第27章
宣政殿。
禦史中丞獻上一封奏摺。
“地方來報,蘇州刺史管嘉笙任上失蹤,包括其夫人廖氳蘭和兩名小廝。”
奏摺中暗示管嘉笙瀆職,蘇州園林屢發大案,管嘉笙平日不思治理,流連各處園林,問山看水。案發後因無力破案恐被降罪,攜家帶口出逃。陛下將蘇州如此富庶之地交與管嘉笙,這廝實在愧對陛下信任。
“依你看,該如何處置?”
“奪去蘇州刺史之位,抓捕問罪。”
楚淮引聽完沒什麼反應,“管氏代代忠良,家風明正,嚴鑲,你怎麼看?”
嚴鑲皺眉:“管嘉笙離京前臣曾與共事,並非懦弱怕事之人,相反,他至情至孝,其中有什麼隱情也說不準。陛下不如派遣欽差前往蘇州,堪明真相。”
楚淮引單手闔上奏摺,突然對禦史中丞發難:“一個月前管嘉笙便已失蹤,為何奏摺現在才到?園林血案三個月前便頻頻出現,朝廷卻沒有收到任何消息?你作為管嘉笙的直接上級,居然沒有發現任何疑點?”
禦史中丞當即跪下:“臣確實今日才收到這封急報。至於園林血案,臣收到消息之時,正值陛下登基,天降吉兆。未免有心人以此做文章,故臣與左相商議,暫時壓下此事,由禦史台派人前去蘇州。”
“你們倒是替朕想得遠。”楚淮引冷笑,“朕記得左相的後花園,仿的就是江南的園林,鬼斧神工,京城一景。他倒是不著急。”
“蘇州之事,嚴鑲你全權負責,至於管嘉笙,如果朕沒猜錯,他應該在回京的路上了。”
楚淮引揮手摒退眾人,從一個捲筒裏取出一條布帶,是孟侜出事時的腰帶,匕首鋒利,一截兩斷。
他總是不放心沖在前面的孟侜,楚淮引親自搜羅了府庫,找出一把削鐵如泥的匕首給他防身。誰知這成了楚淮引最後悔的事情之一。
但凡匕首再鈍一分,給他的反應時間再多一瞬,他定然不會那樣手足無措,眼睜睜看著孟侜從他手裏掙脫。
孟侜被下藥之後,楚淮引曾疑惑過,他想從孟侜身上得到什麼。之後孟侜大義凜然地說他選擇淮王,是因為體諒民生多艱,那一刻楚淮引不知為何,直覺不想要他的“大義”。
這兩個問題的答案,隔著一層霧紗,楚淮引甚至可以窺見它的全貌——在千陽湖的那場大雨裏。
這其實是沒有意義的事了,楚淮引一直強迫自己不去想,但今日的管嘉笙又讓他想起孟侜。
他見過管嘉笙。
和孟侜很像。
掌心收緊,楚淮引喚出暗衛,問他姜儀到哪了。
……
季煬今日奉陛下的旨意巡邏東門,安排部署,姜儀大將軍預計下午抵達京城,陛下要親自迎接。
一切都很順利。
畢竟我們陛下和大將軍都不是弱不禁風的主,不用特別清場。
城牆上還貼著劉府逃走的幕僚畫像。
粗眉小眼,尖嘴猴腮,從左到右一口氣貼了一牆,很是有礙市容,連餛飩小攤都齊齊往後挪了三丈。
客人們都反應,對著這反賊的臉,太倒胃口。
季煬想著有沒有要不要把它先撕下來,等姜儀進城之後再貼上。
劍尖剛挑到一角,有人比他動作更快,直接撕了下來。
有人揭榜!
季煬激動地想握住這位大兄弟的手,陛下因為遲遲找不到害死孟侜的幕後真凶,最近非常暴躁,喜怒無常,不對,根本沒有喜。
結果一轉身,佩劍“哐當”一聲掉在地上。周圍的守城官兵紛紛抽刀,誰把我們季大人嚇成這樣!
順著季大人的視線一看——
加官進爵,賞金千兩……所有人腦海裏迅速閃過八個大字,頓時雙眼放光,躍躍欲試,等反應過來又很遺憾:季大人在這,哪輪得到他們。
“孟、孟侜!”季煬驚叫出聲,他沒有死?
同時認認真真仔細打量孟侜,確保他安然無恙,一根毫毛也沒少。不管是失蹤這一個月傷的,還是他剛才劍尖碰到的,總之針尖大的傷口都不能有,不然陛下非發火不可。
阿福沒想到孟侜在京城的知名度這麼高,他謹記孟侜的吩咐,壯實的身軀直接往兩人中間一擠:“你認錯人了,我家老爺姓管。”
姓管?管嘉笙?
季煬吃驚地又看了幾眼,對方比孟侜高一些,五官細看有些微區別。面前的人雖然模樣狼狽落魄,但骨子裏透著一股溫潤穩重,眼神陌生,不像是那個狡黠的孟侜。
“看官服,想必大人便是五城兵馬司的統帥,在下管嘉笙,有要事回稟陛下,事關重大,還請大人代為傳話。”
聲音也差得十萬八千里。
季煬渾渾噩噩地讓管嘉笙回家洗漱一番,等他通報之後再面見聖上。
孟侜朝季煬作揖:“下官靜候大人消息。”
季煬非常不適應。
孟侜眯著眼,盯著步伐淩亂的季大統領,悄悄附到阿福耳邊:“趁身邊還沒有暗衛監視,我們回管府。”
有人歡喜有人憂。
管老夫人聽說兒子出現在城門,一早就在門口等著,眼眶發紅望眼欲穿,反觀管父和管嘉笙收的義子,像局外人一樣索然無味幹站著,管父還能勉強扯開嘴角,小公子直接一臉不耐。
管老夫人看了他兩一眼,沒有說話。
孟侜有些緊張,他最怕的就是管老夫人,她精明能幹,愛子心切。將心比心,姜瑤被人以“尋找父兄”的藉口騙走了全部身家,孟侜不忍心同樣去欺騙一個母親。
“老夫人。”阿福怕孟侜認不出來,挨個叫了一遍。
孟侜覺得這樣有些欲蓋彌彰,為了不露餡,在離管老夫人還有幾步的距離停下,眼裏慢慢溢出水光,嘴唇微動。
分別五年,近鄉情怯,千言萬語鬱結心頭,以至口不能言。
管老夫人微微睜大了眼,五年前兒子在庭前跪了一夜,毅然離京,她毫無辦法。昨晚還在說要去蘇州探望,一醒來,管嘉笙竟然已在京城。她顫抖著伸出手去拉孟侜,老淚縱橫:“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管老夫人和管嘉笙都做不出當街抱頭痛哭的事,他們是顯赫世家,門面比什麼都重要,大事小事關起門來處理。
孟侜過了這一關,鬆了口氣,他換了衣服,隨便逮著一個下人問老夫人在哪。
“老夫人在佛堂。”小丫鬟盯著少爺的臉移不開目光,五年了,少爺似乎沒什麼變化。
佛堂……孟侜默念,深吸一口氣,去包袱裏拿了一包東西,走到佛堂外,恭敬地敲門。
佛堂裏焚香繚繞,靜謐異常,管老夫人跪在蒲團上,雙手合十。
孟侜路過瓊嶺時,想到管嘉笙提到的桂花糕,便買了幾盒。
“老夫人。”孟侜沒有叫娘,“我帶了瓊嶺的桂花糕……”
孟侜說不下去。
管老夫人睜開眼,積蓄了多時的眼淚落了下來,天下哪有為娘的認不出親兒子。
她知道那不是嘉笙,可是阿福為什麼跟著他?除非……孟侜和阿福眼裏過深的愧疚,管老夫人活了幾十年,如何能看不出來!
孟侜那過於相似的臉和聲音,以及對阿福的信任,讓管老夫人沒有立即發難。
她在等,等孟侜親口說。
當孟侜拿出桂花糕,管老夫人終於忍不住了,沒有人知道她與兒子臨行前的約定,這個人卻知道了。
她瞭解自己兒子,不是極為信任的人,不會交心至此,不是危急的時刻,不會將買桂花糕的事交付別人。
“嘉笙呢?”
孟侜沉默。
管老夫人撐起這個諾大的管府,心性早已經過千錘百煉,但這個消息依舊讓她崩潰至極,她睜著眼看著一炷香燒完,對孟侜道:“我要聽全部始末。”
阿福把門關上,這些話全部知道,再聽一次,仍然很殘忍。
孟侜離開之前,管老夫人問他到底是誰。
聽到回答,管老夫人一愣,半響,喃喃自語:“孟甫善的兒子……”
管老夫人的悲傷影響了孟侜的情緒,以至於覲見楚淮引的擔憂都消了不少。
他低著頭走到前堂,轉過一棵茂密的文竹,卻見楚淮引坐在管府大堂喝茶!
此時他來不及整理表情,微紅的眼眶全暴露在了楚淮引面前。
人總是更容易關注不一樣的地方,當一個人眼眶紅紅地抬起頭,你就只能看到他的眼睛,而忽視其他地方。
比如孟侜墊高的身材,眉形的變化,略施陰影後棱角更為分明的下頜。
而眼睛最難偽裝。
原本鎮定的楚淮引表情空了一瞬,那天在茶樓,孟小貓哭慘了後也是這樣一副表情。
季煬說他是管嘉笙,只這一眼,楚淮引卻動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