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此番赴妖境的兩軍中, 受傷未愈者現今共有共八萬六千五百四十五人,其中輕傷七萬七千一百四十一人, 重傷九千四百零四人……另外,隕落的天兵天將……」
長淵說到這裡,似是遲疑了一瞬。
奉玉沒有出聲, 白秋亦聽得緊張,這時,只聽長淵微頓後,才開口——
「……沒有!」
長淵像是鬆了口氣一般, 如釋重負地道:「報告將軍, 沒有人員隕落!」
長淵話音剛落,房間內凝重的空氣頓時為之一鬆。
白秋的腦海中空了一瞬, 繼而便是驚喜!
妖境之戰本就是少有的大戰, 哪怕奉玉從一開始就不希望有人隕落, 因此制定的策略偏於保守, 但是真的沒有損一兵一卒, 就將這件糾纏往復了七千多年的大事解決,白秋還是高興地要命!
她欣喜地看向奉玉, 只見奉玉原本握緊放在膝蓋上的拳頭也鬆開了。
長淵笑道:「能存續在七千年以上的妖王幻境中全身而退,毫無疑問是漂亮的勝利!當初進妖境時,將軍估計的是需要一年光景……如今雖說出了些變故,但同時也硬生生縮短了半年有餘, 還是因為將軍決斷準確無誤, 領兵有方。還有……」
長淵仙君說到此處, 微微停頓了片刻,目光落在奉玉纏滿身體的紗布上,繼而對他鄭重地拱手行禮道:「將軍,辛苦了。」
奉玉注視著向他行禮的長淵,並未說話,良久方才「嗯」了一聲。
他們兩人都能默契地領會彼此之間的意思,長淵心裡也清楚他說得話並非是恭維,妖境能夠那麼快結束,有極大的原因是因奉玉不顧自己的安危,為了最佳時機多次帶傷上陣。
最後一戰時也是如此,雖說奉玉是上古神君,但妖王這些走惡道的妖邪,修煉之道無所忌諱,修為提升速度比尋常門路要快上許多……妖王現在即便只有神魂,可他那個食人幻境到底存續了七千多年,期間吞下的凡人生靈都會化作他的道行,且奉玉單槍匹馬衝入妖王洞府時,也無人知道妖王是否在自己的府邸之內留了後招,奉玉獨自入內對戰妖王,實際上極為凶險。
奉玉此時身上厚厚的紗布和血淋淋的傷口,似乎也在印證著妖王這七千年來被囚禁在自己的幻境中,亦並非全無作為。
不過,神君本人似乎對此並不欲多提。
長淵停頓片刻,便適時地止了口。他直起身體,繼續匯報道:「現在受傷的兄弟們已經全都得到妥善安置,送迴天軍營的消息應當也已經到了,靈舟他們應當很快就會帶人過來……臨時營地也已全部建好,由於重傷員過多上路不便,有些天官建議我們可以先留在這裡養傷,反正目前沒有其他大事,不如等大家都痊愈了再回程,慶功宴也等回程之後再開。」
奉玉稍微想了想,便頷首同意道:「可以。」
「是。」
長淵應下,繼而笑道:「在妖境中四個月,兄弟們也許久沒有放鬆過了,在這裡修整,就當是放個大假吧。」
長淵並沒有在奉玉這裡久留,說完天兵天將們的狀況之後,他又向奉玉大致地匯報了些軍務,然後將詳細的文卷留下,就告辭離去。
長淵走後,白秋有些好奇地往窗外看了一眼。因為臨時營地不是建在凡間而是建在雲上的,從窗口便可縱覽人間之景。由於白秋是通過仙法從仙宮直接到的妖境,並非和其他人一樣從入口進來,雖說她也在妖境裡待了一陣子,可卻還是第一次見到這個地方。
鬱郁蔥蔥的樹林,遙遠的地方有村莊,他們在妖境中不知不覺大戰了一場,白秋都不曉得是不是有幾日幾夜,但此時人間似有煙火,村莊中隱隱有炊煙升起,直達天際。
白秋看了一會兒,便微微地愣了一下,抬起手來揉了揉眼睛。她的視力好像是比來妖境前好了許多,隔著那麼厚的雲層,居然連那麼遠的凡間村落都能看得清楚了!
儘管本就是一場超出她極限的惡戰,修為會有提升也是正常,但短短幾日的功夫有這麼明顯的變化,白秋還是吃了一驚。
她又驚又喜,轉頭想和奉玉說,可是一回頭,便見奉玉不知從何處拿出了一塊黑色的東西,正若有所思地拿在手中把玩。
那東西約莫比鵪鶉蛋大小,表面光滑圓潤,在光線中浮著淡淡的光澤,像是黑曜石一般。
白秋只看了一眼,便認出了這是妖王的妖心,是他們從妖境出來、但醫官還沒有趕到的時候,奉玉從草叢中隨手撿出來的。
讓妖王誕生的匯聚而成的萬妖惡念之中,大約有植妖的惡念。故而他憑藉自己的記憶在浮世間多晃蕩了數年,早已沒了軀體,死了以後,居然還能留下妖心。
現在妖心上本應有的光芒已經滅了。
它當年沒能順利收歸,想不到七千多年後,終究是回到了天軍手中。
白秋看得愣了愣,奉玉注意到她,一頓,便解釋道:「此物已經無用,但仙妖之戰是當年大事,他留下的東西還是應當上交給天庭記錄。等回去以後,我會上報給天帝。」
儘管妖王作惡多端,但不可否認,他留下來的妖心卻相當漂亮。
白秋看得有些失神,回過神來,從明白地「噢」了一聲,點了點頭。
不過,白秋看了眼奉玉淡淡的神情,還有凝視在妖心上的眼神,猶豫片刻,終是開口道:「神君,你在妖境和妖王說的話……」
「嗯?」
奉玉望她。
白秋問道:「妖王臨死之前都沒怎麼掙扎,又留下那麼一番話……他這千萬年來,莫非也覺得孤獨?」
奉玉答:「無論如何孤獨,他也仍舊是十惡不赦之人。當年生靈塗炭,妖王勢力範圍之內近乎寸草不生,無數凡人靈物喪命他手。惡念聚集起的妖物許是亦有情感,亦有心神,但無論如何,不可因自己的欲念,踐踏他人的修為生命。」
白秋自也是這麼想的,連忙贊同地點頭。
這時,話完之後,奉玉稍稍一滯,忽而又問道:「說起來……秋兒,你可覺得我與妖王有所相似?」
「……誒?怎麼會!完全沒有!」
白秋一愣,趕緊用力擺手否認,但看著奉玉一動不動注視著她的目光,又被他望得臉紅。
想了想,白秋努力地表達道:「神君,妖王說得話,你不要在意……他這麼說,無非是因為你在外人面前表現得冷淡些,喜怒不行於色,所以才覺得你是一路人。但是……我同天軍營裡的其他人都曉得,實際上並非如此,你待我和其他人都……」
妖王覺得奉玉冷面冷心,無非是天界的一些閒談聽得多了,又看他平日裡少表露情緒,實際上就是以貌取人……從一開始便是錯的。只是白秋說得驚慌,生怕表達不到位,難免有些語無倫次,而且被奉玉看著,臉也越來越燙。
奉玉看著白秋微微泛著桃花的臉,不由得淡笑。
妖王畢竟是萬年以上的大妖,至今妖中都無人能夠達到他當年的情況,關於感受的部分,其實大多還是說得準的。奉玉心裡自是清亮,但聽妖王說話時,他也未必全無動搖,此時看著白秋全然信任他的樣子,倒是有點高興。
於是奉玉停頓片刻,未將妖心拿在手上看多久,就隨意地將它收了回去,甚至沒有做什麼評價,只回頭去牽白秋。
白秋想起當初在奉玉記憶中見到的情景,知道神君他對了結這件多年來的大事多少有些惆悵,便挪了挪身子,就親熱地靠在奉玉懷中,雙手環住他的腰。白秋眼睛一眯,高興地在他肩上蹭了蹭。
奉玉的肩膀寬闊,由於受了傷,白秋能夠嗅到他身上濃郁的仙藥味,她自己也說不清楚是怎麼回事,卻覺得奉玉身上的氣息好聞,有種難言的安心之感。
奉玉輕輕地撫摸白秋柔順的長髮,他稍微停頓了一會兒,繼而問道:「……秋兒,等傷養好之後,你可否陪我去一個地方?」
「嗯?」
白秋愣了一下,但自是不疑有他,馬上點了點頭,接著又趴回奉玉懷中。
……
儘管奉玉的傷愈速度頗快,但天軍營中並非人人如此。
天軍們在森林中一口氣滯留了數月,因為妖王幻境在這裡藏了七千餘年,周遭難免受到了影響,不止幾乎沒有靈植靈物生存,還被感染生出了不少惡妖苗子,這數月間,身上傷勢不重的天兵天將索性活絡筋骨,將這一帶一口氣徹底清理了一遍,可謂萬徑妖蹤滅。奉玉期間也出去了幾次,並且改在臨時軍營中處理軍務。他身上的傷疤大約過了兩個月不到就沒有了,倒是令白秋鬆了口氣。
轉眼到了迴天軍營的這日,所有人早早就收拾好了行囊。不過,隨其他人凱旋迴天軍營之後,奉玉並未久留,前腳簡單地接受了一下歡迎,後腳便帶著白秋兩個人低調地出了軍營,一路往東面去,接著,白秋就又見到了熟悉的仙台。
這裡已經是第二次來了。
白秋隨著奉玉一步一步踏上天階,不久就踏入日光照不進的穹頂之下。在四座皎白的長明燈映照之中,滿池的蓮燈瑩瑩閃爍,像是一池的星火。
奉玉走上前去,在蓮燈池邊站定,他將手放入水中,碰了碰搖晃的蓮燈,仿佛是熟悉他的氣息一般,蓮燈隨著水波輕輕搖曳,也在奉玉指尖晃了晃。
這裡很安靜,在四周的蓮燈光火之中,白秋也不由得嚴肅起來,跟著走到池邊上,看著池水中的火光。
奉玉停頓片刻,從袖中摸出那顆妖心來,放在水池邊。
他道:「這裡的天軍絕大多數都隕落於仙妖之戰,是為天下蒼生而散了修為,如今……也算對他們有個交代。」
白秋一愣,便看著奉玉在水邊閉上了眼,似乎在祈願。她稍微思索了一瞬,便也雙手合十,像給凡人降福一般,將自己的仙氣降了一些在蓮燈之上。
她好歹是是個有狐仙廟的狐仙,雖說修為實在不算高,仙力也有限,但身上還是有些功德的。不過,她這一點修為的祝福對死而復生、渡劫成仙大約沒什麼用,更何況對象還是神仙,無非只是聊以慰藉罷了……因此在降下仙氣後,白秋還有些不好意思。
她側了側頭,見奉玉還未睜眼,想了想,便學著奉玉之前的樣子,伸出手,指尖在池中一點。接著,池中慢慢地漂過一盞蓮燈來。
這是齊風仙君的蓮燈。
周圍的不少蓮燈裡,已經有微弱的神魂氣息,但這一盞仍是空盪蕩的,唯有火光在重重仙台上孤獨地搖曳著,有些孤寂之感。
白秋不禁有些失望。
天軍營中進入妖境的人,的確是一個沒少的全都回來了,但是本就是幻境中人的齊風仙君……白秋出來時,都未曾有機會與他正式告別。
她出來後也去其他天兵天將那裡問過,據說齊風仙君相當英勇,奮戰到了最後一刻,身受重傷,但見到周圍的惡妖都開始消失以後,卻渾身浴血地露出了笑意,同其他兄弟告別。
其他人難得見一次仙逝多年的齊風仙君,自是不捨,卻唯有見齊風仙君和其他惡妖一般憑空消失在妖境中,等回過神來,大家都已經回到了現實森林裡。
這時,奉玉亦睜了眼,看著白秋讓那盞齊風仙君的蓮燈慢慢地漂了回去。
白秋見奉玉看她,有些不好意思,但也有些惆悵地道:「之前在妖境的時候,是齊風仙君救了我。」
若是齊風仙君當時未來救她,白秋應當也能及時回到奉玉的仙宮裡去,不至於死,只是受傷在所難免,而且許是會比現在嚴重得多……此外,能到裡面去陪著奉玉,也有齊風仙君相助的原因。
奉玉聞言,「嗯」了一聲,抬手摸了摸白秋的腦袋,說:「他向來如此。」
說著,奉玉亦低頭看了眼那盞絲毫沒有生機的蓮燈,繼而緩緩道:「……沒有神魂,未必是壞事。幸許他已經聚齊了元神,轉世投胎,只等功德機緣到了,便可大劫終了,重新歸天……到時,終會重聚。」
儘管白秋心裡也知道幾率很小,但這個說法多少能夠令人感到安慰,故而點了點頭。
奉玉一頓,將放在池邊的妖心收起,然後伸手牽她道:「回去吧,回去之後,我還有話跟你說。」
白秋連忙應了聲「好」,接著便跟著奉玉離開了天台。
等回到仙宮,已是片刻之後。
因為今天是凱旋之日,天軍營內十分熱鬧,但經過長途跋涉,白秋身上還是之前的衣服,故而就先跟著奉玉回到了東陽宮,準備先行洗沐。不過她跟著奉玉回到房間裡以後,看到房間裡的東西,倒是先愣了一下。
由於她之前在妖境裡安定之後,乾脆就沒有再回來,最後一次送她過來的術法需要的東西都還留在奉玉屋子裡。不過靈舟仙子都幫她重新擺整齊了,包括奉玉那盞熄滅的靈燈,一樣一樣幹淨地放在桌子上,一眼就能看到。
白秋思緒還在剛才的蓮燈那裡,以至於一時忘了這件事,此事回想起來,連忙高高興興地過去收拾。
白秋歡喜地去將奉玉送她的玉墜子和她送給奉玉一人一根成對的紅線都收回袖子裡。而這時,奉玉自是也注意到了桌子上的情況,他步子一頓,接著沉默地走上前去,手指捻起安放在桌邊的白毛,拿起來一看,心裡便是一沉。
他喚道:「秋兒。」
白秋正塞東西塞得開心,因為是重要之物,她在袖子裡怎麼放都覺得有點不安,調整了好幾次,聽奉玉喚她,便疑惑地抬起頭。
等看到奉玉指尖拿著她的命毛,她呆了一瞬,便有些難為情地解釋道:「這個是因為靈舟仙子用仙術送我時,需要些兩邊身上都有的東西。我的仙意好像不行,我記起你應該帶著我之前送你的護身符,所以就……」
她想了想,又補充道:「不要緊的,不是很……唔……」
白秋話未說完,身子一輕,已被奉玉直接握著腰一把抱了起來,放到桌上坐著。
他抱著白秋,緊貼著她柔軟的身體,抿了抿唇,有點難言心裡是什麼情緒,只覺得心臟跳得很快,但胸口心痛如絞。
都已經是第二次了。
上一回的命毛是她從出生起便帶著養著的,這一回連剛剛生出來的新毛都拔下來了。
奉玉口中苦澀,摟著懷中的狐狸不知所措,白秋看著他的神情越來越怪,也感到他抱著自己腰的手越收越緊,便有些窘迫。她慌張地試著轉移話題道:「先不要說這個了……對了,你之前說有話要跟我說,是準備說什麼?」
見白秋提起這個,奉玉身體一頓。他低頭看了眼白秋,望著她清澈明亮還有些疑惑的眼眸,似是略有幾分遲疑。
白秋迷惑地望著他。
奉玉思索了一瞬,像是猶豫了一下,終是道:「……這件事若非妖王之事突然,我原本準備在你生辰之後和你商量,我算算日子也差不多了,故而想和你討論。」
「什麼?」
白秋歪了一下腦袋,困惑地問道。
奉玉沉默片刻,低下頭在她唇上親了一下。
白秋一愣,下意識地抬起頭,誰知一望便對上奉玉凝視著她的鳳眸。
接著,只聽他緩緩說出兩個字道:「……娶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