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
迪特爾的汽車在巴黎和莫城之間的RN三公路上爆了胎。一個彎釘子扎進了輪胎裡。耽誤時間讓他很生氣,他在路邊不安地來回踱著步子,但黑塞中尉用千斤頂抬起汽車,不聲不響很快換上了備用輪胎,幾分鐘後他們就又上路了。
迪特爾睡得很晚,漢斯在凌晨給他打了一針嗎啡才讓他睡著,現在他心情急躁地看著巴黎東部醜陋的工業景象漸漸變成一片農莊田園。他急於趕回蘭斯。他已經為弗立克.克拉萊特設下陷阱,他要出現在那兒,親眼看見她落入彀中。
馬力強勁的希斯巴諾─蘇莎在白楊夾道的筆直公路上飛奔──這條路大概是羅馬人建造的。在戰爭剛剛打響時,迪特爾曾經把第三帝國想像成當時的羅馬帝國,成為一個橫跨歐洲的霸主,為所統治的國家帶來前所未有的和平與繁榮。現在他沒那麼有把握了。
他很為他的情婦擔心。史蒂芬妮處在危險之中,他對此負有責任。但現在每個人的性命都有危險,他告訴自己,現代戰爭將所有人都推到了前沿。保護史蒂芬妮──也保護他本人以及在德國的家人──的最好方式,是打敗盟軍的入侵。有時,他會咒罵自己不該把自己的情人跟行動扯得這麼近。他在玩一個危險的遊戲,利用她在毫無掩護的位置為自己工作。
抵抗組織的戰士不抓俘虜。他們自己的日子朝不保夕,所以如果抓到通敵的法國人,會毫不猶豫地就地殺掉他們。
想到史蒂芬妮可能被殺,他的胸口一陣發緊,幾乎喘不上氣來。他幾乎不能想像自己沒有她該怎麼活下去。前景堪憂,他意識到他大概愛上她了。他曾一直告訴自己她不過是個漂亮的交際花,他利用她的方式也正是所有男人利用這種女人的方式。現在他看清了,他一直在愚弄自己,快快回到蘭斯、回到她身邊的念頭變得越來越強烈。
現在是星期天下午,因此路上的車不多,他們走得很快。
第二次爆胎發生在只差一小時就到蘭斯的時候。迪特爾氣得幾乎要叫喊了。又是一根彎釘子。是不是因為戰時的輪胎品質太差了?他想。也許法國人故意把這些舊釘子撒在路上,他們知道路過的車輛十之八九都是占領軍開的。
汽車沒有第二個備胎,必須把輪胎修好才能開走。他們丟下車子步行。走了一英里後,他們來到一戶農戶的住宅。一大家子人圍坐在桌子旁,剛吃完一頓豐盛的週日午餐,桌上還剩著奶酪、草莓,還有好幾個空酒瓶。法國人裡頭只有鄉下人能吃得飽。迪特爾逼迫那個農民套上他的馬車,把他們送到下一個城鎮。
鎮廣場有唯一的一個打氣泵,在一家車輪匠鋪外面的人行道上,鋪子的窗口上掛著閉店的牌子。他們敲開了門,把一個虎著臉的機械師叫了起來,他正享受著週日下午的小睡。機械師啟動了一輛舊式卡車,讓漢斯坐在他身邊開走了。
迪特爾坐在機械師家的客廳裡,盯著三個穿著破衣爛衫的小孩子。機械師的老婆看上去很疲憊,頭髮很髒,在廚房裡忙來忙去,但也只給他倒了一杯冷水,再沒有別的。
迪特爾又想起了史蒂芬妮。過道裡放著一部電話。他朝廚房望了一下。「我可以打個電話嗎?」他禮貌地問道,「當然,我會付你錢的。」
她滿是敵意地瞥了一眼。「往哪兒?」
「蘭斯。」
她點點頭,看著壁爐架上放著的時鐘記下時間。
迪特爾撥通了接線員,把杜波依斯大街那座房子的電話告訴對方。電話很快就有人接了,聲音低沉,生硬,用外省口音重複著自己的號碼。迪特爾一驚,用法語說:「我是皮埃爾.查倫頓。」
電話另一頭立刻變成了史蒂芬妮的聲音,她說:「我親愛的。」
他這才發現她剛才是在模仿蕾瑪斯小姐的聲音,以防不測。他的心情立刻放鬆下來。「一切都正常嗎?」他問她。
「我又為你抓到了一個敵特分子。」她冷靜地說。
他的嘴唇發乾。「我的上帝……幹得好!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在站前咖啡館接到他,把他帶到這兒來了。」
迪特爾閉上眼睛。如果當時哪裡出了錯,如果她做出什麼讓特工生疑的事──她或許現在已經死了。「然後呢?」
「你的人把他捆了起來。」
她說的是「他」,就是說這個恐怖分子不是弗立克。迪特爾有些失望。不管怎樣,他的戰略奏效了。這是第二個落入圈套的盟軍特工。「他長什麼樣?」
「是個年輕人,腿有點兒瘸,耳朵被子彈打掉半個。」
「你們怎麼對待他的?」
「他在廚房裡,在地板上。我正要給聖─塞西勒打電話,讓他們把他帶走。」
「不要那麼做。把他鎖在地窖裡。我要趕在韋伯之前跟他談談。」
「你在哪裡?」
「在一個村子裡。該死的車胎被扎了。」
「快點兒回來。」
「我一兩個小時後就到你那兒了。」
「好吧。」
「你怎麼樣?」
「很好。」
迪特爾想要一個認真的回答。「但是說真的,你感覺怎麼樣?」
「我感覺怎麼樣?」她停頓了一下,「你一般都不這麼問。」
迪特爾猶豫了一下說:「我一般不把你牽涉進來,去捕捉恐怖分子。」
她的聲音柔和起來。「我感覺很好。不要擔心我。」
一句話脫口而出,他發現原來並沒有打算說:「戰爭結束後,我們會做什麼?」
電話線的另一頭顯得很吃驚,沉默著。
迪特爾說:「當然,這場戰爭可能打十年,但從另一面看也可能兩個星期內就結束,然後我們怎麼辦?」
她稍稍恢復了平靜,但她說話時,聲音異常地顫抖著:「你會打算做什麼呢?」
「我不知道。」他說,但這話讓他覺得不滿意,過了一會他脫口說道,「我不想失去你。」
他等著她說些別的。
「你在想什麼?」他說。
她什麼也沒說。電話那頭有一種奇怪的聲音,他這才發現她在哭。他一下子有些哽咽。他看見機械師的老婆朝自己瞥了一眼,她還在記著電話的時間。他控制住自己,背過身去,不想讓陌生人注意到自己的沮喪。「我馬上就到你那兒了。」他說,「到時候我們再好好談談。」
「我愛你。」她說。
他瞥了一眼機械師的老婆。她在直盯盯地看著他。見她的鬼去吧,他想。「我也愛你。」他說。然後就掛斷了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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