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劉徹給人的印象向來是強勢霸道的,或許是因為他身為帝王的緣故,很少有人去注意他的容貌。在劉據的記憶中,劉徹的容貌也是有些模糊的。他唯一深刻印記的便是漢武帝劉徹周身那強大的氣場和不容他人置喙的霸道。
視線游離過飽滿的天庭,濃黑的眉毛,緊閉的狹長鳳眼,直挺的鼻樑,和薄厚適中的唇線。劉據這才發現劉徹的容貌是非常俊朗的。不同于自己的清秀,劉徹即使在睡著的時候,都給人異常強大的存在感。
這樣一個人,就是他的父皇!
劉據眼神有些複雜。其實下午劉徹試探他的時候,他並不是全無意識的。意識模模糊糊的察覺到劉徹的異常,可是全然沒有辦法抵抗。若不是母后適時打斷了劉徹的追問,他都不知道自己會說出什麼來。
雙手下意識握緊身下的錦被,劉據忽然覺得有些悲哀。他清醒的認識到,劉徹自始至終都沒有信任過他。所有的傾心交談,所有的理解寬容不過是一場可笑的做戲。劉徹從接近他的那一刻開始,想的始終是套出他背後莫須有的人來。
牙齒無意識的咬住嘴唇,些微的刺痛感讓劉據前所未有的清醒。此時此刻,幻想破滅。劉據再次確認到,面前這個熟睡的男人不僅是他的父皇,也是這萬里河山的掌控者。
或許,認為他是自己父皇的情感,也只是自己的一廂情願。由始至終,劉徹都只是這錦繡河山的掌控者。
心裡突然焦躁異常,劉據再也無法忍受和這個虛偽的帝王共處一室,起身隨意將披風披在身上,劉據頭也不回的邁出了寢殿。
時至夜半,整個皇宮都被寂靜的夜色籠罩在其中。黑壓壓的夜色濃的讓人喘不過氣來。仰首望天,一顆星星也沒有。皎潔的月光也被隱藏在烏雲之後。
夜風徐來,霎時間吹透劉據身上薄薄的衣衫。徹頭徹尾的冰涼穿透身體,劉據被凍得直打哆嗦。儘管夜寒徹骨,劉據也不想回到那溫暖的寢宮。
漫無目的的順著風向走去,黑夜寂靜無聲。整個天地間仿若只剩下了劉據一人,淒然寂寞,亙古不變。
母后……
待到劉據回過神來的時候,才發現自己已經無意識的走到了未央宮的殿前。看著已經陷入沈睡的未央宮,劉據猶豫了片刻,還是沒有進去。轉身離去。
長夜漫漫,劉據猶如遊蕩在偌大後宮的一抹孤魂,隨之而來,隨之而去。興之所至,身形抵達。
大半個夜晚,劉據便沈浸在這虛無縹緲的自由當中。直到——天色放白。
此刻的劉據身在御花園的假山之上,透過高高的宮牆看著從天邊穿透而來的光線,忽然羡慕不已。
這偌大的宮廷,不過也是個金玉堆砌的牢籠。禁錮著住在裡面的所有人。直至人死燈滅,地老天荒。
若是可能的話,他寧可放棄一切逃離這所深宮,也不想被這些後宮污穢人心險惡淹沒,或者同化!
如果可能的話……
劉據感到腦袋越來越沈,鼻腔之中呼出的熱氣幾乎能灼燒他的身體,身體卻感覺越來越冷,視線漸漸模糊……
太子殿下不見了——
劉徹早上清醒的時候,慣性的將手臂伸向旁邊,攬住那個柔軟纖細的身體。卻攬了個空,入手的是一片冰涼的被褥。
有些空落的睜眼望去,整個寢宮也沒有那抹纖細的身影。突然心下一沈。連忙開口喚道:“任平——”
“諾!”剛剛準備好洗漱用具的任平聽見帝王的召喚,立即躬身進入內殿,低頭應道。
“據兒呢?”劉徹沈聲問道。
太子殿下?任憑聞言,下意識的看向有些淩亂的床鋪,只看見劉徹健碩的身影,太子殿下卻不見了。
當下有些驚慌的應道:“回稟陛下,奴婢沒有看到太子殿下。”
“……沒看見!”劉徹忽略掉心下越來越彌漫四溢的驚慌,沈聲問道。視線在殿內逡巡一圈,突然發現有些空蕩的衣架,當下開口吩咐道:“太子殿下可能出了建章宮,來人,馬上去找!”
“諾!”任平驚慌的應道,馬上派人去找尋。
而這廂劉徹強忍心焦在眾位宮俾的服侍下穿戴好了衣物,當下邁開大步走出建章宮。
“陛下,這是去哪?”身後跟著的郭舍人看著劉徹越走方向越不對,不禁小心翼翼地出聲問道。
“未央宮。”劉徹根本沒有猶豫,心中的答案脫口而出。
“陛下……還沒上早朝呢?”郭舍人想了想,還是開口說道。
“……”劉徹聞言,驟然停住腳步。凝神望瞭望未央宮的方向,沈吟片刻,方向一轉,向宣室而去。邊走邊開口說道:“傳旨,羽林軍全部出動,搜索皇宮。務必在下朝之前將太子找到!”
“諾!”郭舍人立即應聲說道。
……
……
……
整個早朝,劉徹都在漫不經心的聽著大臣上奏的雞毛蒜皮的瑣事中度過。目光不時的掃向殿外,心煩意亂的就連張湯等人都覺察到了劉徹的異常。
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不過張湯等人敏銳的察覺到了劉徹的不耐煩,相互對視一番,立刻聰明的住了嘴。反正也沒有什麼要緊的事情,有些奏摺,今天說和明天說的意義也是一樣的。
於是劉徹看見最後一位大臣上書之後一刻鐘的時間都沒人再奏,當下斬釘截鐵的退潮。原本一個時辰的上朝奏事短短一盞茶的時間就結束了。
步履匆匆的趕回建章宮,劉徹就看見殿內宮女侍婢形色匆忙,不斷的在內殿中逡巡。當下心下一沈。
大步流星的進了寢殿,就看見皇后衛子夫神色焦慮的站在一旁,太醫院院使張德全神色凝重的跪在床前,而床上,是劉據纖細孱弱的身影。如玉的容顏帶著病態的潮紅,雙目緊閉,大汗淋漓。
不由得心下一緊,沈聲問道:“怎麼回事?”
“陛下,太子殿下是在御花園內的桃林中找到的。當時……太子殿下已經昏厥過去了。”任平神色悲切的說道。他自從入宮就在太子宮中服侍。劉據性格溫厚,仁和純善,從來沒有刻意為難過他們這些為奴為婢的,更不要說出現其他主子動輒打罵的情景。因此宮俾對於劉據的關切倒是實心實意的。如今看到太子殿下昏迷不醒,自然分外難受。
“太子殿下怎麼樣了?”劉徹聽完任平的話,心下一楞。又看了看昏迷不醒的劉據,一股難以言喻的苦澀漸漸彌漫,當下有些艱難的開口問道。
“回稟陛下,太子殿下身子本來就不好。昨夜又吹了一夜的冷風。寒風入體……現下情景,十分不好!”張德全看著劉徹面色鐵青的模樣,硬著頭皮說道。
“……十分不好,是什麼意思?”沈吟片刻,劉徹開口,有些咬牙切齒的問道。
“微臣認為太子殿下他……性命堪憂!”張德全看了看劉徹,又看了看面無表情的衛皇后,異常艱難的說道。
張德全話音剛落,整個建章宮內殿突然一片沈寂。空氣壓抑的凝如實質。眾位元宮俾全部跪地不起。
衛子夫神色木然的看了一眼劉徹,輕輕走到床前握住劉據散發著高熱的手,默然不語。
劉徹看著衛子夫的哀若心死的樣子,又看了看昏迷的人事不知的劉據,開口冷硬的說道:“張德全,全力將太子殿下救活。一定要確保太子殿下安然無事。不然,你整個太醫院都要給太子殿下陪葬!”
聽著劉徹殺氣騰騰的話,張德全搖頭苦笑。他為人謹慎不已,說話辦事都要有十成把握。這次話一出口,對於太子殿下的病情已然是束手無策。看來……這次真要給太子殿下陪葬了。
“微臣……盡力而為。”張德全說完,起身離開內殿,出去開方熬藥了。
“你們也都退下吧!”劉徹開口對著地上跪著的眾人說道。眾位宮俾應聲退出。霎時間,整個寢宮只剩下劉徹與衛子夫劉據三人。
“……子夫,是朕不好,沒有看住據兒。”劉徹想了想,率先開口說道。
“……”衛子夫沉默不語,恍若未覺。只是手握著劉據的泛著潮紅無力的手。不時將劉據額上溢出的汗水擦掉。
劉徹大步走到床前,看著昏迷不醒的劉據,心情異常低落。這種無力感是他從來沒有過的。當下開口說道:“據兒一定會沒有事的。朕已經讓整個太醫院都去想辦法了。不論藥材再過珍貴,朕都會保證據兒安然無事!”
“……”衛子夫根本連個眼神都不給劉徹,只是視線直直的盯著劉據。
“子夫,你——”
“陛下,你的兒子有很多。據兒,劉旦、劉胥、劉閎、劉髆……可是臣妾不同,臣妾只有據兒!”衛子夫突然打斷劉徹的安撫,開口說道,
“據兒和他們是不同的……”劉徹不知道衛子夫想說什麼,下意識的反駁道。
“臣妾遇見陛下的時候,陛下已經是帝王。高高在上,卻很溫柔的對臣妾說只喜歡臣妾,只要臣妾不變,會獨寵臣妾致死。臣妾當時欣喜不已,發下誓言今生今世對陛下不離不棄,永遠不會背叛陛下,傷害陛下。不然就讓臣妾的兒女不得好報。可是後來臣妾發現,陛下的溫柔永遠不會只留給臣妾一人。無論是王夫人還是李夫人……所以臣妾只好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據兒身上。”
“……”劉徹凝視著衛子夫慈祥平和的面容,發現衛子夫眼角讓歲月留下的紋路。突然發覺這個溫柔小意的女子也蒼老了。
“陛下,臣妾只有據兒了。答應臣妾,永遠不要傷害據兒,不然臣妾不知道會發瘋做了什麼……”衛子夫的聲音淒然無奈,哀婉中透露著狠曆。
“我不會傷害據兒的。”不知不覺中,劉徹也沒有發現,他已然改變了稱呼。
“那你能保證,你內心深處掩藏著的心思,永遠不會讓據兒知道嗎?”衛子夫一言說出,驚得劉徹心中一緊。
“你說什麼——”
“陛下,您能答應我,永遠不讓你內心中超脫了父子之情的情感告訴據兒知道。”衛子夫轉過身來,目光灼灼的盯著劉徹,語調平靜的說道。
“你——”劉徹啞口無言的看著衛子夫,心事被拆穿的慌張讓大腦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