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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套車回家天已經黑了,不過冬至前後,白晝最短,其實還早;心裏想起皇帝登極時,便預料到十三年後便有拂逆之事;這是八字上看出來的,不由得便想起了莊培因。
原來莊培因經學深湛,精研《春秋》,對董仲舒的《春秋繁露》,特有心得;而精於《春秋繁露》,就必定深通五行生剋之理。不妨請教請教他,看皇帝的八字中,有何奧妙?
為了打破疑團,他在寅時便已起身;到得方略館時,不過卯正時分,莊培因剛剛起身。
「何必這麼早來?交班也還早。」
「今天這一班原該是我的,應該早來。」方受疇又說:「還有件事要跟你請教,談起來是件很有趣的事。」
莊培因也不解上諭上的這段話從何而來,如今聽說是八字上的奧妙,當然大感興趣;漱洗完了,連早點都顧不得吃,便坐下來取張素箋,將皇帝的八字寫下來。
皇帝的八字,朝中大臣以及在內廷行走的人,幾乎無人不知;而且莊培因不但深通五行生剋之道,而且亦精於子平之學,所以很快地,不但寫下「四柱」干支;而且連「五行」、「十神」都註明白了。
寫完擱筆,他將雙手籠在衣袖中,凝神看了半天,自言自語地讚嘆:「真是,這樣整齊的八字,拿本『萬年曆』來挑,只怕一時挑不出來。」
「我對此道是外行。」方受疇說:「都說皇上這個八字,『坎離震兌,貫乎八方』,坎離震兌,不是就北南東西麼?」
「不錯,也就是子午卯酉,方位四正。」莊培因指著「辛卯、丁酉、庚午、丙子」這四柱的地支說,「卯木、酉金、午火、子水,五行缺土,就是缺得好。」
「這話怎麼說?」
「回頭你就知道了。」莊培因說:「咱們先看天干;皇上是庚命,也就是金命,南方丙丁火,鍊西方庚辛金,銖 相稱,乃成利器,所以火不能旺,金不能少。地支上這四個字,午火緊貼酉金,午火至強,而酉金軟弱;午火剋酉金,必致消鎔,何況更有卯木生午火,那知子午一沖,午火不能破酉金;卯酉又一沖,卯木不能助午火,然後才有銖 相稱的火鍊秋金;造化之奇,嘆為觀止。」
「閣下這番道理,在我這外行來說,是太深奧了,只請你談一談為甚麼缺土缺得好?」
「土居中央。東西南北,馳驟如風,如果當中有座山擋在那裏,老兄倒想,那裏還談得到『貫乎八方』的那個『貫』字?」
方受疇深深點著頭說:「這道理倒是很明白;不過,我不懂,為甚麼今年不利?」
「今年不是戊辰嗎?中央戊己土、辰戌丑四季土,干支上下皆土。所謂『土重金埋』,就是普通金命的人,倘或他的命很強,亦不宜於多見土。」
「原來有這麼一個講究。」方受疇細細體味,又扳著手指算了一下說:「乾隆四年己未,不也是干支上下皆土嗎?」
「不錯,此所以有那年冬天,理親王弘皙想逼皇上退位那一案。」
「那一案似乎比今年要麻煩得多;然則皇上何以不提己未年、只說戊辰年呢?」
「這因為己未之土,與戊辰之土不同。土生金,所以在『十神』裏面,土就是金的『印』,印者蔭庇,父母長官,以及其他有關係、能幫我忙的長輩,都可以稱之為印,可是印有正印、偏印之分。在庚金、己未是正印;戊辰是偏印。這偏印,名為『梟神』,又稱『倒食』,討厭得很!」
「閣下說的這兩個名目,我可真是莫名其妙了!」
「一說就明白。生剋以『我』為主,『生我』、『我生』,你不能不懂吧!」
「這還能不懂?『生我』者父母;『我生』者子女啊,」方受疇突然領悟:「『生我』是『印』,擴而充之,長官亦是;『我生』為子女,則部屬亦算在內。是嗎?」
「對!『生我』有『正印』、『偏印』之分;『我生』亦有兩種,名為『食神』、『傷官』,這是幫我生財的兩個兒子,亦就是兩個幫手,多主聰明穎秀,但性情有正邪之分。『食神』講理,『傷官』就講手段了。」莊培因談到這裏,停下來想一想說道:「我這麼談,怕你不大明白;舉個譬仿吧。州縣官辦事,頂要緊的是靠那些人?」
「幕友當然是少不了的;此外──,要一個好捕頭。」
「你懂竅門了!」莊培因欣然說道:「這一文一武,就是『食神』、『傷官』。再說『偏印』就是州縣衙門的『官親』。這其中的關係,你去細細參詳好了。」
在這方面,方受疇的見聞很廣,因為他學過刑名,也曾隨他的老師在縣衙門幫過忙;「官親」──州縣官的岳父、舅舅、叔叔的臉嘴看得多了。此輩仗著是州縣官的長輩,勾結書辦、捕快,包攬訟事,浮收錢糧,多方斂財。不用說,對州縣官絕無好處。
「我懂了。」方受疇恍然大悟,「官親要做壞事,幕友一定要提醒『東家』,不可縱容。所以只要有持正的幕友在,官親就不容易暢所欲為,但捕快、書辦巴不得跟官親勾結;書辦還有幕友約束,捕快可是沒有不巴結官親的。」
「偏印之所以別稱『梟神』、『倒食』,就因為偏印專剋食神之故。」莊培因說:「咱們回過來再談皇上這個八字。皇上的『正印』,自然是皇天后土,祖宗神祇,無時無刻,不在庇佑皇上;但皇上有了『偏印』,好比跟州縣官在任上的老丈人、叔太爺,只會添麻煩,不會有好處。此所以乾隆四年己未不足為慮,可慮的是今年戊辰的兩個『偏印』。」
「那末,」方受疇問,「誰是皇上的『偏印』呢?」
「這不過是命理上虛託的說法,不必真有其人。」
「依我看,似乎真有其人。」
莊培因有些詫異,細想了一下問道:「你說是誰?」
這時廚子來開點心,蒸餃、小米稀飯、燒餅果子,還有醬菜,「兩位老爺趁熱吃吧!」廚子大獻殷勤,「今天的蒸餃是三鮮餡兒的。」
「吃著聊吧!」莊培因又問了一句:「你說是誰?」
「閣下倒猜上一猜。」方受疇也沒有太大的把握,所以先虛幌一招。
「莊親王?」
「不大對吧!」方受疇說:「莊親王這幾年,唯皇上之命是從;從沒有做過掣肘的事。」
「那末,」莊培因遲疑著說:「莫非是今年正月才晉封的恂郡王?」
恂郡王名為晉封,其實是復爵;他早在康熙年間便封過恂郡王。皇帝對這位「十四叔」頗為尊敬;自大金川軍務一開始,因為恂郡王曾經用兵西陲,對川邊的情形,相當熟悉,皇帝更是常常向他請益;恂郡王亦盡心指點,是皇帝最佩服的一個人。
「恂郡王本身就像『食神』,像用岳東美,聽說就是恂郡王的建議。他不是偏印。」
「既然都不是,只有請你自己說了。」
「我看當今的皇太后倒有點像。」
莊培因大感意外,但細細想去,卻又似乎有點道理。皇后的鬱憤難宣,最後竟致投河自沉,說起來跟當今的皇太后、以前的聖母老太太,不無牽連。皇帝與傅太太的那段孽緣,成於她侍奉太后之時;生下福康安,又是太后庇護,養育在慈寧宮,這一切使得孝賢皇后傷心的事,推原論始,都由太后而起。
正想得出神時,莊培因突然警覺,定定神站起身來,走到書桌旁邊,將寫有皇帝八字的那張素箋,扯得粉碎,捏成一團,又放入口中咬嚼了幾下,方始吐入廢字簏中。
「咱們就談到這裏吧!」他莊容說道:「多言賈禍,我輩日侍禁中,尤當深戒。」
這是前輩告誡的語氣,方受疇悚然警惕,站起來答一聲:「是,是。謹受教。」
於是飽餐早食,冒著凜冽的西北風,由方略館到軍機處「南屋」;莊培因陪著方受疇交班,檢點文件,頗為費時,頭班的章京陸續也都到了。
剛交完班,有個蘇拉進門,略略提高了聲音報道:「來中堂請方老爺。」
「來中堂」便是武英殿大學士來保;他是傅恆統兵西行以後才入軍機,同時接替傅恆在內務府「掌印鑰」的職司。方受疇跟他素無淵源,忽然請去見面,頗有突兀之感;但念頭一轉到平郡王府,心裏便有數了。
「平郡王昨兒晚上出事了。」來保問道:「只怕你還不知道?」
「是。」方受疇蹙眉答說:「真不幸。」
「聽說平郡王的遺摺,是你的稿子?」
「是。」
「是怎麼寫的?」
方受疇不知他問這話的用意?但仍舊據實而答;將內容要點說了個大概,只是未提到他跟平郡王太福晉曾經細細商量的話。
「有沒有提到,讓誰襲爵?」
「這是不必的。」方受疇答說:「國家自有制度;而且恩出自上,亦不宜妄請。」
「好!」來保點點頭,「很妥當。」
方受疇不作聲,略停一下,看來保沒有再說甚麼,正想退出時,來保卻開口了。
「今兒是你該班?」
「不!已經接了。」
「那你就歇一會兒再走。」來保說道:「回頭我面奏皇上,看有甚麼恩典,你可以順便給平郡王府送個信兒。」
話剛完,蘇拉來報,「叫起」了。於是由張廷玉領頭,全班在養心殿西暖閣進見。
「剛才我聽侍衛面奏,平郡王去世了?是嗎?」
這應該由領樞的張廷玉回奏,但他不知其詳,便略略挪一挪身子,回頭看了一下,示意跪在他後面的來保答話。
「是。」來保答說:「昨兒晚上亥初一刻去世的。」
「遺摺遞進來沒有?」
「還沒有。不過據奴才所知,奏稿已經預備好了。」
「平郡王也是個福薄的人。」皇帝嘆口氣,「我原想重用他的,那知道他太忠厚了。」
忠厚就不能重用?彷彿這倒是一種惡德。臣下都不敢接話。
「處世待人要忠厚,為國家辦事就不同了。忠厚乃老實之別名,老實乃無用之別名。」
如此轉彎抹角來解釋忠厚,仍舊使得臣下不能贊一詞。但作為首輔的張廷玉,不能始終沉默,便即迎合著皇帝的語氣說:「平郡王雖老實無用,不過忠心耿耿,一生勤敏,亦是一位賢王。」
「敏則有之,賢則不足;他亦自有可取的地方。」
張廷玉將這話記住了。擬諡是內閣的職掌;他已決定,擬平郡王的諡,將「敏」字列在最前面。
「平郡王天性很厚,從小在上書房就看得出來,先帝亦是因為他沒有一般少年親貴驕矜浮夸的惡習,是訥爾蘇的跨灶之子,所以命他襲爵。後來派他帶傅爾丹主持北路軍務,就顯出他的無用來了。當年除了獻馬、築城兩事以外,可說一無表現。不過,他雖無用,尚未僨事,較之訥親、張廣泗又強得多了。」
「是。」張廷玉答說:「當時平郡王從烏里雅蘇台上奏,說行軍以駝馬為先,喀爾喀扎薩貝勒等人,遠獻駝馬,不求償值,是不私所有。如今王公貝勒,圈地之中都有牧場,養得有馬,莫非就沒有內愧之心。因此,平郡王也獻了五百匹馬。先帝當時很許他能實心為國。至於張廣泗,不獨辜恩,而且亦有負平郡王的栽培。」
張廷玉這話,對張廣泗是落井下石。張廣泗為鄂爾泰所識拔,而張廷玉與鄂爾泰不和,張廣泗便不大賣張廷玉的帳;想起舊恨,加遺一矢,但亦不免傷及平郡王了。
「張廣泗是鑲紅旗。平郡王不能破除情面,遇事總替他說好話,正受忠厚之累,亦是他無用的明證。」皇帝接著又說:「張廣泗誤國之罪甚重,解送到京,我一直沒有問他,就是怕親鞫的時候,以他的奸狡好諉過於人,會有對平郡王不利的話,那時候我就很難處置。」
「皇上保全平郡王的恩德,平郡王地下有知一定會感激涕零。」
「我倒真是想保全他。可是,他有病的人,這件事念茲在茲,心情寬不下來,怎麼能調養得好。『我雖不殺伯仁,伯仁由我而死』,平郡王的性命,可說一半送在張廣泗手裏。」
「如今平郡王既已去世,皇上保全他的苦心,亦為臣下所共知,則為端正紀綱起見,張廣泗的處置,應早請聖裁。」
「說得不錯。」皇帝點點頭,喊一聲,「汪由敦!」
「臣在。」汪由敦將身子略略往中間一移,俯伏在地。
「你回去告訴阿克敦,預備親鞫。」
「是。」汪由敦說:「日子定在那一天,請旨。」
「你們去挑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