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見沄逸
夜晚的月光撒在床前,我慢慢的睜開眼,毫無睡意。
樹影在窗邊晃動,窗外是蟲兒的鳴叫,是個清靜舒服的夜晚。
子衿在我身邊眠著,袖袍下露出一截藕般的小臂,發絲散落枕畔,胸口的衣衫有些凌亂,敞著一抹如玉胸膛正微微起伏,紅唇嫩的讓人忍不住的想要咬上一口。
我如狸貓般輕靈的竄下了地,皮肉之傷在聖藥的輔助下早已經消了腫止了疼,再過一兩日只怕連印都找不著了。
推開窗,月色如水,清亮的灑落大地,偌大的銀盤高懸空中,天空中看不到半絲雲彩的遮擋。
我心頭一嘆,滿月,果然是滿月。
本來沉睡中的我,突然被心頭不斷湧上的煩悶驚擾,只覺得胸口突突的跳著,血液在身體裡飛速的奔湧著,想要找到一個發洩口,盡情的肆意噴薄而出。
回頭看了看依然沉睡著的子衿,我身體一竄,輕巧的從窗口竄出,落在樹梢,身子隨著樹梢的搖擺而上下晃動著,發絲來不及綰,一任它被風吹的長長揚起,在月色下朦朧而飄忽著。
那滿頭黑髮,在夜色下漸漸的變幻著,彷彿吸收了月亮的銀輝,它慢慢的由深變淺,最後變為完全的銀白,在我勁氣徹底噴薄而出的剎那,倒豎飛舞,張開它們的生命力。
“鬼啊……”一聲慘叫,伴隨著銅鑼梆子落地的聲音,我暗自嘆了口氣,又嚇到一位打更的大娘。
每月的滿月之時,我的身體就不受控制的產生各種的情緒,激烈而衝動,而發絲也會由黑轉為銀白,不過時間只有一個時辰。
身影飄飛,我落在屋簷上,從懷裡掏出小鏡子,藉著月光打量著。
鏡中的人,額頭上漸漸浮現出通紅的印記,如兩道柳葉,豎在我的眉心,紅的彷彿要滴出血,我的瞳孔邊沿,一圈紫色的光環瀰漫,讓那雙眼更顯得迷離而神秘。
背後,火燒一樣的疼,但是我看不到,也懶得去看。
傳說中,每一任‘雲夢’國的帝王接任者,都會在她二十歲的第一個滿月浮現出身上的印記,就是額頭上那如血般的印記,而這個印記的擁有者只有一人。
我知道這個傳說,卻來不及去驗證,因為我二十歲的第一個滿月前兩天,就是姐姐的登基之夜,也是她迎娶沄逸的新婚之夜。
我拋棄了王爺之位,丟掉了三軍之帥,獨自一個人奔襲在夜雨中,那一夜,沒有月亮。
雨,下了三日,我在山中如野獸般哭號了三日,直到第三日的夜晚……
我一個人跪倒在泥濘的路上,仰望黑色的蒼穹,任那雨點大顆的打落在身上,濕透衣衫,沉重的掛在身上,發絲散亂粘在臉側。
我看到了銀白的發,也看到了水坑中的倒影中我額頭上的血印。
我已經來不及回去,天下已經是姐姐的天下,洞房之夜也已成事實,失了沄逸,失了一切,我能怨的,只為什麼一切不能多等上三日?
再後來,我想通了,什麼叫天意,就是在你最期望的結果即將到來的時候,狠狠的砸碎你的夢想,你怪不了人,只能怪天意。
沄逸……
仰望月色,彷彿看到一張扭曲的臉,冷冷的嘲笑著我,森冷陰寒。
既然控制不了思想,那又何必控制?
我一揚袖子,人如夜鴻飛向皇宮的方向,所有的血液都在叫囂著,所有的思緒都在奔湧著,我要見那個人,趁我失去控制還有膽子的時候。
今天的月亮太圓太亮,絕對不符合月黑風高夜,殺人放火天的俗語。
皇宮為了防止人行刺隱匿行跡,是絕對不種一顆樹的。
所有的飛簷屋樑上,都有可能存在著機關暗器,還有高高的哨樓。
一切以為皇宮能如履平地,高來飛去的想法都是狗屎,真正的江湖中人,是絕對不願意與朝廷作對的——武功再高,能比得上千軍萬馬?標準的一人一泡尿都能淹死。或者直接懸賞——還有朝廷拿不出來的銀子?上個十萬兩,親娘都賣了,不是通緝犯的都恨不得自己去冒充通緝犯,哪來那麼多義氣可講?
夜進皇宮真那麼容易,那麼多殺手,武林高手,為什麼沒有人敢踏足這塊地盤?
當然,今天晚上就有一個,那就是我。
而我唯一的倚仗,是對這個地方的熟悉,不熟悉的人,只怕進來就辨不清楚方向了,皇上住在哪都摸不清楚呢。
我知道所有輪值的時間,我知道所有暗哨的地方,我更知道哪一塊屋簷能踩,哪一個瓦片下是機關。
饒是如此,我也躲的千辛萬苦,幾次差點被人發現,好不容易摸索到了屬於鳳後所在的‘鳳儀殿’,我卻發現,裡面還隱隱透著亮光。
“年宣,把人都撤了。”幾個字,淡漠的沒有任何情緒,一絲清冷,猶如冰山頂上千古未化的積雪,不寒,卻幽咽。
我輕輕的閉上了眼睛,掌心握成拳,緊緊的撰著。
一位伺人匆匆而出,“大家都下去,鳳後淺眠,容不得一點動靜,都走吧。”
所有人恭敬的退下,連同剛剛出門的人,退到三進門以外,小心的守著。
我沒有想到,會是如此輕易的就避過了所有的守衛和伺人,整個偌大的宮殿裡,只剩下一個人,沄逸。
我悄無聲息的落下身子,忽然發現,自己的心猛烈的跳動著,衝動猶如少年,掌心中沁著汗。
可笑我殺人時從不曾如此手抖出汗,卻為了一抹期待中的身影如此慌了神。
透過窗,一個人影背對著我。
極淺的藍,淺到近似白色,就像那冬日裡凝結在窗邊的霜花,這是他極愛的顏色,我更喜歡稱之為,霜色,屬於沄逸的顏色。
長袍攏著那身軀,隱約的勾勒著飄渺的線條,若隱若現中恍惚著,看不清,道不明,眼前彷彿是山谷中升騰的朝霧,有形無質。
像是被雲層遮了的月光,朦朧著,明明在眼前,偏又如天邊遙遠。
青黛發絲閃著光,懸垂過腰際,落於腿彎,一陣風從我身邊吹入,揚起絲絲縷縷,彷彿掬起了他的發,卻穿過了他的身體。
有一種美,不屬於人間,卻屬於他。
只一個背影,我發現自己的心,奇異的平靜了,血液中的躁動不知何時溫柔的流淌,他的清幽,如仙落凡塵,遺世獨立,風姿綽約。
我看見,那優雅纖細的頸項,在燭光下泛起透明的玉光,輕薄如冰,想捧在掌心,怕化了,放在風中,擔心不小心就碎裂了。
袖袍下的手,修長如玉筍,不須他動,已然勾動心中的弦,發出嗡鳴。
這如仙子般的身軀,曾經在我懷抱中散發著清寒暖玉的溫度,絲絲幽香讓我徹底沉淪,可是現在的他,近在眼前,我卻已不能再伸手。
能再見到他,我已滿足,儘管只是一抹青白霜冷的背影。
幽幽一聲嘆息,在我耳邊,若千年沉積的愁緒,濃的化不開。
心,被揪扯住了,再次系在他的身上,或者說,從來不曾離開?
貪婪的將他所有的影像印入心中,我微微的動了動嘴角,笑了,唇中,已然一片苦澀。
輕輕的轉身,遙望月色,發絲已恢復漆黑,我身形一動,就待掠去。
“既然來了,為何不進來。”不輕不重的聲音,冷然,如冰!
我僵硬了身體,在無數個念頭閃過後,飄落他身後——我還是沒有勇氣面對他。
“你果然知我。”我苦笑,吐出的聲音艱澀無比。
他沒有武功,根本不可能聽到我落地的聲音,如此肯定與清晰的判斷,來自於他對我的熟悉。
在我回歸朝堂的第一天,他篤定我一定會摸進皇宮——見他。
天下如果有一個人能如他般輕易猜透我的心,那麼我死一萬次都夠了,但是如果是他,只要一句話,我引頸就戮。
他慢慢的轉身,那絕世無雙的冰顏又一次綻放在我面前。
黑色的雙瞳中,透明的看不到一點情緒,象看穿了人間所有的滄桑,融進了萬載的清秋,不屑人間情事,冷眼旁觀滄海桑田。
他的唇,白的近乎沒有血色,讓我瞬間有種衝動,想要溫暖它,哪怕讓它沾染一點點塵世的顏色也好,不然他也許在下一刻就消失了。
我一抖手腕,窗戶無風自關。
非我害怕有人看見,而是我怕夜風,吹散了他。
慢慢伸出手,清涼碧光在手中閃耀,這是我贈與他的信物,也是他讓我回來的信物,“找我回來,有什麼事?”
是想讓我替朝廷出力?
還是想讓我繼續扶持壯大他們穆家的實力?
這些,都不該由他這深宮內院中的男子擔心,朝野江湖,都與他無關。
“你想錯了,都不是。”他面容都不曾有一絲波瀾,只有那雙眼,看透我的心。
我給他讀懂我的機會,因為我愛他。
從我將愛捧在他面前的時候起,也就給了他傷害與踐踏的權利。
“我想替皇上生孩子,希望你能幫我尋醫問藥。”冰唇一張,清寒幽冷的氣息沒有半點暖意。
這是我最初見到的沄逸,卻不是我最熟悉的沄逸。
很簡單的要求。
至少比要我治國安邦,平定天下簡單的多。
卻比我想像中任何一個要求都傷,都痛。
他想替皇姐生孩子,卻需要我的力量幫助,讓我眼睜睜的看著他們恩愛不夠,還要我親眼見證他們纏綿後的果實。
穆沄逸,皇宮數百御醫你不求,民間張榜你不干,獨獨找上我。
你狠,真的好狠!
喉頭一甜,到嘴邊的腥氣被我活活的嚥了回去,“你的身子,不行!”我緩緩的搖頭,拒絕他這瘋狂的想法。
他冰封千載的雙瞳沒有任何鬆動,“你答應我任何事都會去做,只要我要求;我愛皇上,我要生下他的子嗣。”
“撲!”鮮紅桃花,在他的衣袖上綻放,被那霜白吸入,凝結。
我擦擦唇邊殘留的血漬,用力的點點頭,“好,我的話絕不會改變,我答應過你,只要你提要求,刀山火海我也會去闖,既然你提了要求,我就一定替你辦到。”
他的目光,落在衣袖上被我的血染紅的地方,微微一閃,再次冷凝如冰。
我舉起手,一方冰白溫潤在手中,“這是‘暖寒佩’,冬日溫暖夏日清涼,可補你身子血虛之症,收下吧。”
當日我在‘寒雪峰’頂與夜之賭,她曾笑我覬覦這玉好久,是的,我早就想得到這玉,因為沄逸的身子佩著會舒服很多。
他,一直都存在於我心中,不曾離開,縱然已是他人夫,依然是我最美的仙子。
他看看我手中的‘暖寒佩’,清雅的抬腕。
玉珮離手的瞬間,我感覺到他的指尖從我掌心擦過,冰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