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淮王府。書房。
楚淮引站定案前,宣紙鋪陳,狼毫飽蘸墨水,在落筆之前,窗臺忽地一隻黃鸝收翅停住,婉轉清鳴。
執筆的手一頓,再下筆竟然是一隻嬌俏黃鸝,栩栩如生。
“季煬,本王要查的人,如何了?”楚淮引突然想起口技了得的張侜,身為男子,偽裝出來的聲音卻比黃鸝還要清麗。
窗外翻進一個黑影,跪下請罪:“屬下查過京城叫張侜的,一共十一人,暫時無一人符合。”
言下之意,主子您該不是讓人耍了……
季煬以為這天底下,對著主子的威壓,敢耍主子的人還沒出生,原來……嗯,人外有人,山外有山。
“嗯。”楚淮引微微頷首,看不出情緒,“不必查了。”
季煬看了一眼主子的神色,好像並不在意?
也對,萍水相逢,何必追根。
待楚淮引出去之後,季煬慣例查看案面,有時候主子的命令會留在紙上,作為屬下就得執行。而且天底下能進淮王書房的人不多,作為其中之一,季煬自然得擔起收拾的職責。
只見宣紙上左上角是一隻黃鸝,其餘位置被四個狂草大字占滿——侜張為幻。
筆鋒收緊,劍芒出鞘。
卷起最上頭的那張宣紙,下一張被墨蹟透過,再下一張……一疊半尺厚的紙竟然全部清晰染上了四個大字!
書聖入木三分的筆力也不過如此!
“侜張為幻,欺騙作偽之意……”
季煬念叨著這四字成語,靈光一閃,原來如此……
這人著實大膽,一開始在名字上就明晃晃地告訴主子“我在騙你你別信”。
那主子到底是在意還是……在意?
***
沉寂多年的將軍府門口圍了許多人。
人群中心,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趴在地上,被揍得鼻青臉腫。滿臉橫肉的壯漢舉著一張按了紅手印的賭約:“各位父老鄉親,鄙人姓黃,天久賭坊的老闆。前日,姜信在賭坊輸光之後,向我借銀五千兩,以將軍府為抵押,承諾兩日之內連本帶利六千兩返還。兩日之期已到,姜信還不出,我等按約來收取將軍府房契,白紙黑字,各位做個見證!”
地上的少年名為姜信,姜家父子戰死之後,將軍府無人繼承,落到了旁系一脈手中。姜姓男兒多魂歸戰場,連旁系也是人丁單薄。九歲的姜信突然肩上擔起姜家一脈的未來,誠惶誠恐,幼小無助。
初時還有姜瑤看著,姜瑤去世之後,少年心性不定,沒兩日便被哄上賭場,越賭越大,直至今年十五歲,終於連最後的將軍府祖宅都輸了出去。
擔著小玩意叫賣的貨郎心有不忍,開口道:“將軍府乃太祖欽賜,姜家男兒鐵骨錚錚,保家衛國,如今卻……唉!”
貨郎一聲長長歎息,周圍人也紛紛出聲。
“再寬限幾日吧。”
“姜家也不容易。”
“黃老闆……”
“可惜我手頭不寬,不然大夥湊一湊……欸,六千兩真的太多了。”
不少人都開始摸身上的錢袋子,可是六千兩對富貴人家不算難題,攤到普通人身上,就是變賣他們全部家產,也湊不齊一半。
姜信腰被踩著,動彈不得。他吃力地抬頭看了一眼上方的匾額,“鎮國將軍府”五個大字蒼勁雄渾,是開國皇帝親筆題名。
“百年基業,斷送我手。”
兩個壯漢抬著一塊不知什麼名目的匾額,黑底鎏金,隨時準備取代將軍府。
姜信終於忍不住嚎啕大哭起來,他不想的,他對不起姜家,他窩囊輕信沒用,連貨郎都不如,到了陰曹地府都沒臉見將軍!
十指摳著粗糲的地板,鮮血淋漓,歷代將軍和戰馬從這裏出征,無數人踏過的青石板,終於要以最後一人的鮮血和淚水覆蓋,所有崢嶸和榮耀盡歸史書蒙塵。
姜信突然暴起,決絕地朝門口的石獅子撞去,兩個壯漢居然沒能攔住他。圍觀人發出一陣唏噓——百年姜家,就此落幕。親眼目睹這一幕,不知是幸,還是不幸。
“嘭——”橫空飛來一條木棍,砸在姜信腳下,他一骨碌踩上圓木棍,腳下打滑往前一撲,磕在地上不省人事。
人群朝木棍飛來的方向如摩西分海般讓開一條道,有人認出是姜戰禹的外孫。
“好!”像是雜耍到了高潮,不明群眾紛紛鼓掌,眼露期待。畢竟是當朝左相之子,一定很有錢。
孟侜拍了拍手,嘴裏還塞著一個饅頭,他把饅頭拿下來咬了一大口,撐得兩頰鼓鼓的,一邊嚼一邊高冷地和眾人對視。
窮得吃饅頭了。
買不起。
我就路過。
至於為什麼這麼窮,又是一把辛酸淚。
姜瑤出嫁時,姜父愧疚戰事緊迫婚事倉促,幾乎是把府庫搬了個空,十裏紅妝,羨煞旁人。
父兄戰死之後,姜瑤把積蓄都花在了一次次打聽父弟下落上。她不信世上最愛她的兩個人會屍骨無存,她甚至記得姜儀臨走前一晚,她們姐弟還在因為婚事鬧彆扭。
“姐,你小心孟甫善,如果他欺負你,等我回來收拾他!”年僅十六的姜儀已經高過姜瑤一頭,仰著脖子不看她,從頭到尾不願意叫孟甫善一聲姐夫。
姜瑤終於等不到這句承諾兌現。
聯繫姜瑤的人,隔幾個月捎回一些戰場的遺物,像是碎布,戰甲,不知是哪得來的,反正姜瑤一眼看出是父兄之物,於是對此人深信不疑,無底洞一般填空了所有嫁妝。
孟侜直覺姜瑤讓人騙了,否則怎會在朝廷確認死亡之後,還傾盡所有去找人?直接導致在之後的歲月裏,不得不為了兒子依附孟家生存。又到底是誰有能力得到姜家父子的遺物?背後之人與這場戰敗失蹤是否有關?
所有人屏息以待,目不轉睛,默默等孟侜吃完饅頭說兩句。
這饅頭怎麼還沒吃完?
有那麼好吃……?
有人咽了咽口水。
十米之外,楚淮引收起欲擲出的摺扇,籠入袖中,待看清孟侜的容貌,鳳眼一眯。
“孟、侜。”楚淮引舌尖繞了幾繞,吐出兩個字。
身邊的季煬見主子恨不得把兩個字拆開了碾碎了念,暗暗捏一把汗。
一炷香前有人稟報姜家宅子被姜信輸掉,季煬謹記主子“看好姜家”的囑咐,立刻派人來贖。恰巧楚淮引路過,乾脆親自來走一遭。
局勢未明,楚淮引固然受人之托,但不能明著干預。將軍府能被賣一回,就會有下一回,治標還要治本……楚淮引看著地上半死不活的姜信,嘴角一勾,把目光移向人群中心的孟侜。
這只小貓可真愛替人出頭。
沒什麼力量,又張牙舞爪的模樣,想讓人狠狠捏住爪子,讓他把張口就來的騙人話一個字一個字吞回去!
季煬跟在楚淮引身邊十幾年,仍然不是任何時候都能看懂主子的深意。比如現在。他滿臉複雜地看著旁若無人啃乾糧的孟侜,也就是他了,心大成這樣的人才能招惹閻王吧。
季煬收拾書房之時,還為“張侜”的命運哀悼,猝不及防得知他的真名是孟侜。
孟侜,那可是主子答應要護著的人。
季煬不得不感慨一句走運。
黃老闆憋著氣盯著孟侜吃完,據他的消息,孟侜在孟家比下人還不如,他不信能拿出六千兩,恐怕連六十兩都嗆。但眾目睽睽之下,他只能等著,感覺自己像硬吞了十個饅頭一樣心塞。
孟侜今天真的只是心血來潮換了條路回家,結果就讓他遇見這麼棘手的事。他動作慢條斯理,腦內急速運轉。
白紙黑字,姜家主人簽字畫押生效,眼下除了真金白銀拿出來還債,別無他法。姜家哪怕真易主,刻在骨血裏的祖訓也不允許他們地痞流氓一般賴賬。
孟侜捉襟見肘,饅頭都吃不出甜味了。孟家被周氏把持著,不會漏給他一分錢。他來這裏的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一時間找不出合適的生財管道,也沒人可借。
“六千兩!你到底有沒有?身上沒有回去拿也行,我就在這等著。”黃老闆篤定孟侜拿不出,言語上假大方。
“我說我要替他還錢了嗎?”孟侜一臉奇怪。
黃老闆一噎,按上面所說的孟侜的性子,難道不應該哭著求他多寬限幾日嗎?
他粗聲粗氣道:“既然這樣,來人,把匾額換下!”
“慢著。”孟侜聲音不大,在場的人卻能清晰聽見,“姜信願賭服輸,姜家決不做那沒臉沒皮賴賬之事。但將軍府乃是太祖所賜,黃老闆要摘下這匾額,是否要上達天聽,奏過陛下?這樣,等本官代為稟過陛下,黃老闆再動手不遲?”
能在天子腳下開賭場,那必然是合法且有靠山。黃老闆豈是能被孟侜三言兩語唬住的莽夫,他略一思量,天元帝若是知道姜家把御賜的府邸抵押給賭場,指不定倒楣的是誰。到時龍心不悅,姜家可是面子裏子都丟了,任誰都要罵一句不肖子孫。
姜家這一輩,果然都是蠢貨。
“那好,我就再等三天!”黃老闆一改兇神惡煞之相,痛快允了。
孟侜望著黃老闆瀟灑離去的背影,打了個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