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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野龍蛇》第45章
十六

  1

  曹雪芹回到大廳,只見宜麟正在談一件深山遇虎的往事;他便悄悄坐到曹震旁邊,低聲說道:「錦兒姊的意思,請你這會兒就跟仲四談。」

  「現在能談嗎?」

  「能談。」曹雪芹答說:「沒有甚麼顧慮。」

  曹震點點頭,等宜麟講完;曹雪芹便說:「宜二爺,前面那一段我沒有聽見,請你再跟我說一說。」

  曹震正好告個罪,邀仲四到書房裏去密談。不過倒是仲四先開口,問起託曹雪芹轉交的帳單;去年這一年,曹震在他那裏支的錢很多,彼此合夥的盈餘以外,已動用到股本,不過仲四很夠義氣,只是為他掛了一筆宕帳,股本照舊不動。

  「去年輸得太多了,今年要歇歇手了。」

  曹震不等他規勸,自己把話說在前面;仲四當然不必再說甚麼了。

  「仲四哥,你紅光滿面,今年要大走運了。」

  「那還不是靠震二爺你的照應。」

  「這回照應你的倒不是我,是內人。」

  「喔,」仲四不知道受了錦兒甚麼照應,只有先道謝了再說:「我得好好請一請二奶奶。」

  「還有雪芹他們。」

  「芹二爺一向很捧我,回頭我當面跟他道謝。」

  「慢一點,慢一點,你還不知道他們在那兒照應了呢?」曹震停了一下,突然問道:「你續絃的事怎麼了?」

  「還懸在那兒!」仲四將對馬夫人說的話,跟曹震也說了一遍。

  「那,你願意不願意跟我們曹家做親戚?」

  這話就太突兀了!仲四根本無從去假設,要怎麼樣才能跟曹家作親戚?所以楞在那兒,好半晌說不出話來。

  「我們老太太收了個乾孫女,你知道不知道?」

  越說越玄了,仲四忍不住問說:「是那位老太太?」

  「喔,我的話有語病,」曹震笑道:「是太太替我們去世的老太太作主,收了個乾孫女,好比你們漕幫的『過方』那樣。」

  「原來如此!」仲四問道:「不知道那位乾孫小姐是誰?」

  「你倒猜上一猜。」

  「震二爺,」仲四陪笑說道:「你別跟我打啞謎了!府上是有名的大宅門,內裏的情形,我們外人怎麼弄得清楚?」

  「好,我告訴你,就是秋月。」

  「這太好了!」仲四失聲說道:「我應該猜得到的。」

  「是啊!不然我怎麼讓你猜呢?」曹震又說:「仲四哥,你願意不願意當我們老太太的乾孫女婿?」

  一聽這話,仲四疑心自己沒有聽清楚;將曹震後面的那句話叨念了幾遍,確定隻字不誤;這一樂,簡直要從心裏笑出來了。

  「怎麼樣?」曹震催問著。

  仲四還怕他是新年中開玩笑,別落個話柄在人家手上,因而答說:「我怎麼高攀得起?」

  曹震頗感意外,急急問說:「怎麼高攀不起?」

  「秋姑娘的人品,誰不誇讚。聽說文墨上的事,亦很在行;像我們走江湖的老粗怎麼配得上?」

  「仲四哥,」曹震正色問道:「你這話是真是假?」

  到得此時,仲四才能斷定,曹震決不是在開玩笑,因而態度也就改變了,深怕言不由衷的話,變成不識抬舉,自己將一樁好事弄砸了,所以只是微笑不答。

  「好吧!」曹震單刀直入地說:「你只說一句:願意不願意?」

  「震二爺,你叫我怎麼說?難道真要讓我老一老臉皮說一句:求之不得?」

  曹震這一下才算放寬了心。回頭又將仲四的話細想了一遍,「求之不得」四個字是早就在他心裏,故意說甚麼高攀不起,自己竟信以為真,看來要講耍手腕真還耍不過人家。

  「好了!你就去預備來求親吧!最好託個有面子的人出來。」

  「是。」仲四答說:「我請到了人,再來跟震二爺商量。」

  「好!咱們出去吧。」

  回到廳上,隨即開飯,菜很講究;尤其是有關外與南方的各種海味,早早發透了,用上湯煨得夠了火候,使得瑚玐與宜麟又驚又喜,讚不絕口。

  「這些海味,都是我們仲四哥送的。」曹震特別聲明。

  「東西算不了甚麼。」仲四說道:「震二爺府上的手藝才真了不起。」

  「手藝實在也算不了甚麼,有好材料誰都能做。」曹震又說:「工夫頂要緊,這些海味年前就動手預備了。」

  「工夫也算不了甚麼?」曹雪芹接口,「難得的是一片誠意,聽說請的是那幾位客,自己願意多花點工夫在上面。」

  「對了!」曹震裝作突然想起的模樣,對客人說道:「這些海味,是我們老太太的一個乾孫女兒預備的,今天不過由內人跟小妾下一下鍋而已。」

  他們弟兄倆一吹一唱,話都是說給仲四聽的,瑚玐卻不知就裏,大聲說道:「各位都別謙虛了!反正便宜的是我們哥倆;不是說句假恭維的話,像這一桌菜,王公府第也未必有。如今的王府,最講究飲食的,要算和親王府,年前承他邀我吃年夜飯,海味也不過一味爐鴨絲燴海參,比這席面上,是差遠去了。」

  於是話題一轉,由和親王的驕恣任性,談到當今皇帝如何對付這位同父異母、年歲相同的弟弟;再一轉為康熙、雍正及「今上」這祖孫三代駕馭臣工的手段。

  「聖祖仁皇帝真是深仁厚澤,不拘甚麼人,只要有一點長處,做一件有益於百姓的事,他一定格外獎勵。如果犯了錯,他總要問一問,有沒有情有可原處。」瑚玐停了一下說:「至於先帝呢?威恩並用四個字,發揮得淋漓盡致,已算是厲害了,可還不及今上。震二哥,你也是內廷行走的人,總很清楚吧!」

  「也不能說清楚,今上常有不測之威,誰也沒法兒捉摸。」曹震看著宜麟說道:「宜三爺在養心殿當過差,應該比我清楚。」

  「也不見得。我看出來的是,先帝看人,稍嫌過分,人有六、七分好,他說成十分;倘是他討厭的人,兩、三分的過錯,就是十足的大錯。至於今上,加恩固然很大方,不過他不以為那是應得之賞,往往一方面誇獎,一方面又貶低人家,俗語說的『一把砂糖一把矢』,就是今上駕馭人的手段。」

  大家都覺得他形容得很深刻,只有仲四是例外,少不得面露困惑之色;於是瑚玐特意為他舉了個例來說明。

  「譬如說吧,大年初一,皇上寫了一道硃諭,打算給傅中堂一個公爵,他一開頭不說是自己的意思,說是奉的慈諭:『今日新正──。』」

  硃諭中說:「今日新正令辰,恭迎皇太后鑾輿,內廷春宴,仰蒙慈諭,經略大學士傅恆,忠誠任事,為國家實力宣猷,皇帝宜加恩錫封彼以公爵,以旌勤勞。欽承恩訓,深愜朕心,但封公之旨,應俟捷到日頒發,著先行傳諭,俾知聖母厚恩。」皇帝一向自詡,能公私兼顧,忠孝兩全,太后加恩是情,也是私,他奉慈論辦理,是孝,也是私;但封公之旨,必待奏捷之後,以獎有功是公,而不違祖宗成憲,便是忠於所事。

  皇帝又自負能深體人情,意料傅恆一定會謙辭,預先設想到了,先加開導;他說:「在經略大學士,素志謙沖,必將具摺懇辭,此斷可不必。經略大學士此番出力,實為國家生色,朝廷錫命褒庸,止論其人之能稱與否?豈必犁庭執馘,方足稱功?即如大學士鄂爾泰、張廷玉亦因其勤慎翊贊,封爵酬庸,何嘗有汗馬勞耶?」

  這段話,真所謂「捫之有稜」,首先警告傅恆,別以為他的封爵是因為立了大功,因而驕矜,搞成像年羹堯那種功高震主、自取罪戾的局面。

  其次是警告一心想告老回鄉,而自以為身後必入太廟的張廷玉,指他並無汗馬功勞,只以「勤慎翊贊」而封爵;隱然告誡,以後倘非以「勤慎」為本,無「翊贊」之實,那就不但不能陪祀太廟,甚至爵位亦可削奪。

  他又怕因為有此上諭,傅恆不能像現在這樣,大小軍情,不時馳報,所以又說:「若經略大學士,因有此恩旨,感激思奮,不顧艱險,必期圖所難成;抑或避居功之名,必欲盡蠻氛,生擒渠首,方馳露布,而凡有克捷,概不具報,皆非朕所望於經略大學士者。經略大學士即不具奏,舒赫德亦應一一據實奏報,總之馳報軍情,宜於頻速,必朝夕相聞,瞭如目睹,方足慰朕懸切。」

  這段話是暗示,討伐大金川,名為傅恆掛帥,其實是皇帝親自在指揮,傅恆等於偏裨之將,何大功之足稱。

  他還怕傅恆與其他臣工不盡瞭解,更進一步挑明了說:「朕前諭四月初旬為期,乃苒三審度,更無遊移。用兵原非易事,何可逞人意以違天意耶?經略大學士試思在京辦事之時,識見才力,視朕何如?今朕意已定,當遵旨而行,況經略大學士即能成功,亦皆眾人之功,朕降此旨,所以擴充經略大學士之識量,使盡化一己功名之見耳。」

  原來皇帝已定一個限期,如果四月初還不能成功,決意撤兵;「何可逞人意以違天意」的話說過不止一次;「即能成功,亦皆眾人之功」,仍是貶低傅恆的話,而同時也鼓勵了士氣。瑚玐認為這就是皇帝詞令巧妙之處。

  但宜麟因為在養心殿當過差,見聞又自不同,「皇上其實也很苦惱,常常一個人在養心殿踱方步踱到三更天,」他說:「總要侍衛一再奏勸,才回寢宮。那些巧妙詞令,實在也是不得已的話。」

  「是怎麼個不得已呢?」

  「第一,不能不把傅中堂派出去,又不能不一而再、再而三加恩;這個緣故,大家都知道不必細說。」

  「是的。第二呢?」

  「第二,皇上實在怕傅中堂辦不下來,所以一再說『何可逞人意以違天意?』其實,皇上就是第一個想『逞人意』的人;言不由衷,真正叫不得已。」

  「這是為了留後步。」曹震說道:「不過看樣子,皇上對打勝仗還是有把握。」

  「打勝仗雖有把握,可是勝敗兵家常事,不能說四月初一定會成功。」

  「那末,為甚麼要定下這個限期呢?」

  「這就是第三個不得已。」宜麟說道:「打仗打的是錢,軍費花下去幾千萬了,就算打勝了,也是元氣大傷。」

  「這倒是實話。」曹震又說:「照我看,還有第四個不得已,後年南巡,名為視察海塘,其實是為太后六旬萬壽去玩一趟,順便到南邊各大叢林去燒香;如果戰事不能收束,軍費花得太多,百姓受累太深,還要南巡去累百姓,且不說會有言官直諫,只怕親貴之中,也會有人說話。」

  「一點不錯。」宜麟連連點頭,「派傅中堂去,也就是因為傅中堂能聽話;如果另外派個真是能幹的,有把握把大小金川料理下來,一定不肯守『四月初旬』的限期,那時皇上就為難了。」

  「是的,」曹雪芹接口,「兵機瞬息萬變,只能大致定個程限,不能說那一天撤兵就那一天撤兵,倘或陷入重圍,非力戰脫困不可,又將如何?或者為山九仞,只差一簣之功,說撤兵的期限已到,放棄掃穴犁庭的大功,不但掛帥的不願,裨將士卒出生入死,以期立功受賞、顯祖榮親到手的大功,那肯平白讓它飛掉?硬叫他撤兵,說不定會兵變。此所以『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雪芹的學問越發高了!」瑚玐翹著拇指說:「隨口一篇議論,起承轉合都有了,寫了就是一篇絕好的文章。」

  「謬獎,謬獎!」曹雪芹正色說道:「剛才聽宜三爺談皇上的不得已,可能苦惱得很;皇上有時愛遷怒,這一陣子大家倒要小心點兒才好。」

  「正是這話。」宜麟說道:「酒也差不多了,主人賞飯吧!」

  飯罷喝茶,彼此談興不減,話題一轉,談到近來旗人中的後起之秀,宜麟說道:「我倒不是捧我老表兄,要說旗下子弟的後輩,我這位老表兄真是教子有方。」說著,手往瑚玐指去。

  瑚玐一聽提到他的兩個愛子,興奮之情,溢於形色,他用謙虛的語氣說道:「我那兩個孩子,勉強算是可造之材,不過,這實在要感激先帝成全之德──。」

  「凡慢,且慢!」曹震打斷他的話問:「令郎多大?」

  「大的廿一、小的十六。」

  「照這樣說,」曹震扳著手指數了一下問:「老大肖雞不是?」

  「那就對了,老大生在雍正七年己酉;老二生在雍正十二年甲寅。先帝駕崩那年,一個七歲、一個才兩歲,請問怎麼樣受先帝成全之德?」

  「喔,這要從宗學談起──。」

  原來八旗教育子弟,身分低的,可入八旗官學;包衣則有特設的景山官學與咸安官學;身分高的,少年親貴准入設在乾清宮內的上書房,一般公侯子弟,家世貴盛,亦可延名師坐館,不虞失學,其間只有閒散宗室,高不成、低不就,有的雖有爵位,但家業寒微請不起授讀的西席,以致稂不稂、莠不莠,成為棄材,頗為可惜。

  世宗即位以後,百廢更新,惠及宗親,這件貽宗親之羞的大事,當然亦注意到了,特意降旨,設立「宗學」。

  宗學分左翼、右翼兩所。八旗在京師的駐地,東西各四,東面自東北沿正東而東南,依序為鑲黃、正白、正紅、鑲白,是為左翼;西面自西北沿正西而西南,依序為正黃、鑲藍、鑲紅、正藍,瑚玐隸屬鑲紅旗,所以他的長子敦敏、次子敦誠應入右翼宗學。

  右翼宗學在西城石虎胡同,這條胡同內有幾所大宅,有一所是有名的凶宅,原來這裏是前明崇禎年間宰相周延儒的賜第,周延懦事敗賜自盡,未幾明朝亦亡。

  入清以後,這所大宅作為公主府,亦是額駙吳應熊的賜第;吳應熊是吳三桂的兒子,當吳三桂舉兵作亂時,吳應熊密謀內應;大學士王熙,也就是受世祖密詔,終身不洩其秘的「王文靖公」,勸聖祖殺吳應熊以絕後患。吳應熊是聖祖的姑夫,誼屬懿親,聖祖終覺心有未忍,但最後還是毅然出以大義滅親之舉。

  原來吳應熊於順治十年尚太宗第十四女建寧長公主,夫婦感情甚篤,建寧長公主且已生子名吳世霖;同時吳應熊以額駙封子爵,加宮銜至少傅,及至削藩之議一起,吳三桂的黨羽在吳應熊的庇護之下,遍布京師;康熙十二年十二月,吳三桂起兵謀反的警報到京,一夕之間,京師火警迭起,即是吳三桂黨羽搖惑人心的陰謀。議政王大臣會議,認為吳應熊及其從官,決不可留,奏請逮捕按謀反大逆律處治。

  那時的聖祖,年未弱冠,但以英武過人,由於吳三桂在雲南開府,驕恣跋扈,自己任命官員,僅咨吏部備案,此類出身的官員,號稱「西選」,分布直隸近畿,為數甚多;聖祖頗有顧忌,特意降旨:「吳三桂藩下人在直隸各省出仕者,雖有父子兄弟在雲南,概不株連,各宜安心守職,無懷疑慮。」至於吳應熊暫行拘禁,事平分別請旨。

  到得第二年四月裏,戰事膠著,因為吳三桂倉卒起兵,師出無名,中道失悔,所以兵出湖南以後,遷延不進;而朝廷調兵遣將,舉國騷動,利於速戰速決,而吳三桂的鬪志消沉適足以成為以逸待勞之勢,朝廷非常不利,於是王熙密奏,請殺吳應熊父子,「以寒老賊之膽」,聖祖幾番考慮,認為這是打破沉悶局面的唯一辦法;因而降旨,誅戮吳應熊及建寧長公主親生之子吳世霖。

  凶耗到了湖南澧州,吳三桂方在進餐,推食而起,改變了主意,他本意以遷延為轉圜的餘地,希望彼此罷兵,仍得歸藩,但聖祖削藩之志已決,殺吳應熊父子,即表示澈底決絕,吳三桂息事寧人的如意算盤完全落空,而天下亦知朝廷與三藩決不能並存,涇渭分明的昭示,自然在朝廷為正為順;在吳三桂為反為逆,正反順逆之勢一判,朝廷先就勝了。

  但三藩之亂成功,並不能安慰建寧長公主,聖祖對這位姑母,當然亦有無比的歉疚,歲時存問,恩禮優隆。建寧長公主一直住在石虎胡同的公主府,直到康熙四十三年方始病歿。

  公主一死,公主府當然收歸公家,照定制由宗人府管理,改撥其他親貴。只是這所大宅,前有周延儒,後有吳應熊,皆死於非命;甚至公主之子亦不能保首領,因而凶宅之名大著,王公分府時,誰亦不願意搬進去住。

  到了雍正三年,世宗決定設左右翼宗學,這所房子終於派上了用場;因為習俗相沿,凶宅只要改為公共場所,就不要緊了;說是人多陽氣盛,厲鬼亦當辟易。

  瑚玐的長子叫敦敏,字子明,號懋齋;次子叫敦誠,字敬亭,號松堂,在乾隆九年同入右翼宗學。

  世宗對這兩個宗學頗為重視,特簡王公綜理其事,下設總管二人,副管八人;亦即是每一旗的學生,有副管二人專門照料,課程除了清書、騎射以外,特別注重漢文,老師稱為「漢書教習」,由禮部在舉人及貢生中考選充任,每一教習帶學生十名,師生朝夕切磋,加以有欽命的滿漢「京堂」──次於六部堂官、大小九卿,如詹事府詹事、通政使、大理寺卿等,稽察課務,所以教學都很認真。敦敏的老師叫黃去非,是舉人;敦誠的老師叫卜鄰,都是飽學之士,對這兩個資質極優的學生,循循善誘,每逢考試,常列前茅,所以瑚玐提起這兩個兒子,必是面有得色。

  曹雪芹對右翼宗學的情形,並不陌生,因為他有一個咸安宮官學的同窗明真,在正黃旗義學任教;義學是八旗官學的擴充,與宗學同時設立,本來亦只設左翼右翼兩學,但以八旗兵丁的子弟眾多,至雍正六年改為每旗一學,右翼四旗只有正黃旗是「上三旗」,所撥的房舍應該優於其他三旗,而右翼宗學恰有餘屋,便撥出廿二間給正黃旗義學。曹雪芹跟明真很好,而石虎胡同離石駙馬大街又不遠,所以每次到平郡王府去了,只要時間還早,總會順道到正黃旗義學去看明真,有時也會閒步到右翼宗學逛逛,卻不知敦敏、敦誠兄弟也在那裏唸書。

  「雪芹,」瑚玐聽他提到這一點,便即說道:「我那兩個兒子,也知道你是八旗名士;似乎很仰慕你的。你幾時到舍間來玩玩,兩弟兄都喜歡做詩,你指點指點他們。」

  「指點不敢當。不過,我倒是久慕槐園之名,很想去瞻仰、瞻仰。」

  槐園在宣武門內太平湖西側,頗有花木之勝;瑚玐連聲表示「歡迎」,當下約了正月初十去拜訪。

  「我們該告辭了吧!」宜麟站起身來說。

  曹震還想留客,但瑚玐、宜麟晚上都另有約會;不過仲四卻被留了下來,其實仲四本人亦有留戀之意,一則要多打聽一點秋月的情形,二則也是借此親近曹雪芹。

  「雪芹,」曹震說道:「我把太太的意思跟仲四哥說了。」

  「實在是高攀。」仲四搓著手說:「我真不知道怎麼才能把心裏的話說出來。」

  「你不說,我們兄弟也能想像得到,反正,仲四哥,你還有一步老運!」

  「這步老運跟升官發財又不同。」曹雪芹笑道:「美得很吧?」

  仲四只是憨笑,完全不像平時那種精明幹練、喜怒不形於顏色的樣子。

  「仲四哥,」曹震又說:「咱們要做親戚了,凡事不必客氣;有甚麼,說甚麼──。」

  一語未完,只聽錦兒在裏面吩咐丫頭:「你把二爺請進來。」

  聽得這話,曹震便起身入內;很快地復又回了出來,後面跟著錦兒。仲四自是急急起身招呼。

  「仲四爺請坐。」錦兒說道:「今兒沒有吃好吧?」

  「都撐到這兒了!」仲四手比著喉頭說。

  「你也坐!」曹震將自己的位子讓給錦兒,然後向仲四說道:「內人有幾句話要我問你。我想,咱們快成親戚了,有話不如她當面跟你談。」

  「是。」仲四問道:「震二奶奶有甚麼吩咐?」

  「別這麼說。」錦兒端端莊莊地坐著,侃侃而談:「仲四爺!我可把話說在前頭,剛才我們二爺說,跟你有甚麼、說甚麼,不必客氣;我如果話說得太直,你可別見怪。」

  「不會,不會,決不會。」

  「仲四爺,這一回說起來真是良緣巧配,天造地設;不過,我們這位秋姊姊,可是有點兒不大願意。」錦兒緊接著說:「不過,決不是對仲四爺你,有甚麼挑剔,是她自己覺得都五十了,還做新娘子彷彿怪寒蠢的。」

  「是。」仲四答說:「且不說秋小姐,就是我六十多歲還裝新郎倌,自己也覺得有點兒害臊。」說著摸一摸臉,真像在發燒似地。

  「這也是沒法子的事,場面總得繃住。反正那不過一半天的事;要緊的是以後的日子要過得順心。」

  錦兒急轉直下,而且開門見山地說:「仲四爺,你自然是樂意再扮一回新郎倌,不知道你那兩位令郎怎麼說?」

  「這,」仲四一拍胸脯,「我跟震二奶奶擔保,秋小姐過來了,我那兩個兒子,一定該怎麼尊敬就怎麼尊敬,決不敢有絲毫失禮。」

  「男人家總比較顧大體,就怕──。」

  錦兒故意頓住不說,仲四爺卻是一聽就懂,「你是說我那兩個兒媳婦?」他說:「我也不敢說她們是怎麼賢慧,不過都是老實懂規矩的。再說:她們也巴不得我有個老伴兒,她們做晚輩的,有些地方就方便了。」

  「這倒也是實話。」錦兒又說:「將來是誰當家?」

  「那不用說,自然是秋小姐。」仲四又說:「也不用她怎麼樣操心,有事交代兩個媳婦就是了。」

  錦兒對他的答覆,表示滿意,點點頭問說:「仲四爺請誰當大媒。」

  「總得有面子的人,」仲四答說:「我的朋友之中,有一位蒙古人,跟我的交情不壞,他襲的是伯爵,我想請他來當大媒。」

  話剛說完,曹雪芹先就反對,「不必,不必!」他搖著手說:「有爵位的一來,我們得以禮相待,太麻煩了,也太吃虧了。」

  「吃虧」便在「以禮相待」上面。既然是伯爵,又是大媒,接待的禮節便不能不隆重;曹雪芹是「布衣傲王侯」一路人物,無端與貴人周旋,處處要顯出恭敬,在他覺得是件很吃虧的事。

  錦兒是摸透了他的脾氣的,一聽自然明白。當初希望仲四能請出一個有身分的人來作媒,原是為了對秋月有交代;如今情形已經不同,在這一層上,本可不必苛求。既然曹雪芹又不贊成,就更無所謂了。

  「仲四爺,」她說:「我亦只是隨便問問,愛親結親,大媒本就是門面上的事,你不必費心,到時候再說好了。」

  「是!」仲四沉吟了一下說:「震二爺,我憑良心說,秋小姐這樣的人品,府上這樣的人家,我仲老四居然高攀上了,實在有點兒受寵若驚,說請秋小姐到我鏢局子去當家,豈不太委屈了?我有個妄想,不知道震二爺你能不能成全我?」

  「言重、言重!仲四哥你說。」

  「你老能不能替我謀個一官半職?」

  一聽這話,曹震夫婦相視而笑,「仲四爺,」錦兒問說:「你的意思是要讓我們秋姊姊當官太太?」

  「是。」仲四略顯忸怩地笑道:「她原像官太太;也許我託她的福,也能讓人叫一聲『老爺』。」

  「仲四哥,」曹震答說:「我們替你打算過了,你家老二是武官,他請的一副誥封,自然是歸你的元配;要替填房弄副誥封,要靠你自己。我已經想好辦法了,你只預備銀子,我來替你辦。」

  「原來震二爺早就替我打算過了。」仲四驚喜交集地,「銀子,萬把兩現成,另外我再湊,不知道總數多少?」

  「萬把兩儘夠了。」

  「那──,我甚麼時候送過來?」

  「你別急!」曹震答說:「法子是想好了,得一步一步來;到該兌銀子的時候,我自然會通知你。」

  「是!還有件事,也得託你們公母倆。」仲四又說:「我想在京裏買一處房子──。」

  「怎麼?」曹震問道:「你在京的鏢局子,不是你自己的房子?」

  「鏢局子是鏢局子,亂糟糟地,我想也不宜於秋小姐住;得另外找一處像樣的房子。」

  「原來你是買給『官太太』住。」錦兒笑道:「既然如此,要我們秋姊姊自己中意。」

  「正就是這話。」仲四一拍手說:「請震二爺費心託木廠的人去找;找到了請秋小姐去看;看中了──。」

  「你給錢!」錦兒開玩笑地搶著替他說了出來。

  仲四也笑了,不過人情練達的他,怕人家嫌他自炫財富,因而趕緊又說:「實在是想盡點心。反正震二爺知道我能吃幾碗飯,找到的房子,一定是我買得起的。」

  「你不必表白!」曹震笑道:「沒有人笑你得意忘形。」

  這四個字對仲四卻是一大警惕,自己想想確有些得意忘形的模樣,應該好好收歛了。但話雖如此,心裏卻總不免想談秋月,硬抑制著,喉頭不免發癢,只好頻頻乾咳,才覺得好過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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