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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與黑》第61章
第三十一章 讓她害怕

  于連匆匆進入德.拉莫爾夫人的包廂。他的眼睛首先遇見的是瑪蒂爾德的淚水模糊的眼睛;她毫無節制地哭著,包廂裡只有些地位低下的人,借給她們包廂的那個女友和她的幾個熟識的男人。瑪蒂爾德把手放在于連的手裡,好像忘了對母親的恐懼。她幾乎被淚水哽噎住了,只對他說了這兩個字:「保證!」

  「至少,我不跟她說話,」他心想,他也非常激動,勉強用手擋住眼睛,說是吊燈晃得第三層包廂的人睜不開眼睛,「如果我說話,她就會知道我非常激動,因為我說話的聲音會出賣我,我還可能失去一切。」

  他的心已經激動了一整天,此刻,內心的鬥爭更加艱難。他害怕看見瑪蒂爾德又上來那股虛榮勁兒。他陶醉於愛情和快樂,卻極力克制,不跟她說話。

  依我看,這是他的性格的最出色的特點之一,一個人能作出這樣的努力克制自己,是能有大出息的。如果命運允許的話。

  德.拉莫爾小姐堅持要帶于連回府。幸虧雨下得很大。侯爵夫人讓他坐在自己對面,跟他說個不停。他根本不能跟她女兒說話。人們真可以認為侯爵夫人在小心呵護于連的幸福;他不再害怕會因過度激動而毀掉一切,就索性瘋狂地沉湎其中了。

  「我敢說嗎?」于連回到房間,立刻跪倒在地,不住地親吻科拉索夫親王給他的情書。

  「偉大的人啊!我什麼不是你給的呢?」他在瘋狂中大叫。

  漸漸地,他冷靜了些。他把自己比作一位將軍,剛剛贏得了一場大戰役的一半,「優勢是肯定的,巨大的,」他暗自想道,「可明天會發生什麼事呢?一切仍可毀於一瞬。」

  他的手激動得發抖,打開了拿破崙在聖赫勒拿島口授的《回憶錄》;長長的兩個鐘頭,他強迫自己讀;他只是眼睛在看,管它呢,他仍然強迫自己讀下去,在這種奇特的閱讀中,他的頭腦和他的心靈進入至高至上的境界,不停地活動著,連他自己都不知道,「這顆心和德.萊納夫人的心很不一樣。」他對自己說,可是他不往下想了。

  ……

  「讓她害怕,」他突然喊道,把書遠遠地一拋,「我只有讓敵人害怕,敵人才會服從我。那時候敵人就不敢蔑視我了。」

  他在小房間裡來回走著,沉醉在歡樂之中。實際上,這種幸福是驕傲多於愛情。

  「讓她害怕!」他自豪地重複道,而他是有理由自豪的,「就是在她最幸福的時刻,德.萊納夫人也總是懷疑我的愛情和她的愛情相等。這裡,我制服的是一個惡魔,因此必須制服。」

  他知道,第二天早晨八點鐘,瑪蒂爾德就會到圖書室;他九點鐘才去,懷著熾熱的愛情,可頭腦還控制著心。他也許沒有一分鐘不對自己說:「要讓她老是懷著這個巨大的疑團:『他愛我嗎?』她那輝煌的地位,包圍著她的種種阿諛奉承,都使她有些過於自信。」

  他發現她蒼白,平靜,坐在沙發上,不過看上去似乎動都不能動了。她向他伸出手:

  「朋友,我冒犯了您,是的;您大概生我的氣了吧?……」

  于連沒有料到她的口氣這樣平常。他就要洩露內心的祕密了。

  「您要保證,我的朋友,」一陣沉默之後,她又說,她真希望打破這沉默呀,「這是公正的。把我拐走吧,我們去倫敦……我將永遠地毀了,身敗名裂……」她鼓起勇氣把手從于連的手裡抽回,捂住了自己的眼睛。所有持重的感情和女性貞操的感情又回到這個心靈之中……「好吧!讓我丟臉吧!」她終於嘆了口氣說,「這就是保證。」

  「昨天我是幸福的,因為我有勇氣嚴厲地對待我自己。」于連想。他沉默了片刻,他還能控制他的心,就以一種冷冰冰的口吻說:

  「一旦踏上去倫敦的路,用您的話說,一旦丟了臉,誰向我保證您還愛我?誰向我保證我坐在驛車裡不讓您覺得討厭?我不是一個怪物,讓您名譽掃地,我只是又多了一個不幸。成為障礙的不是您的社會地位,真不幸,是您的性格。您能向您自己保證愛我一個禮拜嗎?」

  (「啊!讓她愛我一個禮拜,僅僅一個禮拜,」于連低聲對自己說,「然後我就幸福地死去。未來於我何干?生命於我何干?如果我願意,這幸福立刻就能開始,完全取決於我!」)

  瑪蒂爾德看見他在沉思。

  「這麼說,我完全配不上您了。」她握著他的手說。

  于連抱住了她,然而就在這時,責任的鐵手抓住了他的心,「如果她看出來我多麼崇拜她,我又會失去她。」於是,他又拿出了一個男子漢應有的全部尊嚴,推開了她的胳膊。

  當天和以後的許多天裡,他知道如何把他那過度的幸福藏住,有時候,他甚至放棄了把她抱在懷裡的快樂。

  但是有時候,幸福的狂熱又壓倒了謹慎發出的種種告誡。

  花園裡有一個藏梯子的金銀花廊,他常去那兒遠望瑪蒂爾德的百葉窗,悲嘆她的變化無常。旁邊有一株很大的橡樹,樹幹正好擋住他,不讓那些好事之徒看見。

  他和瑪蒂爾德走過這個使他如此清晰地回想起他那極度不幸的地方,往日的絕望和眼下的幸福對比太強烈了,他的性格實在受不了,淚水不禁湧上了眼睛,他把女友的手拉近嘴唇,說:「這裡,我曾思念著您度過我的時光;這裡,我曾望著那扇百葉窗,幾個鐘頭地等待著我能看見這隻手打開它的那個幸運的時刻……」

  他的心完全地軟了。他用絕非臆造的色彩向她描繪他當時的極度絕望。簡短的感嘆證明了眼下的幸福,這幸福結束了那殘酷的痛苦……

  「我在幹什麼呀,偉大的天主!」于連突然醒了過來,「我完了。」

  在這種過分的警覺中,他相信已經看見德.拉莫爾小姐眼中的愛情正在減弱。那是幻覺,然而,于連迅速地變了臉,蒙上了一重死一般的蒼白。他的眼睛一下子暗淡了,一種不無惡意的高傲的表情很快取代了最真實、最自然的愛的表情。

  「您怎麼了,我的朋友?」瑪蒂爾德溫柔而不安地問。

  「我在說謊,」于連惱怒地說,「我在對您說謊。我譴責我自己,但是天主知道我尊敬您,不應該說謊。您愛我,您忠於我,我不需要花言巧語討您喜歡。」

  「偉大的天主!您剛才對我說的那些令人心醉的話都是花言巧語?」

  「我強烈地譴責這些話,親愛的朋友。那都是我過去為了一個愛我卻討厭的女人編造出來的……這是我的性格的缺點,我向您坦白,饒恕我吧。」

  痛苦的淚水流滿了瑪蒂爾德的臉頰。

  「只要有一點點小事讓我不快,我就不由自主地再想一陣,」于連說,「我那可惡的記憶力,我現在詛咒它,就向我提供一個理由,而我也就加以濫用。」

  「難道我剛剛無意中做了讓您不高興的事嗎?」瑪蒂爾德帶著可愛的天真說道。

  「我記得,有一天,您走過這金銀花廊時摘了一朵花,德.呂茲先生從您的手裡拿過去,您就讓他拿了。我正在兩步之外。」

  「德.呂茲先主?不可能,」瑪蒂爾德帶著她那如此自然的高傲說,「我絕不會那樣做。」

  「我肯定。」于連激烈地反駁道。

  「那好吧!的確如此,我的朋友。」瑪蒂爾德難過地垂下眼睛。她明明知道,幾個月以來,她不曾允許德.呂茲先生有這樣的舉動。

  于連懷著一種無法形容的溫情望著她。「不,」他對自己說,「她還是那樣愛我。」

  晚上,她笑著責備他對德.費瓦克夫人的興趣:「一個市民愛一個新貴!也許只有此種人的心,我的于連不能使之發瘋。她把您變成了一個真正的浪蕩子。」她一邊說,一邊玩著他的頭髮。

  于連在自認受到瑪蒂爾德蔑視的那段時間裡,成了巴黎穿戴最講究的男人之一。即便如此,他仍然勝過此類人一籌;他一旦打扮好,就不再想了。

  有一件事仍令瑪蒂爾德惱火,于連還在抄俄國人的信,並送給元帥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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