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欽天監選定十一月初三,是宜於出兵及長行的黃道吉日。經略大臣保和殿大學士傅恆,半夜裏就全副武裝在「堂子」前面候駕了。
「堂子」所祭的神,是滿洲的守護神,與坤寧宮每天清晨「享受」兩口豬的是同一尊神。因此朝廷有大征伐,命將出師的這一天,一天要祭堂子,名為「告遣」,祈求守護神默佑,馬到成功。
北京城內已經熱鬧了好幾天了,特為挑出來的從征的將士,一個個服飾鮮明,精神抖擻,由南苑、香山等地,進駐紫禁城南、東兩面;這一天更是燈火澈夜、刁斗聲聞。約莫寅時剛過,傳報皇上已經起駕。不久,午門鐘鼓齊鳴,便知皇上已經出宮上馬了。
乘騎當然御戎服,也就是行裝,頭戴紅紗裹緣、玄狐皮上綴一大撮朱紅野牛毛的行冠;身穿明黃緞繡九條金龍,下幅八寶立水、左右開襟的白狐龍袍;外罩一件袖長及肘、身長過手的石青行褂;繫一條鑲紅香牛皮的明黃行帶,帶子上掛滿了解手刀、打火石、手巾,以及內裝丸藥、蔻荳的大小荷包,這些都是行軍常用之物,既稱戎服,便必須有這樣的配備。
御騎是一匹白鼻心的黑馬,蒙古藩王所進的名駒。儘管一過玉河橋,角螺齊鳴,聲震霜空,那匹調教得馴良非凡的御馬,神態安閒,不疾不徐地自蹕道昂首而過,一轉入「堂子街」,由履親王允祹帶頭,排班跪接。到從堂子門口,看到跪在地上的傅恆,皇帝勒一勒馬韁,御前大臣接過韁繩,御馬立停不動;等皇帝下了馬,角螺聲停。祭禮開始了。
殿是兩重,前面是「拜天圜殿」,後面是守護神的饗殿,行禮是在圜殿,皇帝之後,按皇子、親王、郡王、貝勒、貝子、公爵的順序,分列六重,隨同祭祝,不過這是元旦行禮的順序,異姓文武大臣,皆不參預。「告遣」當然不同了,傅恆是與王子並列一排行禮。
又是角螺齊鳴聲,皇帝領頭,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禮;門外還有禮節──兵部早就在堂子外面立了兩面簇新的大纛旗,一面名為「吉爾丹」纛,是大將軍或經略大臣的帥旗;一面是八旗護軍纛,常備之軍,照例應有。這回隨同皇帝行禮的,便只有出征的大臣與官員了。
其時不祭纛神的王公大臣、文武官員,已先一步前往長安左門接駕。此門之西,便是皇城正門的大清門,門前便是直通正陽門的棋盤街,又名千步廊,四周都是店舖,承平已久,物阜民豐,在京城裏,只要叫得出名目的物品,都可以買得到;平時是內域第一熱鬧之處,但這天卻很清靜,大興、宛平兩縣的差役,與步軍統領衙門派出來的兵,將皇城前面的行人都驅散了,店舖雖照常開門,卻絕少顧客;只難得有前來接駕的官員,由於為時尚早,順便來看看逛逛而已。
唯一的例外是,買點心熟食的店舖,家家客滿,有的是起來得太早,尚未果腹;有的只是借此歇腳,曹頫、曹震叔姪,便是如此。 正坐著在喝豆汁時,曹頫突然「啊呀」一聲,向曹震說道:「我忘了一件事了,還來得及趕辦。」
「四叔,甚麼事?」
「昨天我到惠繼安那裏去話別,我問他如何贈行?他要我送他一樣東西,通聲,你猜是甚麼?」
「嗐,四叔,你不是說要趕辦嗎?那就請快說吧,別耽誤工夫。」
「他要我送他月盛齋的醬羊肉。他說:這一回去,為了報答王爺,給咱們鑲紅旗掙面子,非拚命不可,也許就馬革『裏』屍,再也吃不著月盛齋的醬羊肉了。」
「甚麼,」曹震沒有聽清楚,「甚麼麻格李司?」
曹頫笑一笑說道:「我是照學他的話;他把『馬革裹屍』的裹字唸白了。」
曹震哈哈大笑;笑停了正色說道:「四叔,我看這醬羊肉不送也罷;送了,真以為他會馬革『裏』屍呢!」
「這話倒也是。」曹頫沉吟了一會說:「這樣,咱們來個備而不用。回頭他如果問我要,我就給他,再說一說先不拿出來的緣故。他如果不問呢,咱們就自己吃。」
「好!」曹震躊躇著說:「這得我自己去;這一路上都是兵,叫人去買怕有人攔住不讓去。」說著,便即起身走了。
這月盛齋在棋盤街東的戶部街,平時一進街口就能聞到讓人嚥唾沫的醬羊肉香味;這天香味雖有,卻淡得多了。曹震帶著小廝,一關一關闖過來,見此光景,心裏在想,大概這天不作買賣,看來是白跑一趟了。
正這樣想著,聽得角螺又鳴;戶部街上的官員,皆往南走,是到長安左門接駕去了。曹震匆匆從荷包裏掏出兩塊碎銀子,交代小廝:「你到月盛齋去看看有醬羊肉沒有?回頭在阜城門口等我。」
說完,隨著人潮往回走,找到內務府接駕的班次,曹頫已先在了。
見了面,曹頫沒有問醬羊肉的事,而且面色凝重,完全不似剛才談惠承唸馬革「裏」屍這個唸白字的笑話,那種輕鬆的神情,因此曹震心裏不免嘀咕。
正想動問時,「前引大臣」的影子已經出現,接駕的官員,紛紛下跪,聲息不聞,只聽得「得得」蹄聲與「沙沙」腳步聲,最前面是十員前引大臣,一律「純駟」白馬,馬頸下繫著一大球紅纓;然後是步行的──領侍衛內大臣、御前大臣,皆是寶石頂、四開褉袍,老少不等,盡為王公貴戚。這後面便是十五名帶刀的御前侍衛,分兩行夾護著皇帝,款段行來;另有兩名「後扈大臣」,帶領「豹尾槍班」殿後。
皇帝到得長安左門下馬,隨即進入預先設置的「黃幄」──皇帝的營帳休息。接著,傅恆及隨征將士列隊到達,跪在黃幄外面;同時光祿寺的官員,帶領蘇拉,抬過來一張長桌,桌子上酒一瓶、金銀杯各一,設置停留,領侍衛內大臣入黃幄請駕,又是角螺齊鳴聲中,皇帝緩步而出,在桌後站定。鳴贊官便高聲喝道:「皇上賜酒;經略大學士傅恆跪受。」
於是傅恆先一叩首,站起來走至桌子右方跪下。御前侍衛在金銀杯中各斟了酒;皇帝開口了:「傅恆!」
「臣在。」傅恆這時候的自稱,不是「奴才」。
「此番出征,時逢嚴寒,你一路上要多加保重。」
「皇命在身,敢不為國珍重。」
「你此番去,等於代我親征。戎機瞬息萬變,進攻退守之際,你要善自裁度。」
「是。」
「撫馭士卒,要格外盡心。」
「是。」
「你多辛苦,凱旋歸來,我不吝上賞。」
「臣是滿洲世臣,受恩深重,肝腦塗地,不足以報,『辛苦』二字,不算甚麼;更不敢妄想賞賜。出發以後,但求皇上不時指授方略,以期早奏膚功,上抒睿憂。」
「好,好!你我君臣一德,同舉一觴。」
皇帝的話一完,傅恆已磕下頭去謝恩;兩名御前侍衛便即上前,各舉朱漆托盤,盤中各有一杯酒,金杯跪進皇帝,銀杯立授傅恆;接過來先雙手高捧過頂,然後一飲而盡,交還了銀杯,傅恆復又謝恩。
「臣蒙皇上賜酒餞行,恭謝天恩,就此叩辭。」
「我竚聽捷音。」皇帝說道:「你就在這裏上馬好了。」
這是預定的程序,傅恆無須謙辭,再次行了三跪九叩的辭行大禮;等站起身來,只見一隊親兵引著一名小校,手牽一匹御賜的大宛名馬,高將八尺,賜名「徠遠騮」,赤身黑鬃,配上紫韁銀鞍,神駿非凡;傅恆再次請了安,轉身上馬,往東走了有數十步,復又下馬。等待王公百官跪送皇帝回宮,再送他到良鄉。
奉旨送經略大學士出征的,有皇長子永璜、皇三子永璋、大學士來保,以及各衙門所派的官員;曹頫、曹震原都在奉派之列,這時卻只有一個人可去。
「王爺一早到堂子來,剛出房門,摔了一跤,差點暈過去,趕緊派人來請莊親王代奏,不能隨同行禮的緣故。」曹頫說道:「通聲,你趕緊去看一看,良鄉我一個人去好了。」
「不!當然是四叔去看,我到良鄉。」
「也好!」曹頫點點頭,「等你回來再談。」
於是曹震隨眾一起騎馬往西,經阜城門大街,遇到了去月盛齋買醬羊肉的小廝,果然是一雙空手,據說不是舖子不開門,而是醬羊肉在天未明時,便都賣光了。
這件小事,曹震已無心緒去過問了,一路惦念著平郡王摔跤的事,心神不定地到了良鄉。由於來保面奉上諭,看經略大學士用完午飯,上馬復行,再回京覆命;所以預先為傅恆紮了一座中軍大帳,等他入帳午餐,送行官員,有的折回,有的在良鄉覓地果腹,曹震原想就回京城,但很巧地遇到了惠承。
「令叔呢?」
「沒有來!要我特為跟惠二爺道歉。」曹震略略放低了聲音說:「王爺今兒早上摔一跤,差點暈過去,家叔不放心去探望了。」
惠承亦頗驚訝,「怪道今天堂子行禮,不見王爺。」他滿臉關切地,「不知道要緊不要緊?」
「還不知道。」曹震嘆口氣:「王爺這幾年發福了;頭目暈眩的毛病,是發福以後才有的,說起來發福真不是好事。」
惠承默默無語,想了一會說:「跟我一起吃飯吧!看看我有忘了交代的事沒有;正好告訴你。」
「是。」
惠承是副都統,也有一座營帳;進帳一看,衛士已支起一張活腿矮桌,桌子四周,鋪著草荐,上加馬褥子。一旁掘地作坎,升起熊熊的炭火,上加鐵柵,柵上是一個磁州出產的一品鍋,湯汁滾得「噗噗」作響,肉香瀰漫。惠承與曹震都是半夜起身,折騰到此刻午時已過,又累又餓,所以不約而同地,腹中都「咕嚕嚕」地作響。
「燉的甚麼?」
「鴨跟肘子。」
這頓午飯是宛平縣辦的差,除了經略大學士是一桌筵席以外,其餘副都統以上都是一個一品鍋;饃饃不限,但不供酒。
「這天兒不喝點酒,怎麼成?」惠承吩咐,「去弄點酒來。」
「有。」衛士走到另一邊,從支營帳的木架子摘下來一個盛酒的大皮壺;壺上還繫著一包良鄉土產的炒栗。
「這酒跟栗子是德老爺送的。」
「對了!」惠承吩咐,「把德老爺請來一塊兒吃。」
這德老爺叫德本,是鑲紅旗管軍需的筆帖式,跟曹震也是熟人。一請了來,少不得亦有一番寒暄;然後盤腿坐下來,吃一品鍋喝酒。
「出來打仗,能這樣子,真還不錯。」曹震一面剝栗子,一面笑著說。
「那能天天這樣子?」惠承答說:「到了陣地,那種苦你想都想不到;喝馬溺的時候都有。」
「這一回大概不至於,四川是天府之國。」當年也隨平郡王出征過的德本說:「我聽人說,太后給傅中堂寫了包票,至晚明年夏天,一定班師;不論勝敗都有賞。咱們可以跟著沾光了。」
「你別糟改了!」惠承略帶呵斥地,「敗了還有賞,訥公跟張敬齋,也不至於鬧到今天這個地步。」
德本笑笑說道:「反正不管怎麼樣,咱們這回跟的是正走運的人。」
傅恆正在走運的話,惠承跟曹震都聽說過,因為有人替他去排過八字,算過流年,說他今年「官印相生」,運中有「驛馬」,但骨肉間不免有缺憾;驛馬星動,才會領兵出征,而骨肉缺憾,才會有孝賢皇后的大事,都說得很準,可見得正走「官印相生」的一步正運,一定也說中了。
「提到這走運的話,我倒想起來了,」曹震問道:「惠二爺,有人替張敬齋去算過命,你聽說了?」
「聽說了,說他命中有貴人,雖有凶險,能夠逢凶化吉。就不知道這個貴人是誰了。」
「惠二爺,不是我恭維,這貴人十之八九是指閣下。」
「得了!別罵人了!喝酒,喝酒。」說著,惠承喝了一大口「二鍋頭」,挾了一大塊肉在嘴裏咀嚼,語音模糊地說:「只要王爺的病好了,能照常進宮,甚麼事消息來得快,給他撕擄、撕擄,那就是他的貴人。」
「這當然也有關係。」曹震答說:「惠二爺你這回去立了大功,奏報上來,皇上看鑲紅旗也有忠勇奮發的人,說不定心裏一高興,就赦了張敬齋的罪了。」
「你說得太玄了!」惠承搖著頭說:「我自己可不覺得我能有這麼大的作用。」
「作用是有,」德本接口說道:「就怕張敬齋等不及咱們惠二爺立功,先就定了罪了。」
曹震想想果然,惠承立功總也得到了大金川以後,那至少是明年春天的事;張廣泗快解到京了,審問定罪,都是年內的事。自己的想法似乎有點離譜。
「張敬齋不知道走到甚麼地方了?」曹震悵然地問。
惠承微覺不解,曹震跟張廣泗並無深交,何以對他如此關心?這樣想著,不由得就問了句:「通聲,你跟張敬齋常有往來?」
曹震一愕,旋即省悟,「我跟張敬齋沒有甚麼往來。」他說:「我是擔心王爺,為了張敬齋的事,心總放不下來。大夫早說過了,王爺的病如果不能靜養,吃藥也是白吃。」
「不要緊!」惠承很樂觀,「王爺這一陣子為了第二佐領的事,精神挺好;這種病心情一開朗,就不要緊。」
「不然,累也累不得。」曹震說道:「像今天不就摔跤了嗎?現在還不知道怎麼樣呢?」
說到這裏,曹震復又上了心事,酒喝不下,肚子也不餓了;略略周旋了一會起身告辭。
「惠二爺,你們倆一路順風,我等著替你們慶功。路上多保重,我得走了。」
「好!見了王爺,代我請安。」惠承說道:「請你告訴王爺,不必惦念,我決不能丟鑲紅旗的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