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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野龍蛇》第75章
廿七

  在車上並肩細語,錦兒才知道鄒姨娘有這樣一段委屈。不過,她雖佩服秋澄處事顧大體,有魄力;但亦不免有隱憂。因為前因後果,到底只是憑鄒姨娘一個人所說;福生很能幹,是大家都見到了的,但是不是如鄒姨娘所說的忠誠可靠,不無疑問;倘或知道秋澄已代墊了這筆款子,認為有機可乘,欺負鄒姨娘有苦難首,硬說已經把吳主事那裏的款子,抽回來交給鄒姨娘了,這件事就很難分辯了。

  「不怕!」秋澄說道:「鄒姨娘那兒有存摺。」

  「你見了沒有?」

  「沒有。」

  「這就是辦事不老到了。到底是未出閨門的小姐,不識人心險巇。」錦兒又說:「我看這件事不是這麼個辦法。」

  聽這一說,秋澄也有些不大放心了,隨即問說:「那末,你看應該怎麼辦呢?」

  「等我想一想。」

  其時車子已經進了胡同,到家下車,進了上房;曹震睡了一大覺,剛剛起身,喝著茶在想心事,望她倆的影子,迎出來說道:「秋澄,上你們那兒去吧!德老大應該有回信了。」然後又問錦兒:「事情辦妥了。」

  「辦妥了一件半。」

  「怎麼叫辦妥一件半?」

  「上屋子裏說去。」

  到得堂屋坐定,錦兒解釋何謂「辦妥一件半?」一件是壓住了季姨娘,不會去攪擾曹頫;半件是提款的事。

  「一萬銀子可以湊足,可不是從人家那裏抽回來的。」錦兒問說:「兵部有個吳主事,你認識不認識?」

  「吳是大姓。兵部的吳主事很多,名字叫甚麼,在那一司?」

  「你聽她說了沒有?」錦兒轉臉間秋澄;這個「她」,自然是指鄒姨娘。

  「沒有。」

  「沒有?」錦兒想了一下說:「不要緊。找鄒姨娘來問了就知道了。」

  「怎麼?」曹震問說:「是怎麼回事?」

  「你說吧!」錦兒顧視秋澄:「說細一點兒,我剛才都沒有聽得太清楚。」

  於是,秋澄將與鄒姨娘交談的經過,從曹霖的無禮說起,一直談到鄒姨娘下跪,以及「西征報銷」。然後是錦兒說了她的疑慮;緊接著提出重新處置的辦法。

  「這件事,只要福生沒有甚麼虛假,吳主事也是靠得住人,就沒有不可以對四老爺說的。如今就怕本來倒是一件好事,自己覺得說不出口,就會讓人覺得這是個可以挾制的機會;紙裏包不住火,那時鬧出來的風波更大。我想,倒不如咱們接手來辦這件事。」

  「你別多事。」曹震隨即警告,「你要接手,我看棘手!你大包大攬地接了下來,弄砸了,裏外不是人。」

  「甚麼你要接手,我看棘手?你說的甚麼?」錦兒面現慍色,「你怎麼知道我接不下來?」

  「你把震二爺的話聽錯了,震二爺看這件事棘手,是荊棘的棘。」

  「這倒是我錯怪了。」錦兒又說:「不過這件事亦非大包大攬不可。」

  接著,錦兒說了她的辦法,要曹震出面來主持這件事;他想了一下答應了。

  「也不必找鄒姨娘,找福生來問就知道了,不過,那也是明天的事;這會兒我得去聽德老大的回音。」

  「那就走吧!」秋澄說道:「上我們那兒吃晚飯去。」

  翠寶立即表示異議,「你們都走了,我做了一大碗炸醬;熬了一鍋菉豆小米粥怎麼辦?」她說,「倒不如吃了飯走。」

  正在商量未定之際,只聽有丫頭在喊:「芹二爺來了。」

  「好了!」錦兒向翠寶說道:「我們留下來吃你的炸醬麵、小米粥;你還得去弄兩個酒菜。」說著,她首先迎了出去。

  「震二哥呢?」

  「不在屋子裏!」錦兒答說:「他急著要去聽德振的回音。怎麼樣,有消息沒有?」

  「有。」曹雪芹一面走,一面說:「消息很沉悶。」

  他不說「不妙」,而說「沉悶」,意思是尚無確實消息;德振是夕陽將下之際,匆匆去見曹頫,說尚未找到崔之琳;不在磚塔胡同,更不在家,他下了決心,非找到他不可。

  「怎麼回事?」曹震皺著眉說:「看樣子是有意躲德老大不是?」

  「德老大也是這麼說。不過,他是躲不過的,晚上他要出來巡城;德老大預備在路上去截他。」

  曹震手摸著青毿毿的鬍樁子,臉色也是青的;秋澄便問:「你怎麼丟了四老爺,一個人來了。」

  「喔,四叔出去了;是和親王派了人來找。」曹雪芹又說:「約好了,回頭他跟德老大,都到這裏來會面。」

  「不好!」曹震突然大喊一聲,把大家都嚇一跳。

  「怎麼啦?」錦兒問:「甚麼事不好?」

  「你們看著好了!德老大一定找不著臭都老爺。」

  「你怎麼知道?」

  「我是推測,靈不靈你們回頭看著好了。」曹震又說:「找到了還好;找不著,事情要糟!我看臭都老爺不知道躲在甚麼地方,弄他的奏摺去了。」

  照此說來,更非將崔之琳找到不可,因而盼望德振的消息更切;但雖都各懷濃重的心事,表面卻反沉靜了,秋澄姊弟與錦兒坐在一起,輕聲談論著鄒姨娘放帳的事,曹雲芹提出一個新的看法,主張將整個經過情形告訴曹頫,先為鄒姨娘的苦衷,作個剖白。

  「這也是一個辦法。回頭等四老爺來了,咱們看情形說話。」錦兒看著秋澄說:「四老爺很肯聽你的話,回頭你先開口,我們幫腔。」

  「好!」秋澄點點頭;還要往下說時,翠寶出現了。

  「都弄好了。是先開飯呢?還是等一等四老爺?」

  「等一等吧!」秋澄說道:「反正也還不餓。」

  「真的。」錦兒接口,「這兩天竟不知道甚麼是餓?唉!」她嘆口氣,「人在福中不知福;一定要出了事,才體會得到『無事為福』這句話,真正是閱歷之談。」

  「既入宦海,就必得有經歷風波的打算;除非──。」

  「好了,你別說了!」秋澄打斷他的話,「又是那套不願作官的論調!」

  曹雪芹笑一笑不作聲,站起身來,往外走去;錦兒便問:「你要幹甚麼?」

  「我去找翠寶姊。」他說:「枯坐無聊,我找翠寶姊要酒。」

  「我有!」一直在喝茶沉思的曹震說,「前幾天有人送了我四瓶『口利沙』,還沒有動過。」

  他在說話時,錦兒已有行動,去取來一個米黃色的磁瓶;兩隻水晶酒杯,又叫丫頭裝了一碟子椒鹽杏仁,供他們兄弟下酒。

  曹雪芹剛把瓶塞子打開,門口來報:「仲四爺來了!」

  一聽這話,秋澄顯得有些緊張;曹震便用徵詢的語氣說道:「得請進來坐吧?」

  「當然!」錦兒脫口回答。

  於是,曹雪芹親自往外去迎接;等他陪著仲四回來時,錦兒與秋澄都已迴避,桌上多了一個酒杯,也多了一盤清醬煮栗子。

  「從那兒來?」曹震問說。

  「城外。」仲四問道:「消息怎麼樣?」

  「坐下來慢慢談。」說著,曹震斟了一杯酒,往前移一移,自己先在下首坐了下來。

  仲四與曹雪芹東西對坐,喝著酒等曹震開口;他卻不知道該從那裏說起?想了一下問道:「你聽外面怎麼說?」

  「外面說,這把火有點邪門兒。一下子燒了起來,燒得這麼厲害;而且同時有好幾個火頭,救都無從救起,似乎──。」

  「似乎是縱火不是?」

  「嗯!」仲四面色凝重地點點頭。

  「唉!」曹震嘆口氣,「四老爺也不知道交了一步甚麼霉運?」

  「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咱們至親,我跟你實說了吧,縱火是決沒有的事;燒得這麼厲害,四老爺脫不得干係。」接著,曹震細談了起火始末。

  仲四很仔細地傾聽著,憂慮之情,現於詞色,「如今該怎麼來了這件事呢?」他問。

  「要了很難,事情本身已夠麻煩了,格外還有人搗亂。」

  「是臭都老爺?」

  「是啊!」曹震問說:「你是怎麼知道的?」

  「我聽人說了。」仲四又說:「臭都老爺臭名在外,甚麼錢都要;我看這得拿銀子封他的嘴。」

  「正是。不用你封,他自己先就湊上來了。獅子大開口──。」

  「他要多少?」仲四插嘴問說。

  「沒有一萬銀子打不倒!託人找他去談價碼兒了。可是,如今情形不妙!只怕有錢都用不上。」

  「何以呢?」

  「事情也許鬧僵了。」曹震訥訥然地,「內情很複雜,總而言之,臭都老爺又想要錢,又怕出事;如果他為了替自己留地步,也許會搶先下手。他要錢好辦;就怕他不敢要。」

  仲四不大聽得懂他的話;只好把他本來要說的話說了出來。

  「天大的官司,地大的銀子;四老爺的事,就是咱們大家的事。震二爺,要現銀,兩三萬我還拿得出來。」

  「多謝,多謝!」曹震心頭一寬,「咱們至親,我也不必虛客氣。這件事,只怕要很費你一番心。」

  「是。我總盡心,有幾分力量使幾分。」

  在內室靜聽的錦兒,悄悄拉了秋澄一把,附耳說道:「你聽!他把你的面子做足了。」

  秋澄也覺得很得意;但也不免感傷,但這時候無暇撫今追昔,去發感慨;只是搖搖手,示意禁聲,復又側耳細聽。

  錦兒卻忍不住了,一掀簾逕自踏了出去。仲四趕緊站了起來,喊一聲:「震二嫂!」

  「請坐,請坐!大概還沒有吃飯;餓不餓?如果不餓,就等四老爺來了再開飯。」

  「不餓,不餓。」

  「我看先開吧!」曹震說道:「和親王很喜歡跟四叔喝酒聊天;也許就留他在那兒吃飯了。」

  「這個時候,」錦兒是存疑的態度,「還有喝酒聊天的閒情逸致嗎?」

  「即便四叔沒有,和親王可說不定;他是甚麼都不在乎的。」接著,曹震說了以前談過的那個故事──和親王忽發異想,作為他已薨於位,命王府官員首長的「長史」治喪,一點都不許馬虎,裏外縞素,白茫茫一片;一日兩次上祭,內眷喪服舉哀,他自己一個坐在「靈堂」後面喝酒「看戲」。

  這個故事在仲四還是初聞,不由得嘖嘖稱奇,「這可真是會玩兒了。不過,」他問,「他這樣的身分,跟自己開這樣的玩笑,似乎不成體統,皇上倒不說話?」

  「皇上能說甚麼?莫非真的治他的罪?」

  仲四想一想明白了,當今皇帝的御座,原該是和親王的;和親王自以為皇位都失去了,還有甚麼好忌諱的?皇帝則難免內疚於心,當然亦就另眼相看,諸事寬容了。

  就在這沉默的片刻中,自鳴鐘響了,一共七下,「交進戌時了。」錦兒說道:「只怕真的是讓和親王留下了,開飯吧!」

  剛把飯桌擺好,曹頫來了,大家都起身相迎,也都注意到他的神色,已比較顯得安詳,不由得都稍稍放了心。

  「都以為和親王留著四叔喝酒呢!」錦兒說道:「請上坐吧!大家都餓了。」

  於是主客四人各據大方桌的一面,曹頫先舉杯向仲四致謝關懷,然後且飲且談,講他奉召去見和親王的情形。

  「和親王本人倒還坦然;不過聖母皇太后對這一回的意外很在意。」曹頫語氣舒徐地說:「和親王告訴我,傅中堂頭一回去見她,就大談和府的花園,說要好好兒去逛一逛。所以聽說遭了災,一直在說可惜。」

  「皇上很孝順;太后為此不高興,皇上對這件事,自然越發在意了。」曹震問道:「皇上是怎麼個表示呢?」

  「他沒有說。」

  「四叔也沒有問?」

  「問也是白問。徒亂人意,不如不問。」

  仲四大為詫異。他對曹頫的本性,所知不多,只聽說他老實懦弱,想不到一處事是這種近乎掩耳盜鈴的態度!

  「和親王問了起火的經過沒有。」曹震又說:「當然要問吧?」

  「當然。」

  「那末,四叔呢;怎麼說?」

  「我據實而言;和親王還引咎自責,說他也很後悔,不該大事更張。」

  「既然如此,」曹雪芹緊接著他的話問:「和親王能不能替四叔把責任攬過去呢?」

  「怎麼攬法?」

  曹雪芹無以為答;曹震卻有話,「雪芹沒有說對,責任他是攬不過去的;不過他既然引咎自責,就表示他很諒解;既然諒解,就得替四叔想法子,大事化小,小事化無。在這方面,他有沒有一句切實話呢?」

  「沒有。他說事情既然出來了,就不必怕。又問我能不能重修。」

  「怎麼?」曹震極注意地問:「和親王有重修的意思?」

  「他有沒有重修的意思,我不知道,反正我是決無意再幹這個差使了,所以我回覆他說:『不能重修。』」

  「嗐!」曹震不由得失聲:「四叔這句話大錯特錯。」

  「怎麼?」曹頫愕然,「我怎麼錯了?」

  「首先,四叔的想法,就有點兒一廂情願,能不能重修是一回事:是不是仍舊派四叔監修,又是一回事。怎麼混為一談呢?」

  曹頫想了一下,老實答說:「是有點兒不大對。」

  「不止一點兒!」曹震真個忍不住了,「如果四叔跟和親王說能夠重修,而且願意盡力效勞,不是將功贖罪的一個好機會?將來就賠修,數目也有限。現在這麼一說,可是糟到極點了。」

  聽他這話,曹頫也有些著慌,「不見得糟到極點吧?」他問。

  「怎麼不是糟到極點!說不能重修,就表示損失極重,豈非自己坑了自己。這一來,內務府幾位大臣,想幫四叔的忙,也使不上勁了。」

  「震二爺的話不錯。」仲四也說:「如果四老爺把重修的差使攬了下來,工費自然少報,責任就顯得輕了。」

  「工費怎麼能少報?」曹頫又說:「工費決少不了。」

  「工費多少跟多報少報是兩回事。」曹震接著他的話說,「這回闖的這場禍,牽連的人很多,為了免禍、減禍,大家都得想辦法,頭一個黃三;他私下賠錢總比押起來追賠強得多。」

  照曹震的盤算,內務府會同工部承辦的大工程,向來的例規是「三成到工」,其餘七成,上下俵分;但如賠修,上上下下都要幫忙,縱不能全免,至多拿兩成出來打點,加上工費三成,算起來只要原工程費用的一半便足,這番出入,所關不細。

  「修和親王府,一共花了多少?」曹震問說。

  「將近三十萬。不過,其中造了拆,拆了造,頗有浪費。」曹頫想了一下說,「大概二十三四萬就夠了。」

  「好,就算二十四萬好了。」曹震屈著手指數:「五成就只要十二萬;黃三的三成是七萬二,刨掉兩萬二,實支五萬,另加兩成是四萬八。一共十萬銀子不到,和親王既然自己引咎,總要拿幾萬銀子出來;彼此分賠,就算四叔是大份好了,也不過攤到三、四萬銀子。這個數目總還能湊得出來。」

  「是啊!」仲四立即附和,「照這麼算,咱們公事公辦,根本也就不必去塞臭都老爺這個狗洞了。」

  一聽這些話,曹頫又喜又悔,楞在那裏半晌說不出話來;於是一直不曾說話的曹雪芹開口了。

  「看來四叔的想法是錯了。如今看看,能有甚麼法子挽回?」

  「事不宜遲,四叔趕緊再去見和親王,把『不能重修』的話收回。」

  「好!」曹頫很爽快地答應,「我去說;不過總不能今晚上就去吧?」

  「今晚上當然不行了;明兒一大早就去。」曹震想了一下說;「就說回來以後,仔細核計了一下,並非不能重修;如今只求和親王賞幾萬銀子,願意變賣產業,照原圖重新蓋了起來。這樣子,和親王對皇上有個交代,四叔戴罪圖功,等重新蓋好了,再請和親王成全,上個摺子,開復原官,亦是意料中事。」

  「就這麼辦!」曹頫精神一振,「咱們今晚上就找黃三來商量。」

  於是曹頫起身,親自寫了召黃三來議的信,正要派人送去;德振來了。

  添了杯筷,延請入座;德振看有仲四在座,語言顧忌,曹震便即說道:「德大哥,你有話儘管說;仲四爺是至親。」

  「是,是!」聽這一說,德振方始說道:「崔之琳聯絡上了,說今晚上有事,約了明天上午見面。」

  「他是不是躲起來去弄他的奏摺去了?」曹震問說。

  「大概是。」

  「不要緊。」曹震很輕鬆地說:「明兒個重新跟他談,送他一兩千銀子香香手;如果他不願意,就隨他好了。」

  德振很詫異,不知道曹震何以忽然有這種不在乎的態度?曹雪芹善於察顏觀色,便即說道:「德大哥,事情有了轉機──。」

  於是曹震將擬議重修和親王府的來龍去脈,扼要敘述了一遍。德振亦大為興奮,隨即說道:「今晚上先不必找黃三,他的情形我知道,他闖了這麼大一個禍,只要他賠兩三萬銀子重修,那是求之不得。只要咱們商量定規了,告訴他就是。」

  「也好!」曹頫說道:「你應該也很餓了,先吃一點、喝一點,咱們從長計議。」

  這番商談,就不是那種左右為難,束手無策,三句話嘆口氣的苦悶情形了,除了曹頫以外,其餘四個人都有許多話說,彼此補充發明,將處理的步驟,連細節都商量好了,決定分三方面著手,最要緊的當然是曹頫去見和親王;崔之琳那方面還是要設法壓下來,仍舊歸德振去接頭;另外由曹雪芹去見海望,步軍統領不管是不是放的他,奉上諭澈查這件事,都要請他幫忙疏通。至於仲四,自告奮勇,他儘第二天一上午的工夫,籌足兩萬銀子備用,因為除了塞崔之琳那個「狗洞」以外,其他管得到這一案的衙門,也許還有需要打點之處。

  曹頫愁懷一解,胃口大開,「這炸醬麵很不壞。」他說,「我還可以來一點兒。」

  「糟了!」錦兒從裏屋閃出來笑道:「先是炸了一大碗醬,怕吃不完;誰知道高朋滿座,不夠吃。不過,不要緊炸醬也很快,四叔再喝著酒等一會兒吧!」

  「不必,不必!原是可有可無,沒有就不要了。」

  「方便,方便。」錦兒向桌面上望了一下說:「仲四爺還沒有吃麵呢!」

  說完,她掉頭就走,親自到廚房裏去調度;由於仲四與德振的不速而至,連他們跟來的人,憑空多了五個人吃飯,所以秋澄也幫著翠寶在料理,加上原來的廚娘及燒火丫頭,小小的廚房,顯得有些擁擠,錦兒便站在門口說話。

  「還得炸醬。四老爺要添;姑老爺還沒有到嘴呢!」

  「那怎麼辦?」翠寶說道:「肉沒有了。」

  「不行!」錦兒大聲說道,「得想法子,四老爺倒還在其次,讓姑老爺挨餓,可說不過去。」

  左一個「姑老爺」右一個「姑老爺」,不免惹得秋澄面有慍色,「好了,好了!」她說,「廚房裏已經夠煩了,你別站在那兒瞎嚷嚷。」

  錦兒笑笑不理她,不過聲音倒是小了,「我看拿蝦米炸醬吧!」她跟翠寶商量。

  「蝦米炸醬不好吃,再說,麵碼兒也不夠。」翠寶問說:「門房裏的都夠了;上房是不是只缺四老爺跟仲四爺兩碗麵?」

  「大概是。」

  「那就下兩碗雞湯麵好了。」

  「不能光是雞湯,總得有點澆頭吧?」

  「那好辦。」翠寶關照:「秋姑,勞駕,看有甚麼現成的材料?」

  秋澄便指點廚娘,切上幾片火腿,添上兩朵香菇,再剝一棵菜心燙熟了,都舖在麵上,紅綠黑白,色彩奪目,一端出去,仲四不由得嚥了口唾沫。

  「好漂亮的麵!」他說,「我都捨不得下筷子了。」

  錦兒接口說道:「是我們秋小姐下的。」

  一聽這話,仲四越發像臉上飛了金似地,將那碗麵吃得湯汁不剩;曹震與曹雪芹對看了一眼,交換了一個會心的微笑。

  「今兒總算吃飽了。」曹頫站起來說:「該走了,明兒還得起早呢。」

  於是相約下一天中午,仍在這裏會食,看各人所辦之事進度如何。因為如此,錦兒將秋澄留了下來,第二天好幫著招呼。

  這一夜曹震睡在「西屋」──翠寶的臥室;秋澄與錦兒同榻,兩人卸了妝,也都倦了,但皆無睡意,喝著茶閒談。

  「咱們姑老爺可真夠意思──。」

  「又來了!」秋澄打斷她的話說,「仲四就仲四好了,幹嗎用那種稱謂?」

  「本來是姑老爺嘛!」錦兒嘆口氣,「好事多磨。」

  何謂「好事多磨?」秋澄畢竟忍不住問了出來:「你說誰?」

  「自然是說你。但願四老爺這場禍,早早過去;咱們仍舊按部就班辦喜事。」

  這句話觸中了秋澄的心事。仲四的見義勇為,慷慨熱心,她自然很欣慰,但此外還有感激與不安;不安的是,將來心裏對仲四一直會有一種虧欠的感覺,日子就不會過得稱心如意。

  「這回的風波過去了,我得勸勸四老爺,找個清閒的差使幹。」錦兒說道:「他不能管人,也不能管錢;真正叫『百無一用是書生』。」

  「我也是這麼在想。不過他的人緣還不壞,大家都願意幫他忙。」

  「你真是忠厚!」錦兒感嘆著說:「只看見好的一面,沒有看見壞的一面;四老爺那種見了不對勁的人,連說句敷衍的話都不肯的脾氣,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不說別的,只說他本房的兄弟好了,出事以後,竟沒有一個人去看他的。還有,季姨娘母子,也夠四老爺頭痛的了。」

  秋澄不作聲,漸漸地一臉憂煩,鎖緊雙眉,不知在想甚麼。

  「怎麼啦?」錦兒握著她的手,關切地問。

  「我在替鄒姨娘發愁,那筆款子如果出了差錯,你看吧,季姨娘會鬧得天翻地覆。」

  「怎麼?」錦兒困惑地問,「你不是願意替她墊這筆款子嗎?莫非你看出來甚麼不妥?」

  「我是聽鄒姨娘說的。她當然不會撒謊,可是福生就不知道怎麼樣了?」秋澄又說,「今天在廚房裏聽劉媽說,福生愛賭;愛賭的人,操守靠不住的居多。」

  「這一說,就可疑了。」錦兒想了一下說:「明兒上午,咱們倆沒有甚麼事;不妨把福生找來,問個明白。」

  說定了相偕歸寢;第二天起得遲,曹震已經出門了。翠寶來跟錦兒商量,中午如何接待客人?是包餃子呢?還是烙餅?

  「包餃子太費事;烙餅好了。」

  「乾脆餅也不必自己烙。」秋澄插嘴說道:「你們胡同口兒上的盒子菜很可口,買一個盒子菜,另外叫他送幾斤餅來,不全都有了。」

  「對!這樣子更省事。如今也不是大吃大喝的時候。」錦兒又說:「你再看看甚麼人在,讓他把福生去找來。」

  「好!」翠寶答應著,往外走去。

  「慢一點!」錦兒追出去關照:「你告訴他們,找福生別讓季姨娘知道。」

  翠寶想了一下問:「鄒姨娘呢?」

  「鄒姨娘不要緊。」錦兒緊接著又說:「如果福生不在,就把鄒姨娘請了來。」

  翠寶答應著走了。曹頫住處不遠,很快地有了回音,福生恰好手頭有放不開的事,辦完就來。

  那知一直到中午不見蹤影,曹頫、曹震叔姪,卻已先後回家,曹頫撲了個空,曹震帶來兩個消息,一好一壞,好的是步軍統領果然放了海望,曹震特地趕到他家去道喜,正逢海望要上衙門,立談數語,自然要提到曹頫的案子。

  「喔,」曹頫迫不及待地問:「他怎麼說?」

  「他為人本來深沉,只說,知道這一案了,還不知道細節。不過,他表示都是『老交情』,能幫忙一定幫忙。」

  「喔。」曹頫點點頭,在想這句話背後的意思。

  心直口快的錦兒卻忍不住插嘴了:「他是說,不能幫忙,就不幫了?」

  「不是不幫,是幫不上。所以,和親王那一關很要緊,只要他同意咱們的辦法,既然王府要重修了,追究過去的責任,就得擱在後面;凡事只要拖上一段日子,自然就會化解於無形。不過,」曹震嘆口氣說:「重修,就算和親王同意,只怕也難了。」

  「何以呢?」

  「黃三被抓了!」

  這個消息太壞!曹頫大吃一驚,「甚麼時候?」他問:「誰抓的?」

  「自然是步軍統領衙門;今兒一早的事。」

  「那你沒有跟海公提?」

  「我是見了海公以後才知道這回事。」曹震又說:「海公還沒有接事,大概不是他下的條子。」

  「這──,」曹頫吸著氣說,「得要趕緊打聽。」

  「我不熟。」曹震向錦兒說道:「飯好了就開,一面吃,一面等德老大,得要好好商量。」

  「雪芹呢?」曹頫問道:「怎麼沒有來?」

  「要找他嗎?」秋澄問說。

  「要找。」曹震接口,「這時候辦事的人越多越好。」

  於是錦兒與秋澄,一面料理開飯,一面打發人去找曹雪芹。等把「盒子菜」與烙餅端了上來,德振也到了,臉色很不好看,不言可知,所謀不諧。

  「這個忘八旦!」德振破口大罵,「簡直十惡不赦。你們知道他怎麼跟我說?他說:『這種事,好比刀頭上舐血的買賣,本來就是要銀貨兩訖,當時就有個起落的。事過境遷,我得顧我自己,先站穩了腳步再說。很對不起,摺子已經遞上去了。』」

  「完了!」曹震頹然倒在椅子上。

  曹頫卻還在追問:「他的摺子上怎麼說?」

  「那還用說嗎?」曹震說道:「他說他要站穩他的腳步,巡城御史管地面上的事,出了亂子,他當然往別人頭上推。」

  德振不作聲,微微頷首,表示同意。

  「你倒沒有問他?」曹頫還不死心;同時他為人忠厚,還不肯相信崔之琳會壞到無端陷人以重罪,所以還在追問。

  「四爺,你別問了,提起來氣死人。」

  「說說無妨。」

  德振停了一下說:「好,我告訴四爺。此人之無恥,可說到了家了;我自然要問他,你能不能抄個摺底我看。他說:『摺底也要賣錢的。』」

  聽這一說,無不詫異;站在門邊的錦兒又忍不住了,「德大哥,」她說:「你倒沒有問他,要賣多少錢?」

  「我沒有。」臉色鐵青的德振說道:「我從身上掏了一把錢,使勁扔在地上,『給你這個茅廁裏撈起來的臭都老爺。』說完了,我掉頭就走。」

  「倒痛快!」錦兒笑著說。

  「痛快倒是痛快,冤家可也結定了。」曹震畢竟比較冷靜,「快吃飯吧!吃了飯,德老大,你得去打聽黃三的事。」

  「黃三?」

  「黃三讓步軍統領衙門抓走了。」曹頫說道:「你最好能跟他見一面,把願意賠錢重修的話告訴他。」

  「對!」曹震精神復振,「這一層很要緊,他最好在口供上能這麼說,事情或許還有挽回的希望。」

  德振點點頭,一面吃餅,一面想心事;由於心不在焉,挾一塊肘子挾了好幾次沒有挾起,一張餅倒已吃完了。

  「我得先找黃三的夥計。」德振說道:「在步軍統領衙門的番子看,黃三是塊大肥肉,這一口咬下去不會小;不知道黃三那裏,把錢送夠了沒有?」

  「先咬這一大口吧!德大哥。」錦兒遞給他一個包了盒子菜的餅捲,「小米粥要不要再添一碗?」

  「勞駕,勞駕,有這張餅就夠了。」德振說:「我真是讓崔之琳氣飽了。」

  「你也別氣,明知道這種人就是那副德性,跟他生氣犯不著。」錦兒又說:「別人也不能光聽他一個人胡說八道。」

  「你別打岔!」曹震說道:「現在搞得槍法大亂,咱們得先理一理,甚麼事該先辦?甚麼事可以緩一緩?分出個先後次序來,才不會亂上加亂。」

  打聽黃三的案子,自然是首要之事;其次是崔之琳的那個奏摺,御史上摺言事,名為「封奏」,直達御前,方始開啟。依照宮中辦事的規制,他的奏摺直送「內奏事處」,用黃匣送到養心殿,皇帝已經看過,有所指示了。這得到軍機處去打聽消息。

  「這得找方受疇。」曹頫說道:「就不知道是不是他的班?」

  「不是他的班也不要緊,可以請他轉打聽。不過,」曹震躊躇著說:「我跟你似乎都不便出面。」

  方受疇是方觀承的姪子,現任軍機章京;由於平郡王府的關係,不但曹家的人跟他很熟,錦兒亦知其人,當即說道:「讓雪芹去好了。」

  曹頫、曹震皆以為然;正好曹雪芹奉召而至,曹震便問:「吃了飯沒有?」

  「吃了來的。」

  「好!事情又生變化,此刻有件要緊事等你去辦。讓你錦兒姊告訴你吧。」

  於是錦兒將曹雪芹邀入內室,連秋澄在一起,聽她細說黃三被捕以及崔之琳上摺兩大變化。然後關照他說:「你得趕緊去看方受疇,打聽崔之琳這個摺子,上頭是怎麼批的?」

  「喔,」曹雪芹取出銀表來看,正交未時,「他應該散值回家了。我趕緊去吧!他住在雍和宮後面,遠得很呢!」

  「你是坐車,還是騎馬來的?」

  「騎馬。」

  「好,你去吧。」

  「可千萬小心!」秋澄叮囑,「咱們可再也經不起意外了。」

  「我知道。」

  因為如此,曹雪芹輕搖馬鞭,緩緩行去,路過鼓樓只見一片瓦礫之中,零零落落矗立著好多處燒得烏黑的屋架子,和親王府更是傷心慘目,水池子中漂浮著無數焦木殘枝,曹雪芹回想隨曹頫來擬題各處對聯匾額的情景,不由得在心頭浮起恍同隔世的滄桑之感。

  「芹二爺,」隨行的小廝在後面喊道:「方家應該往東。」

  「喔!」曹雪芹停停神,帶轉馬頭,進了胡同西口;不遠就到了方家,門前有一輛車,車上懸一盞燈籠,上有「方」字,知道方受疇在家。

  「芹二爺!」方家的門房上前來招呼,「好一陣子沒有來了。」

  「你家老爺在家?」

  「剛回來。」

  曹雪芹下了馬,將韁繩丟給小廝,隨方家的門房進了大廳;片刻之間,只見方受疇迎了出來:「我正想過來奉看。」他說:「裏面坐。」

  這就見得他必有關於曹頫的消息,「方世兄,」他問:「今兒是你的班?」

  「是,我有令叔消息。」

  「喔,我亦正為這件事來奉看。聽說東城御史崔之琳上摺嚴劾家叔,有這話不?」

  「有。」方受疇說:「我抄了一個摺底在這裏。」

  說著,他從懷中取出一張紙來,交到曹雪芹手裏,只一看案由:「為和親王新府被災,風聞係屬縱火,仰祈指派大員澈底根究,以肅官常事」,便覺心驚肉跳。匆匆看完,內容一如德振所言,而措詞嚴峻凌厲,駭人聽聞,如果皇帝信以為真,曹頫立即便有牢獄之災。

  「皇上是怎麼批的?」

  「交步軍統領衙門,併案澈查。」

  曹雪芹驚喜交集,何以如此從輕發落?「崔之琳這個摺子,不就等於不發生作用嗎?」他問。

  「那是靠劉總憲一句話。」

  都察院的長官左都御史,通稱「總憲」。劉總憲指劉統勳;這天一早皇帝因他事召見,想起崔之琳的奏摺,順便問了句:「崔之琳這個人怎麼樣?」劉統勳的回奏是:「風評不隹。」問他:「擾民還是貪贓?」答說:「兩者皆有。」又問:「何以不置之於法?」奏對:「苦無實據。」

  皇帝對曹頫頗有所知,本就不大相信崔之琳的話,聽得劉統勳如此回奏,更覺得所言不盡屬實。但言官例許「聞風言事」,所以交步軍統領併作一案。

  「不說併案辦理,或者併案查辦,而說併案澈查;步軍統領衙門應該會找崔之琳去問話。」方受疇又說,「步軍統領新放了內務府海大人,聽說府上跟他素有淵源,似宜及早為計。」

  「是,是!」曹雪芹抱拳說道:「多承關照,感謝不盡,容家叔徐圖後報。」

  「言重,言重!」方受疇說,「不過我聽幾位大軍機談到令叔的案子,說皇上對和親王府付之一炬,倒還不怎麼在意,唯獨鼓樓一片瓦礫,情殊可憫。因此,皇上交代,一定要把火首查明白。看樣子查明白了會有嚴譴。這一層,令叔心裏要有打算。」

  這真是「一則以喜,一則以懼」。曹雪芹當然不能明說,曹頫就是禍首,心頭卻是像壓著一塊鉛地那樣沉重。

  向方受疇鄭重致謝以後,曹雪芹仍舊策馬回曹震家;只見錦兒與秋澄的臉色,都不大好看,彷彿心事重重的模樣,這一來,曹雪芹說話就格外謹慎了。

  「見著了沒有?」秋澄毫無表情地問。

  「見著了。」曹雪芹決定報喜不報憂:「四叔命中有貴人,崔之琳枉作小人。」接著他將皇帝召見劉統勳,以及批示的經過,大致說了一遍。

  「崔之琳枉作小人,四叔命中也還得多幾個貴人才管用。」錦兒說道,「如今又有一件差使要派你,你去看一看你姊夫。」

  「仲四哥?」曹雪芹問:「甚麼事?」

  「福生到現在沒有來;第二次人去找,說早就出去了。看樣子只怕是逃走了。」

  「為甚麼?他為甚麼要逃?」

  原來曹雪芹並不知道,福生好賭,以及錦兒與秋澄上午曾派人去找他的這些情形。說了就來,至今不來,其故安在?

  「我們在猜想,吳主事那裏的款子,福生已經收到了;不是一場賭輸光,就是還了舊欠,看看無法交帳,只有一溜了之。」

  「可是存摺圖章還在鄒姨娘手裏。」

  「那不相干,隨便使個花招就能把錢先領了回來;人家難道會不信任他?」

  「這一說,他連吳主事那裏都無法交代,自然非溜不可。」曹雪芹問:「你們讓我去看仲四哥,是不是託他找福生?」

  「不錯。」錦兒答說:「他們鏢局子的眼皮子寬,『車船店腳牙』,無一不熟;有那些賭場,也都知道。要找福生,只有託他。」

  「好!我就去。」曹雪芹又問:「鄒姨娘呢?她怎麼說?」

  「她怕還不知道這回事。現在也還不能告訴她;但願能將福生找回來。你就快去吧!」

  「四叔他們呢?」

  「四叔看和親王去了;回頭還要到內務府去看來爺爺──。」

  「啊!」曹雪芹想起前一天曹頫曾說過,這天上午要帶他到內務府去看來保,改寫「親供」,這上面提到起火的原因,是很重要的一個關鍵,文字上必須好好斟酌,因而說道:「回頭我也得趕到內務府。」說完,匆匆而去。

  於是曹雪芹匆匆趕到仲四鏢局中,扼要現明來意,仲四滿口應承,即時派人去查訪。然後問起這天上午,諸人分頭辦事的情形?曹雪芹就其所知相告,仲四表示,他已經籌好了兩萬銀子,請曹雪芹轉告曹震,要用隨時都有。

  「眼前大概不必用,不過要用,恐怕不是小數目。」

  「到時候再說吧!」仲四說:「四老爺是個要緊人,無論如何要把他保住,我倒想到一條路子,」他湊近了曹雪芹說,「太后那裏能不能想法子說上一句話?」

  仲四不知道宮裏的情形,曹雪芹不便而且也沒有工夫跟他細談,只答一句:「還不必用到這條路子。」便即辭出,逕自轉往內務府。

  他很少來內務府,又是閒散白身,所以一時竟不得其門而入,正在徬徨時,只見一輛藍呢後檔車,轆轆而來,定睛一看,不由得一喜;他認得跨轅的正是來保的跟班來壽。

  果然,他在門口站了不多一會,就看到來壽出來向他招手;等他走近了,來壽問道:「芹二爺找誰?」

  「不就是老爺子嗎?」

  「請進來!」等曹雪芹進了門,他低聲問道:「是不是得了消息趕來的?」

  曹雪芹不解所謂,「甚麼消息?」他問。

  「怎麼,你還不知道?」

  一聽這話,曹雪芹便有些著慌,「甚麼事?」他說,「我一點不知道。」

  「曹四老爺扣起來了!」

  曹雪芹大驚失色,結結巴巴地問說:「扣在那兒啊?」

  「刑部火房。」

  「糟了!」曹雪芹頓足說道:「這一定是奉旨拿交刑部。」

  「不錯。」來壽說道:「請進來吧。不過怕有一會兒等;今兒回事的人很多。」

  引入堂官治事之處,在外面屋子裏等候久久不聞召喚,曹雪芹心亂如麻,坐立不安,來壽倒是很殷勤,有空就來陪他;同時不斷帶來曹頫的消息,據說他先去看和親王,竟被擋駕。接著來看來保,不曾看到,是由新任步軍統領海望接見;不多一會就由內務府的人,護送到刑部收押。

  「那,」曹雪芹問:「家叔家裏還不知道這回事?」

  「不,」來壽答說,「已經告訴車夫,回去報信了。」

  曹雪芹略為放了些心,曹震此時大概已經知道了:想來此刻是在刑部火房照料。

  「芹二爺!」來壽出現在門口,「老爺請。」

  曹雪芹進門請安,口中叫一聲:「來爺爺。」

  來保沒有出聲,只擺一擺手,示意起身,望著曹雪芹彷彿不知道說甚麼好。

  終於開口了,「你先看這一個!」來保遞過來一張紙。

  接過來一看,頭一句是「和親王面奏」,便知是上諭的抄件,曹雪芹聚精會神地往下看:「其新府起禍之因,係工匠深夜油炸食物,油鍋傾覆,而房屋新經油漆,地板復經下舖之石灰收燥,以致一經延燒,火勢不可收拾。查和親王新府,前經內務府大臣來保薦舉工部員外郎曹頫督工承修,曹頫原任江寧織造,因承辦上用綢緞,諸多瑕疵;並有虧空公款情事,查抄歸旗。」

  正看到這裏,只聽來保在說:「知道了,回頭會派。」

  曹雪芹不知道他說的甚麼,管自己再往下看:「嗣據平敏郡王面奏皇考,謂曹頫人雖庸懦,但尚知上進,乞量賜錄用,皇考念伊家世僕,伊父曹寅,受聖祖仁皇帝特達之知,管理蘇州、江寧兩處織造三十餘年之久;曹寅身故,復先後命其兩子曹顒、曹頫承襲,因推聖祖仁皇帝眷顧之意,棄瑕錄用,派任差使。及朕嗣位,又以平敏郡王屢次保薦,加恩賜復內務府主事原職,並多次派任優差,此非朕特有取於曹頫,因其當差尚稱謹慎,本性亦屬忠厚,必知感恩圖報,愈益黽勉,可保其不致僨事。倘或不謹,則一無可取矣!此次和親王新府之災,延燒民居數十家之多,實為百年未有之鉅變,朕聞奏為之淚下,除特發內帑賑濟外,豈可不嚴懲禍首,以平民憤?曹頫辜恩溺職,厥疚殊重,著即拿交刑部,應得何罪,著三法司定擬奏聞。至其家財,並著步軍統領會同刑部、內務府先行查封,俟審明有無貪瀆情事,再行請旨。」

  「來爺爺──。」

  「你不必多說!」來保魯莽地打斷他的話說:「你看清楚了沒有?」

  「看清楚了。」

  「內務府的人,我今天就要派。」

  「是──。」

  來保再一次打斷他的話,「你回去吧!」說完,向來壽揮一揮手,示意將曹雪芹帶走。

  曹雪芹無奈,只得請安辭出;到得院子裏,來壽回頭看沒有人,輕輕說了一句:「還有半天工夫。」

  還有半天工夫?這句甚麼話?曹雪芹楞了一下,驀地裏會意,執著他的手道謝,「改天我來找你。」他說,「這半天很要緊,我懂。」

  一出內務府,顧不得秋澄的告誡,策馬飛奔;一直到了曹震家,滾鞍下馬,直奔上房,但見錦兒與秋澄都在抹眼淚,便知她們已得了消息了。

  「震二哥呢?」

  「你還不知道?」錦兒問了又答:「趕到刑部去了。」

  「我知道了,剛看了來爺爺。」曹雪芹將錦兒拉到一邊說道:「又要抄家了!」

  一聽這話,錦兒立即以手扶額;站在她旁邊的秋澄,急忙托住她的身子。錦兒自己一面扶住桌子;一面急急問道:「抄誰的家?」

  「那還用說嗎,自然是四老爺家。」秋澄代為回答。

  「只有半天的工夫。」曹雪芹低聲說道:「由步軍統領、刑部、內務府三個衙門派人,來爺爺還沒有派,是特為給留了半天的工夫。可以拿點兒甚麼出來。」

  「這是說,今天派人,明兒一早才會去抄?」秋澄比較沉著,「如果是這樣子,那還有半天一夜的工夫。」

  曹雪芹被提醒了,既然如此,當然謀定後動,便即坐了下來說:「先給我一碗茶。」

  喝著茶,喘息了一會,曹雪芹細說始末,將上諭亦大致不差地背了一遍。錦兒與秋澄聽說皇帝為之淚下,自然動容;同時亦更為曹頫耽心。

  「照這樣看,是和親王不肯迴護四老爺。」錦兒說,「不是說,和親王跟他很不錯嗎?」

  「那是另一回事。」曹雪芹說道:「就好也不能欺罔。這都怪四叔自己太老實,跟和親王說了實話,人家自然據實奏聞。這能怨和親王嗎?」

  「雪芹,」秋澄說道:「最後那段上諭,你倒給我講一講,是甚麼意思?」

  曹雪芹細想了一下,才發覺自己因為太緊張的緣故而誤會了;「查封」不是查抄,所謂「審明有無貪瀆情事,再行請旨」,那就是說,倘或貪瀆有據,查封就會變成查抄;否則仍有發還的可能。

  「你看你!」錦兒埋怨他說:「如今草木皆兵,連你都沉不住氣,那在季姨娘她們,就不知道會慌成甚麼樣子了!」

  「閒話少說。」秋澄揮揮手,攔住了她,「我看此刻最要緊的是,到四老爺的書房裏,把他來往的書信文件,好好兒的檢查一遍。有那不能見人的東西,趁早燬了它。」

  何謂不能見人的東西?曹雪芹稍想一想,恍然大悟;「言之有理,」他說,「這才是一點都馬虎不得的事。」

  「是甚麼?」錦兒還不明白。

  「不是說要看是不是貪瀆嗎?」曹雪芹說:「那就得把人家寫給四叔的信,談到如何弄好處;或者有甚麼訂明回扣的契約,都檢出來燒掉,免得抄出來成了貪瀆的證據。」

  「到底是你心細。」錦兒想了一下說,「我本來就在想,若說能拿點兒甚麼出來,也得要有地方寄頓才行。這是犯法的事,誰肯?」她略停一停又說:「教我就不幹。犯法不說,季姨娘那種不明事理的人,還以為人家是趁火打劫,萬一她說這麼一句,跳在黃河裏洗不清,可真是冤沉海底了。」

  「是的!」秋澄也說,「這一層,關係很大。四老爺現在再不能走錯一步了。咱們跟兩位姨娘把利害關係說明白,她們要拿東西出去寄頓,那是她們自己的事,反正咱們不能受託。」

  「好!咱們就這麼說定了。」曹雪芹問道:「甚麼時候到四叔家?」

  「我看得等震二爺回來,一起去。」秋澄又說:「有些文件,非他不識其中奧妙。」

  「不過,先得去把季姨娘穩住。」曹雪芹說,「棠村也不知道回來了沒有?」

  「那只有你去,」錦兒對秋澄說:「只有你能開導季姨娘;而且棠村也服你。」

  「不,我得回去看看,太太只怕也得了消息,不知道急成甚麼樣子了。」

  「我替你去。」錦兒說道:「我還有些話要跟太太說。」

  「我呢?」曹雪芹問,「我幹甚麼?」

  「你看家。等你震二哥回來,你們好好商量商量。」

  「喔,」秋澄突然想起,「福生的事怎麼說?」她問。

  「對了,」曹雪芹說:「我在這裏枯等也不是回事,索性我再到仲四哥那裏去打聽打聽。」

  「也好。」秋澄想一想說:「打聽完了,你就回家;我也是。回頭連震二爺一起,都在咱們家聚會。」

  商量既定,叫人在胡同口上雇了兩輛車,出門各走;曹雪芹策騎到了仲四那裏,已有了福生的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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