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那天晚上方鬢辭是哭著從葉家跑出去的,樣子很慫,滿身狼狽,他恍惚覺得慕清歡就在某一扇窗子後面看著他,目光裡全是輕蔑。
許振回外套都沒穿就追了出來,狠狠錮住他的手臂,吼道:「你他媽究竟在鬧什麼!葉重跟颶風馬上要合作,哄他兩句怎麼了,你幾時見過我在牌桌上輸?」
方鬢辭眼睛裡全是淚,他哭得話都說不利索,反覆念叨著:「我要回家,你放我回家吧,行不行?」
「哭什麼哭!」許振回徹底暴躁了,恨不得揪著方鬢辭的頭髮把他按在車門上,怒道:「我到底怎麼著你了?你就哭得跟死了爹似的!剛挨了一巴掌氣不過是嗎?行!過來,我讓你原樣打回來,還手我是你孫子!」
方鬢辭哭得渾身發抖,委屈到極點的模樣。
許振回哄也不是,打也不是,憋了滿身的火氣,把煙頭捲進嘴裡嚼碎,一腳踹在了大奔的車門上,把方鬢辭扔在原地,轉身走了。
葉重站在不遠處看笑話似的看著他們,抬手招來司機,讓他送方鬢辭回去。
三天後,方鬢辭在微博上看見富商夜宿女星香閨的花邊新聞,動圖裡模糊的人影正是許振回和慕清歡,時間也是葉家大爺舉辦訂婚派對的那一天。
心早就碎成了渣滓,已經沒什麼難過的感覺了。
自那以後他有大半年的時間沒見過許振回,也不知道是誰在生誰的氣,兩個人就這麼斷了聯繫。
再然後,方鬢辭的妹妹就出事了。
方鬢辭是在畢業典禮上接到消息的,所有學生都圍在老院長身邊求合影,班主任單獨叫走方鬢辭,說警方那裡傳來消息,你妹妹不幸溺水身亡,你快回家去看看吧。
生活可以將一個人蹂躪到什麼程度,方鬢辭想像不出,只知道那一瞬間,他的世界徹底暗了。
他連學士服都來不得脫掉,就急匆匆地往外跑,半路上撞見一道筆直的人影,正是衣冠楚楚的許振回。
方鬢辭見到救星一般拽住他的衣袖,話還沒說上一句,眼淚先掉了下來。沒想到許振回冷冰冰地從方鬢辭手裡拽回自己的衣袖,道:「別誤會,我不是來找你的,看見那個人了麼——」
方鬢辭順著許振回指示的方向看過去,一個身量纖細的長髮少年站在不遠處朝他們招手。
許振回眉目英俊,側臉尤其好看,他半挑著唇角笑了一下,看著方鬢辭道:「剛追上手的小孩,漂亮,乖巧,重點是不會隨意掀老子的麻將台。他跟你一屆,也是今天畢業,我是為了他來的。」
方鬢辭沒敢接許振回遞過來的眼神,只覺跌到谷底的那顆心又被人狠狠地跺了一腳,鮮血淋漓。他再沒言語,邁步就走,許振回反倒追上來攔住了他的去路,戴著尾戒的纖長手指扳過他的下巴,細細端詳著他微紅的眼圈,半晌,玩笑似的道:「生氣了?」
方鬢辭抬手打開許振回握著他下巴的那隻爪子,彼時方鬢辭心性太過純良,在心上人面前更是說不出什麼難聽的話,翻來覆去不過一句「混蛋」,罵得人不痛不癢。
許振回只當他還在鬧彆扭,調笑了兩句也就撂手走人了,卻不想這一走,險些走出大禍。
方鬢辭的妹妹不是溺水死的,法醫出示的檢查結果顯示有被人性侵犯的痕跡。但是,屍體被清洗過,又扔進河裡泡了三四天,再加上沒有目擊證人,抓住兇手的可能性很小。
方小妹被先姦後殺的消息在閉塞的小山村裡不脛而走,方家那棟不遮風不擋雨的破舊祖屋成了村民們茶餘飯後的談資。某些時候,語言比刀子更鋒利,可以將傷口反覆撕裂,讓無辜的人生不如死。
方鬢辭的癱子爹爹承受不住,磕死在了自家門框上,殷紅的血色飛濺出去,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匯聚成小小的一灘。
又一條人命,就這麼沒了。
書本上常常看到家破人亡這個詞,真正發生時,不過瞬息之間。
方鬢辭用家裡僅有的那麼點積蓄草草將父親葬了,一米八幾的大男人,披著麻帶著孝,在簡陋的墳包前跪了很久,卻一滴眼淚都沒有掉,他已經哭不出來了。
他初中起就在外頭讀書,家裡全靠妹妹撐著。除了洗衣做飯照顧爹爹,方小妹還會在村子附近的樹林裡採點野菜或者草藥換錢,妹妹顧家,一般不會走太遠。
方鬢辭不相信連一個目擊證人都沒有。
他賣掉許振回送他的手錶和衣服,換成現金,帶著那些錢挨家挨戶的求,下跪,磕頭,不住地說好話,如果你看見了什麼,一定要告訴我,求你了。
求你們了,我不能讓我妹妹死得不明不白。
住在村頭的小寡婦收了方鬢辭兩百塊錢,偷偷告訴他,那天方小妹拎著籃子進樹林不久,一輛黑色小汽車也開了進去,她遠遠瞧著車上好像坐著三個男人,年紀都不大。那車當天深夜才從林子裡開出來,方小妹卻一直沒出來。車燈打得很遠,把她們家屋子都照亮了,所以她記得很清楚。
小寡婦讀過兩年書,方鬢辭又從口袋裡掏出兩百塊錢遞給她,小寡婦很識趣地寫下了那輛車的車牌號。
車牌對應的地區正是他讀大學的那座城市。
拿到自己想要的東西,方鬢辭問了一句:「警察來走訪的時候,你為什麼不說?」
小寡婦笑得極其市儈,眼睛裡全是精明,道:「開小汽車的那都是有錢人,俺一個老百姓哪能跟有錢人過不去。」
方鬢辭又問了一個很蠢的問題,他說,如果我去告他,你願意出庭作證嗎?
小寡婦轉身回了屋,當著方鬢辭的面鎖上了自家大門。
跟在許振回身邊的那些日子幫他攢下了不少人脈,方鬢辭求了幾個朋友,查到了車主的信息,居然是他見過的人。
葉家大爺訂婚那天,咬著半截煙頭笑言葉重「不是東西」的那個傢伙,名字很大眾,叫瞿凱。
朋友不知道方鬢辭家裡出了事兒,一時嘴賤,多說了幾句,告訴方鬢辭這人就是個地地道道的紈絝,仗著家裡有錢,有恃無恐,強姦案都犯下好幾起了,畜生一樣。
方鬢辭臉上沒什麼表情,說了聲麻煩您了,轉身去小市場裡賣了把開了刃口的殺豬刀。
瞿凱新養了一個小情兒,在一家夜店做調酒師,這陣子瞿凱一直泡在那家店裡。
方鬢辭把開了刃口的刀子裹在衣服裡夾在腋下,他圍著夜店的停車場轉了幾圈,真的找到了那個車牌和小寡婦口中的黑色小汽車。
車子被清洗過,還上了一遍漆,新買的一樣。
方鬢辭靜默片刻,撿起一塊磚頭,對著風擋玻璃狠狠砸了過去,玻璃碎了一地,飛濺的邊角割傷了他的臉,與此同時,警報聲也響了。
尖銳的聲音扎得耳膜生疼,胸口憋悶得像是要爆炸。
保安尋聲跑了過來,瞄著方鬢辭的腦袋舉起了手裡的棍子,卻遲遲沒能落下去,因為有人站了出來,按著方鬢辭的後腦,半摟半抱地把他圈進了懷裡。
逞英雄的那位個子很高,穿了件銀灰的襯衫,眉目是罕見的英俊,右手小指上帶著個尾戒,襯得手指修長白皙,十分漂亮。保安常年蹲守夜場,見慣了八方來客,一眼認出橫空殺出來的這位是許家大爺,客客氣氣恭恭敬敬地叫了聲「許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