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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藥》第76章
第76章

  救我。

  這兩個字像一把叉子戳在程恪心裏。

  沒有刀那麼鋒利,沒有針那麼尖銳,但一連串鈍痛著的口子更讓人難以忍受。

  他腦子裏轉過很多種情形,不會是街頭鬥毆,那種事沒有人比三哥更拿手,就算需要幫忙,大斌那幫兄弟才更靠譜,他更不可能因為這樣的事而求救。

  程恪沖出門的時候已經確定是跟“他們”有關。

  只是他沒想到會這麼嚴重。

  沒有想到一直回避,一直努力想要掩飾好不讓任何人發現的江予奪,會突然就這麼沒有預兆地,一把撕開了自己的偽裝。

  讓人幾乎喘不過氣來。

  程恪一直緊緊摟著他,一條胳膊不夠用,他把石膏胳膊也用上了,用力地抱著江予奪。

  江予奪傷得不輕,他能清楚地聞到血腥味,江予奪的頭上,臉上,肩上都是血,心裏也許也一樣。

  程恪有差不多一分鐘的時間裏根本不知道自己應該幹什麼。

  只覺得心疼。

  漫長的二十八歲裏,虛一歲二十九,虛兩歲三十了的生活裏,他第一次哭成這樣。

  眼淚滿臉都是,嘴裏也全是鹹的,帶著點兒偏了軌的甜。

  好一會兒他才慢慢鬆開了江予奪,一隻手捧著他臉:“你傷在哪兒了?傷得重嗎?”

  “不重。”江予奪臉上的眼淚也流得亂七八糟,帶著刀疤的臉配著淚水和血跡,沒什麼美感,離梨花帶雨有八百多個地球到月球的距離,但卻能直接一斧子砍在心窩中間。

  “我叫個車過來,”程恪在他臉上抹了一把,“我們先回去好嗎?”

  “他們還沒有走,”江予奪的視線落到他身後的某一個地方,“不能讓他們跟回去。”

  “跟回去就跟回去了,不怕。”程恪忍不住又回頭看了一眼,這一刻他強烈地想要看到人,無論一個兩個還是幾個,無論是什麼人,只要是人就可以,但身後依然是空的,只有風吹著枯枝輕輕晃動。

  “程恪會看到。”江予奪輕聲說。

  程恪愣了愣,又抱住了江予奪的腦袋,在他腦袋頂上親了兩口:“沒事兒,無論有沒有他們,程恪都不在意,他不在意的。”

  江予奪的視線收了回來,落在他臉上,過了一會兒才扯著嘴角笑了笑:“你哭了。”

  “嗯,”程恪抬手在臉上胡亂蹭了蹭,“好久沒這麼哭了,沒控制住。”

  “程恪。”江予奪看著他。

  “嗯?”程恪應著。

  “你長得真好看啊,”江予奪輕聲感歎,“哭成這樣都沒怎麼受影響。”

  “……是麼。”程恪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走回去吧,很近,”江予奪說,“我這樣子,計程車不會拉咱們。”

  “好,”程恪點點頭,“你能走嗎?”

  “我沒受什麼傷。”江予奪靠著牆站了起來,低頭活動了一下腿。

  “你都傷哪兒了?”程恪問。

  “出血的地方就頭上,”江予奪摸了摸腦袋,摸了一手血,“也沒多大口子,主要是止不住。”

  “那……”程恪看著他一手血頓時又有點兒發慌。

  “回去止止血就行了,”江予奪說,“不行就去……社區那個診所看看,沒事兒,比這嚴重的也都沒事兒。”

  “嗯。”程恪點點頭,把他外套的帽子掀過來給他戴上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情緒波動太大,程恪跟江予奪一塊兒往回走的時候,覺得冷得不行,一路都想哆嗦。

  還好這段路不長,按剛才的計程車司機說的,走小路跑的話比開車快。

  他倆這麼走,五分鐘也就到家了。

  進屋關上了門之後,程恪就迅速甩掉了外套,把牆上的燈開關全按了一遍,客廳裏幾個燈都亮了。

  “我看看你的傷。”他拉過椅子,讓江予奪坐下了。

  “拿水沖一下就都看見了。”江予奪說。

  “會發炎的。”程恪仔細在他頭上看了看,江予奪頭髮短,傷口還是很好找的,一眼過去就看到了。

  三道口子,都集中在腦袋靠後的地方。

  “操,”程恪咬著牙,“都不敢正面來麼。”

  “正面要拍鼻子上了更慘啊。”江予奪說。

  “先消一下毒然後止血吧?”程恪說著過去把江予奪常用的那個小藥箱拿了過來。

  “我自己來吧。”江予奪拿過藥箱打開,拿出了酒精碘伏還有點兒什麼止血的粉。

  程恪知道他的風格,就是拿起瓶子唏裏嘩啦一倒,然後再把止血粉往上一灑,全程用不了五分鐘。

  不過今天他沒有阻止江予奪用這種野蠻的方式處理傷口,只是坐到了旁邊,看著江予奪。

  “這傷……怎麼弄的?”程恪問。

  “碰到張大齊的人了,”江予奪說,“我往他酒吧後頭經過。”

  “你怎麼從那兒……”程恪說了一半停下了。

  “我想甩掉跟著我的那兩個人,”江予奪擰開瓶蓋往自己腦袋上嘩地往上去,“沒注意就走到那兒了。”

  程恪輕輕歎了口氣,沒有說話。

  這會兒他還沒有緩過勁來,江予奪卻似乎已經開始慢慢恢復,沒有了之前那種無助和絕望的狀態。

  程恪不知道是他真的恢復得快,還是他已經習慣了偽裝,所以能夠在最短的時間內讓自己“正常”起來。

  但這一次,難度也許有些太大了。

  第二次往頭上倒酒精的時候,一顆很大的淚珠從江予奪眼角滑出來,掛在了下巴上。

  他吸了吸鼻子,輕輕晃了一下腦袋,下巴上的那顆淚珠掉了下去。

  “我幫你吧,”程恪起身拿起止血粉,“是撒上去就行吧?”

  “嗯。”江予奪點了點頭,聲音帶著嚴重的鼻音。

  程恪用牙咬著打開了止血粉的蓋子,然後拿著瓶子跟撒胡椒麵兒似的往傷口上撒著。

  也不知道應該撒多少,撒上去的粉末很快就被血染紅,感覺灑了三四輪,才總算是沒看到鮮紅的血了。

  “還好我不暈血啊。”程恪說。

  江予奪笑了笑,又吸了吸鼻子。

  程恪彎腰想看看他的臉,他很快轉開了頭。

  “不看,”程恪站直,從他身後伸手過去,兜著江予奪的下巴,輕輕捏著,“傷口疼嗎?”

  “不疼了。”江予奪說。

  “嗯。”程恪應了一聲。

  江予奪和他一站一坐,面對著窗戶,今天他回來的時候拉開過窗簾,這會兒窗簾沒像平時那樣完全關閉,開著一尺寬。

  程恪往外看著,人不多,但時不時就會有人經過,還有車,他猶豫了一下:“我把窗簾拉上吧?”

  “……不用。”江予奪說。

  “我不是,怕你看到他們,”程恪清了清嗓子,“就,你知道吧,現在客廳所有的燈都是打開的。”

  “嗯。”江予奪應著。

  “咱倆就對著窗戶杵這兒,”程恪說,“外面的人看我們看得特別清楚。”

  江予奪抬手在眼睛上抹了抹,笑了起來:“造型還很詭異,有點兒像鬼片兒是吧。”

  “嗯,”程恪點點頭,“為了廣大人民群眾的健康,我們把窗簾拉上吧。”

  “好。”江予奪說。

  程恪過去把窗簾拉上了,轉過身的時候看到江予奪剛抹過眼淚的臉上又掛上了淚痕。

  他從來沒想過江予奪能哭成這樣,像個受了委屈的小朋友,怎麼也止不住眼淚。

  程恪去浴室拿江予奪的毛巾正想給他擦擦花貓一樣的臉,江予奪的手機響了。

  “是陳慶。”江予奪又抹了抹眼淚,伸手拿過毛巾,在臉上來回蹭著。

  “接嗎?”程恪問,“你怎麼知道是陳慶?”

  “這會兒這一片都已經知道老三被張大齊收拿了,”江予奪說,“陳慶肯定會打電話來問。”

  “那……”程恪看著他,不知道如果江予奪接了電話,會不會跟陳慶說著說著就哭起來了,那陳慶估計得驚出毛病來。

  “沒事兒,”江予奪拿出手機看了看,接起電話按了免提放到桌上,繼續拿著毛巾擦臉,“幹嘛。”

  這一嗓子,讓程恪有些意外,只憑聲音居然聽不出來跟平時有任何不同。

  “三哥你沒事兒吧!我操!你還好嗎!你受傷了沒!我馬上到你家了!”陳慶的聲音從聽筒裏傳出來,裹著風。

  “我沒事兒,”江予奪說,“你過來幹嘛?”

  “今天晚上我不把張大齊酒吧拆了我不姓陳!”陳慶怒吼著,“個扒著棺材不讓蓋蓋兒的王八蛋!”

  “那你想好姓什麼了通知我一下,”江予奪說,“先回家吧,我沒事兒。”

  “回個屁!”陳慶吼,“我他媽帶著人了!”

  程恪愣了愣,看著江予奪。

  “帶了多少人?”江予奪問。

  “來了多少人?”陳慶應該是在問旁邊的人。

  “現在差不多有四十個吧,”大斌的聲音在旁邊說,“還沒到齊。”

  “瘋了嗎?”程恪愣了,“就這麼在街上走,走不出一百米員警就該來問話了!”

  “恪哥?”大斌聽到了程恪的聲音,“放心,我們沒一起走,分開的,身上也沒帶傢伙,他們去酒吧附近等著,我跟慶哥先去看看三哥,一會兒要動手的時候車把東西送過去。”

  “嗯。”江予奪應了一聲。

  程恪一聽就急了,分頭聚集,拿車把武器拉過去,這一聽就是一場大型械鬥,出了事兒都不是幾天拘留所能出來的。

  江予奪把電話掛了之後,程恪看著他:“江予奪,這事兒你們以前幹過嗎?”

  “沒,”江予奪抬眼看著他,“以前沒人這麼惹過我。”

  程恪這會兒本來就暈,再加上急,感覺眼睛都要花了。

  他不會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尤其是在江予奪眼下這樣的狀態下,江予奪不會讓他這些弟兄們看出來他的異常,可現在明顯他並不能像平時那樣控制好自己的情緒,一但被這些人發現他“不正常”,會有什麼後果,程恪連想都不敢想。

  “一會兒他們來了,”程恪說,“先聽我說。”

  “說什麼?”江予奪問,臉上已經被他擦乾淨了,但程恪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自己知道江予奪現在的狀況,所以怎麼看,都覺得他表情裏還帶著幾分委屈巴巴。

  “不要打架,這架要是打起來,事兒就太大了,”程恪說,“陳慶大斌他們都是有工作的人,萬一進去了,怎麼辦?”

  江予奪在意他這些小兄弟,程恪知道。

  果然他說完之後,江予奪就沉默了。

  “用別的辦法,”程恪說,“真想打一頓出氣,也可以之後小規模動手。”

  “什麼別的辦法?”陳慶拍著桌子,指著江予奪的腦袋,“他的人把三哥打成什麼樣了你看到沒!”

  “別指我。”江予奪說。

  “打成什麼……”陳慶指著程恪,猶豫了一下又指向了大斌,“打成什麼……”

  大概覺得大斌跟他是一國的,沒什麼好指的,這屋裏也沒有能指的人了,他只好在桌上用力戳了幾下:“打成什麼樣了!外面現在都知道三哥被打了!三哥!混這片兒這麼多年!就沒有人能把他打成這樣!”

  “聽程恪說完。”江予奪歎了口氣。

  “行,”陳慶坐下了,“你說吧,反正不管什麼辦法,這口氣必須得出。”

  “你們不是人挺多麼,叫百十來個人進去坐著,他什麼時候開始營業你們什麼時候進去,坐到關門,”程恪說,“每天都去。”

  陳慶看著程恪:“不點東西就那麼坐著?丟人啊。”

  “點一杯橙汁兒。”程恪說。

  “成本有點兒高啊恪哥,”大斌說,“百十來號人坐一晚上,一人一杯飲料吧,這就得……”

  “不是一晚上,”程恪說,“是一直坐到他那兒沒人進去為止。”

  “我操,”陳慶看著他,“你對錢是不是沒什麼概念?”

  程恪從兜裏摸出了那張銀行卡放到桌上:“我出錢。”

  “那怎麼行!”陳慶說,“這錢……”

  “這錢白來的,”程恪說,“歪著來的錢,就得歪著用。”

  “可是……”大斌皺著眉。

  “你們不能打架,”程恪說,“尤其不能打這麼大規模的架,不想用這個法子,有什麼別的辦法解決也行,總之不能打架。”

  陳慶愣住了,半天才轉過頭看著江予奪:“三哥?”

  “能不動手就不要動手。”江予奪說。

  這句話江予奪經常說,陳慶聽了沒再出聲。

  “要是不爽,喝完飲料再把杯子摔了。”程恪說。

  “那得賠,”大斌說,“他一個杯子就敢要一百塊。”

  “報警,投訴。”程恪說。

  “那要他發現了,以後不讓我們進了呢?”陳慶問。

  “鬧啊,憑什麼不讓進?”程恪說,“一個不讓進,兩個不讓進,一百個都不讓進,鬧一百次,他這一晚上也不用進人了,他們敢動手你們就報警。”

  “你是不是這麼幹過啊?”陳慶看著他。

  “……是。”程恪說。

  “操,你們有錢人也這麼無聊?”陳慶問。

  “有錢人才無聊。”大斌說。

  “你們上哪兒找這麼多無聊的有錢人啊?”陳慶又問。

  “請了兩個包工隊,”程恪說,“別管我吧,你們就先這麼幹,不行再說。”

  陳慶看著他,好半天才歎了口氣:“這是要逼我們從良啊。”

  “慶哥。”大斌提醒他。

  “行了知道,用詞不當。”陳慶擺擺手,又琢磨了半天,最後一咬牙,看著大斌,“通知一下先到了的那些,進去點一杯橙汁,最好一人占一個桌,怎麼噁心怎麼來最好能把人噁心走了,占不了桌的就在吧台坐一溜,後邊兒再站一溜,誰有閒工夫的還可以去廁所占地兒,完事兒了來找我領錢。”

  陳慶和大斌走了之後,程恪鬆了口氣,坐在椅子上搓了搓臉。

  “真幼稚。”江予奪說。

  “隨便吧,只要不打架,怎麼都行。”程恪說。

  “你是怕我出事嗎?”江予奪看著他。

  “不是怕你出事,”程恪說,“是不讓你出事。”

  江予奪沒說話,盯著他看了很長時間,然後咧嘴笑了笑,眼淚就跟著笑容滑了下來。

  “你剛才沒哭完對嗎?”程恪趴到桌上,伸手在他臉上摸了摸。

  “嗯。”江予奪應著。

  “沒事兒,”程恪站起來走到他面前,“想哭就哭吧,你長這麼大,還沒有這樣哭過吧?”

  “沒有,”江予奪蹭了蹭眼睛,“我不知道我為什麼哭。”

  “不需要為什麼。”程恪抱住他腦袋,看著他自己橫七豎八貼上去的幾片紗布。

  “別看我。”江予奪說。

  “好。”程恪應著。

  江予奪扳著他的腰,把他往後轉了過去,然後摟著他,把臉按在了他後背上。

  在程恪還沒反應過來他這是要幹什麼的時候,就已經聽到了江予奪的哭聲。

  就貼在他背上,很大聲。

  程恪一直覺得,哭聲是能聽得出情緒的,真哭,假哭,高興哭,難過哭,熊孩子滾地哭,每一種哭泣的聲音,都能聽出不同的情緒。

  江予奪發洩式的哭泣裏,卻沒有發洩過後的輕鬆,程恪聽到的只有難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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