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有一寶(三)
床榻上的人手指無意識的勾了勾,幽幽然的打了個呵欠,細長的睫毛顫抖,好夢剛醒的慵懶在喉間流轉,別是一般勾魂蝕骨的風情。
聽到這樣的聲音,幾日來的擔憂終於是沉入了腹中,隨之而起的是升騰的怒意,只是這怒意,又被心疼和無奈佔據了太多,最終化為心頭一聲沉沉的嘆息。
這個混蛋小子,是必須要給點教訓的。
遠離床榻,保持著獨坐一隅的距離。身側妝台上的鏡子閃過一抹亮光,照著蒼老佝僂的身影,我的身影。
夜的易容術天下無雙,我雖然沒有他那種鬼神般的手法,勉強算江湖中的普通,看上去倒也惟妙惟肖。
皺皺鼻子,鏡子裡的人老樹皮的臉龐堆起十幾條褶子,比姑娘我的乳溝都深。
滿意的笑了下,鏡子中人的表情陰森森的,我雙手抱肩,靜靜的望著床榻上朦朧乍醒的人。
他顯然仍帶了些睡意未醒,傻傻的揉著眼角,紅撲撲的臉色水嫩剔透,紅唇瑩潤,泛著水漬秀麗。
看著他迷茫的轉動眼珠,看著他漆黑雙瞳恍惚的流轉目光,有些可憐有些莫名,清澈見底的瞳仁輕易勾起人內心深處的憐惜。
“咦?”手指撓撓頭頂,撥亂了一頭本就零散的發絲,他看來認出了這房間是屬於自己的屋子,但是是如何回到這裡,又怎麼怎麼回來的,他似乎還沒有半點印象,陷在深深的思索中。
他掀開被縟想要下床,剛撩開身上的錦被,又是一聲低呼:“呀……”
被子,很快又被裹了回去,縫隙間依然可見雪白的肌膚,細膩的肩頭,光潔的兩條小腿在被縟下露了出來,懸懸的吊在床邊。
手指,怯怯的在身邊摸索了下,探了探。
沒能摸索到想像中的衣衫,他遲疑下,揪著被子站起身,朝著衣櫃的方向走去。
“你終於醒了。”
輕飄飄的嘆息,沙啞中低沉蒼老,幽遠森冷。
衣櫃邊的身體一震,腦袋狠狠的撞上衣櫃的門,“咚!”
心頭一跳,我悄然的別開眼,恍若未見。
“誰?”睡意才消的嗓音,亦是格外的誘人,驚詫之下的眼睛瞪的圓溜溜的,分外動人。
手指,捏著黃花梨的扶手,又是幽幽一聲嘆息,“這麼多年,你終於醒了,真是太好了,太好了……”
他捂著額頭,眉頭鎖成結,望著我的方向。
眼神不是害怕,不是恐懼,而是——完全的莫名其妙。
我慢慢的站起身,蹣跚的走向他,顫巍巍的喘息著,眯起渾濁的眼神,“你睡了這麼久,餓了嗎?”
他歪著腦袋,眼睛死死的盯著我的臉,張著嘴,唇瓣顫顫,半晌發不出一個音。
看神情,他是認出我了。
偷眼鏡中自己猥瑣的樣子,心頭對他的氣憤又少了兩分。
“這,這是怎麼回事?”他腳下一絆,朝我撲跌而來。
下意識的伸出手,可是手才伸出,又忽的頓住,悄然的縮了回來。
“撲!”他跌跌撞撞的衝出兩步,踩著腳下的被縟,摔滾在地。
看著他的狼狽,我咬咬牙,哆哆嗦嗦的走上兩步,慢慢的彎下腰,“柳兒,三十年了,我終於看到你醒了。”
地上的人震驚的抬頭,眼睛一瞬不瞬,本是撐著想要爬起的身體也生生頓在了那。
“三、三十年?”他好半天,才勉勉強強的擠出幾個字,全身僵硬如石,呆愣在我的面前。
風乾如雞爪的手撫上他的臉,粗糙的蹭著他的肌膚,我彷彿沉醉般低吟,“太久了,久到你的衣服都風化了,我以為我等到死你都不會醒來呢,能再看到這樣的你,真是太好了。”
揉揉眼角,不放過他半分表情的變化。
完全的呆愣,就連呼吸都停住了,直勾勾的眼神,彷彿我面前是一尊玉雕的人像,而非大活人一隻。
就在我以為他將自己憋死自己的時候,他終於長長的抽了口氣,睫毛顫抖著望著我的臉,痴痴呆呆的聲音只是重複了剛才的話,“三十年?”
我悲慘的哼哼,吸了吸鼻子,感慨萬千,“是啊,三十年了,你還是如花的青春,我卻已是老態龍鍾,時間啊,太不公平了。”
“我……”他保持著趴地抬頭的姿勢,“吃了‘千日醉’。”
“所以一睡不起。”我堅定的望著他,深深的嘆息,再一次擦了擦眼角,“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可惜我已經沒力氣抱你起來了。”
桌邊油燈裡小小的火苗搖了下,房間裡微弱的光芒猛的一暗。
他囁嚅著唇,翦水大眼扇了扇,“我才睡了一會。”
“眨眼數十年。”我喟嘆著,搖首轉身,一步步的朝著門口走去,“你先起吧,等你都收拾好了,我們再聊。”
步伐緩緩,蹣跚而行,燈火搖晃在身邊,彷彿隨時可能熄滅。
身後,傳來怯懦的嗓音,“哥哥們呢?”
我的手扶上門板,一聲長長的語調,無奈悲沉,“都……不在了。”
“啊!”他的驚呼剛起,乍然無聲,漸漸的房間裡想起了細細碎碎的啜泣聲,嗚嚥著幾個名字,“沄逸哥哥……子衿哥哥……夜哥哥……”
我憋著差點噴薄而出的笑,手指摳著門板,抖動著雙肩。
不行了,我快忍不住了。
幸好今天是‘千日醉’,不過睡上十數日。改天要是什麼五毒散之類的,就麻煩了,神族的東西,天知道他能不能做到百毒不侵。”
剛剛軟下的心,瞬間冷硬。
深深的吸了口氣,讓自己的心冷靜,我凝聲開口,“柳兒,桌上有封信,是我給你的,有空看下吧。”
垂落的腦袋慢慢抬了起來,搜尋向書桌。
一紙白箋淺露桌角,他瑟縮著探出手,手指才觸碰上白箋的邊沿,目光已看到了紙上的字,整個身體一顫,本就未拿穩的信從手中墜下,飄飄落地。
“休書……”他喃喃著,“怎麼會是休書?”
我長長一嘆,將他瞬間慘白的表情收入眼內,“你青春正盛,我行將就木,柳兒,我不想耽誤你,去吧。”
“不……”他的身體,慢慢的癱軟在地,猶如魂魄被抽離的虛脫,木然而無神的望著我,不,是望著虛無的某處。
他默默的望著我,眼神中不知道是什麼,呆呆的,空蕩蕩的。
“感情,有時候錯過了一刻,就是一生。”手掌緊緊撰著,讓自己的聲音冷靜平穩,“在你隨意將‘千日醉’丟進嘴裡的時候,有沒有想過為我保重自己?在你心中,究竟是自己的妻子重要,還是你的藥草更重要?”
他咬著唇,一句話不吭,只是噼裡啪啦的掉著眼淚。
“‘千日醉’你吃了便吃了,睡了便睡了;如果是毒藥,那也是死了便死了,有沒有想過身為你妻子的我,會是如何內疚一生?”我的聲音緊了,想起尋找他時的慌亂,心頭又是一陣悸動。
手,將門板拉開。
春日的夜晚,涼風習習,吹散了房間裡的沉悶,也徹底吹滅了那搖搖晃晃的燈盞。
身影,沉沒在月光的陰影中,“如果只是一味的好心,而沒有責任,或許一個人的生活更適合你。”
門前,遼闊的視野一直伸展,順著花香小徑便可以出神族,很近,也很容易找。
他木然的望著,眼神裡找不到半分生氣,呆呆的站起身,蹭著腳步朝外走去。
手指抓著被縟,他傻傻的提著腳步,口中低低喃喃,“我錯過了一生?錯過了一生嗎?”
失魂落魄的神情,披頭散髮的姿態,怎麼看,都是心疼。
“我錯了嗎?錯了嗎?”他的腳步,一點點的從我身邊行過,就這麼出了大門,走向前方。
沒有回頭,沒有半分疑問,一如他往常的性格,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聽話行事。說的好聽叫乖巧,說的難聽就是不關己事。
因為沒有興趣而不關心,因為不在意而沒有興趣。
他,太過醉心在藥草的世界裡,他的心,全部奉獻給了那一堆東西。這一次的胡亂試藥,更讓我怒火沖腦,因為他不僅僅輕賤自己的性命,更是完全忽視了我的感受。
他的身體,一步一晃,融在自己的世界中,依舊沒有發現我牽掛的目光,不知什麼時候已停留在他的背影上。
柳兒啊柳兒,你能否醒悟?能否明白我的心思?
輕輕垂下頭,扶著門板的手緊緊捏著,只怕一個控制不住,這間小屋就在我的力道中毀之一旦。
耳邊,腳步忽響,凌亂而瘋狂。
漸近……
驚喜抬頭,一道人影踉踉蹌蹌衝了過來,撲到我的身邊,抓扯著我的衣衫。
“我不走!”他的聲音帶著濃重的哭腔,死死的揪著我的裙子,“三十年怎麼樣,你不記得我又如何?我沒改變,我心中你還是妻子,老又怎樣,行將就木又怎樣,以前有他們伺候你,以後就讓我伺候你,我不管藥了,不再好奇那些毒那些草,我只要留在你身邊。”
果然,恢復了一貫行為的他,是不會給我說話機會的。
手指,摩挲著他細緻的面容,淚珠順著他的臉頰滑在我的手中,燒燙掌心。
半晌,只是憋出一句,“你個笨蛋。”
“笨就笨了。”他生怕我甩開他似的,扭動著抱住我的腰身,被縟從他的身上滑下,半露了他光裸的身子,他也顧不上拉上一拉,就這麼拽著我,抱著我,“我只跟著你,只跟著你,如果我曾經錯了,你就讓我彌補自己的錯誤好不好?若我錯過了三十年,就讓我再用一個三十年來彌補好不好?楚燁在我心中,早已遠勝過一切,只是我從不知道,不知道……”
心頭,輕快的跳動,再吸一口氣,空氣中滿滿的都是甜香味。
手指撫上臉頰,慢慢撕下那蒼老的面具,“我說你笨,是因你從未在意過身邊的事,神族中人怎可能三十年老成這樣,更別提神族壽命之長了。便縱是普通世人,三十年我也不過五十餘歲,何來老成這樣。你真是呆子啊呆子,人情世故全然不通。”
他呆呆的望著我的容顏在手指的動作中恢復往昔,呆呆的看著我手指點著他的鼻樑教育,呆呆的被我拉著起身進門,唯一不呆的就是還記得扯住蔽體的被縟,傻傻的進門。
“怪我騙你?”我拉起被縟裹上他的身體。
他搖搖頭,嘟囔著,“這個師傅又沒教過,你也沒說過我怎麼會知道,你說了我才會知道,你不說我當然不知道,現在你說了我就知道了嘛。”
他一連串的知道不知道繞的我頭都昏了,站起身,想要倒杯水給他,誰知道才站起,他的手忽然加大了力道,一雙大眼也是緊張的望著我。
“我不走。”輕輕的解釋著,倒了杯水送到他的唇邊,“我不要你放棄你的摯愛的藥草,我只要你行事之前想到我,想到我同樣也會擔憂會害怕會恐懼,莫要再莽撞。”
他雙手接過茶盞,狠狠的一氣喝到底。
雙手,雙手,雙手!!!
他居然不知道纏在身上的被縟沒有了雙手的支撐,就這麼一滑到底了嗎?
手捧著茶盞,他咕嚕嚕的喝著,而我的眼睛,只看到他的喉結上下的滑動,看到他如玉的胸膛起伏,看到他平坦的小腹起起落落。
不需要燭火,不需要夜明珠,他的肌膚色澤,已是最美的珠光,在夜色中泛著誘人的力量。
他抿抿唇,“我知錯了,以後不會再隨意的嘗試草藥的藥性,不會再關在屋子裡十數日不出門,不會再漠不關心身邊的人,不會再讓你擔憂,不會再讓大家為我牽掛,不會……”
一個全*裸的男人,站在面前,面容嚴肅,表情糾結的做著自我檢討,認真而糾結的反省。
我的眼神,從他纖細的小腿而上,掠過可愛的雙腿間,滑過小腹,腰身,胸膛,停留在那一開一合的唇間。
“從明日起,我會日日出來同餐,不再獨自縮在房裡;也會陪同各位哥哥賞玩,下棋、聊天……”他依舊絮絮叨叨,半點沒注意我眼中的目光已快噴出火了。
欺身上前,手指捏上他的下巴,狠狠的吻住,將他所有的決心都壓制回去,需索著。
他發出低低的咦唔聲,悄悄的闔上了雙瞳,手指貼上我的腰身,鑽入了衣帶縫隙內。
人影,在床榻間翻滾。
他的主動,他的乖巧,他對我敞開的一切,都那麼讓人激動,讓人心中升起快意。
嗤笑傳音入耳,“喂,你家寶貝三天沒進食了,你能不能憐惜下。”
手抬起,一道指風破空,在窗戶紙上彈出小洞,勁射而出。
這傢伙,越來越過分了,這也偷聽。
衣袂乘風,遠去。
但是我,也終是……
抓起另外一條被縟,狠狠的裹上他的身體,“走吧,先吃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