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
傘降完成得十分順利。那些箱子被先推了出去,這樣它們就不會砸到傘兵的腦袋上。然後,「寒鴉」輪流坐在滑道的頂部,調度員拍了拍她們的肩膀,她們就沿著斜道滑入空中。
弗立克留在最後跳。她一跳下去,哈德森便轉身向北,消失在夜色中。她希望整個乘組好運。天幾乎就要亮了。因為晚上的各處延誤,他們不得不在危險的日光下完成最後的飛行旅程。
弗立克降落得很完美,著地時她的膝蓋彎曲,雙手縮攏在身體兩側。她一動不動地躺了一會兒。法國土地,她驚恐地想,這是敵方領土。現在,她是一個罪犯,一個恐怖分子,一個間諜。如果她被捉住的話,就會被處決。
她把這些念頭趕走,站了起來。幾碼以外,一頭驢站在月光下看著她,然後低下頭去吃草。她可以看到附近有三隻箱子。遠處,有六七個抵抗組織的人四散在田野上,兩個兩個地抬起沉重的箱子,把它們搬走。
她掙脫她的降落傘背帶,脫掉頭盔和飛行服。她正忙著,一個年輕人朝她跑了過來,氣喘吁吁用法語說:「我們不是來接任何人員的,只接補給品!」
「計劃發生了變化,」她說,「別擔心,安東跟你在一塊兒嗎?」安東是教區委員抵抗小組領導人的代號。
「他在。」
「告訴他『雌豹』來了。」
「哦──你就是『雌豹』?」他十分驚奇。
「是的。」
「我是『騎士』。我很高興見到你。」
她往天上瞥了一眼。天色已經由黑變灰。「請你盡快找到安東,『騎士』,告訴他我們有六個人需要運送出去。沒有多餘的時間了。」
「好的。」他匆匆走了。
她把降落傘折疊成一個小捆,然後去尋找別的「寒鴉」。葛麗泰落在一棵樹上,擦過上面的樹枝時被刮破了皮,但停下來時再沒受什麼重傷。她設法脫掉了背帶,從樹上爬下來。其他人都安全降落在草地上。「我很為自己自豪,」「果凍」說,「但就算給我一百萬英鎊我也不做第二次了。」
弗立克注意到抵抗組織的人帶著箱子往空場的南端去了,便帶著「寒鴉」們也往那裡走去。她看見那裡停著一輛建築工地用的有篷貨車,一輛馬車,還有一輛老式林肯轎車,它的蓋子拿掉了,用一臺類似蒸汽電機供電。她對此並不驚訝,只有最基本的運輸經營才能分配到汽油,法國人才想出各種天才的方式來發動他們的汽車。
抵抗小組的人已經把箱子裝上馬車,現在正用裝蔬菜的空箱子把它們蓋在下面,更多的箱子裝上了建築篷車後面。指揮工作的人就是安東,他身材瘦削,四十歲左右,戴著一頂油膩膩的帽子,穿的是藍色的短工裝夾克,嘴上還叼著一根黃色的法國菸捲。他吃驚地盯著她們。「六個女人?」他說,「這是婦女縫紉組嗎?」
要是有人拿女人開玩笑,最好不要理睬,弗立克對此早有認識。她嚴肅地對他說:「這是我領導的一次最為重要的行動,我需要你的幫助。」
「當然。」
「我們要搭乘火車去巴黎。」
「我可以把你們送到沙特爾。」他抬頭看了一下天空,算計著離天亮還有多少時間。然後指了指田野盡頭,一座農舍隱約可見。「你們可以先藏在一個穀倉裡,等我們處置完這些箱子,再回來接你。」
「這主意不太好。」弗立克果斷地說,「我們不能停下來,必須走。」
「第一趟去巴黎的火車十點鐘開車,我可以在十點前把你們送到。」
「胡扯,沒人知道火車什麼時候開。」這話一點兒不錯。盟軍轟炸,加上抵抗組織的破壞,還有反抗納粹的鐵路工人有意出錯,這些已經完全搞亂了列車行程表。唯一能做的就是去車站等待,直到火車出現。但最好是早點兒趕到那裡。「把箱子放到穀倉裡,現在就帶我們去。」
「不可能,」他說,「我必須在天亮前藏好這些供給品。」
大家都停下工作,聽他們兩人爭論。
弗立克嘆了口氣。在安東的世界裡,箱子裡面的槍枝子彈最最重要。它們是他權力和威望的來源。她說:「這件事更重要,相信我。」
「對不起……」
「安東,聽我說。如果你不答應我,我向你保證,你以後別想再從英國收到一個箱子。你很清楚我說到做到,你看著辦。」
一個短暫的停頓。安東不想在自己人面前妥協讓步。不過,如果武器的供應中斷,這些人就會去別的地方。這是英國軍官唯一可以在法國抵抗組織方面利用的優勢。
但這種優勢的確有效。他怒視著她。慢慢地,他把抽完的菸頭從嘴裡拿下來,把它捏滅,扔在地上。「那好吧,」他說,「上車。」
女人們幫著卸下箱子,然後一個個爬上車。地板很髒,滿是水泥、灰土和油漬。但她們找到一些碎布袋子墊著,省得坐在地板上弄髒了衣服。安東給她們關上了車門。
「騎士」鑽進駕駛室。「好了,女士們,」他用英語說,「我們開拔了!」
弗立克冷冷地用法語說:「不要說笑,拜託,也不要說英語。」
他發動了汽車。
在轟炸機機艙的金屬地板上飛行了五百英里以後,「寒鴉」們坐在建築工的篷車後面,還要走二十英里。令人驚訝的人是「果凍」──這位歲數最大、最胖、六個人中最不合適的一個,卻最為堅忍,對這樣那樣的不便之處開著玩笑,篷車急彎時她失控翻倒在一邊,也讓她對自己笑個不停。
可當太陽升起,篷車進入小城沙特爾時,大家的心情又陰沉下來。莫德說:「真不敢相信我在幹這個。」戴安娜捏著她的手。
弗立克提前做好了計劃。「從現在起,我們分成兩人一對。」她說。小組劃分在精修學校時已經定好。弗立克讓戴安娜跟莫德在一組,如果不這樣,戴安娜就會大吵大鬧。弗立克自己跟魯比一組,因為她希望遇到問題時有人商量,而魯比是「寒鴉」裡最聰明的。不幸的是,葛麗泰只能跟「果凍」一組。「我還是鬧不清為什麼我要跟個外國人在一起。」「果凍」說。
「這可不是茶話會,」弗立克生氣地說,「你不能跟你最好的朋友坐在一起,這是一次軍事行動,讓你怎麼做你就怎麼做。」
「果凍」收住了口。
「我們還得修改原來編好的說詞,解釋為什麼要坐火車,」弗立克繼續說,「有什麼想法?」
葛麗泰說:「我是蘭莫少校的妻子,他是在巴黎工作的德國軍官,我跟我的法國女僕一道旅行。我原來是去參觀蘭斯的大教堂。現在,我想,我應該是參觀了沙特爾大教堂後,正在往回返。」
「很不錯。戴安娜?」
「莫德和我都是祕書,在蘭斯的一家電氣公司工作。我們到沙特爾是因為……莫德跟她的未婚夫失去了連繫,我們以為他會在這兒,但沒找到。」
弗立克點頭,表示滿意。有成千上萬的法國婦女尋找失蹤的親人,尤其是年輕男子,他們可能在轟炸中受傷,被蓋世太保逮捕,被送往德國的勞改營,或者被抵抗組織所招募。
她說:「我是一個寡婦,丈夫是股票經紀人,一九四〇年被殺害。我到沙特爾來是為了接喪失父母的表妹,帶她到蘭斯跟我一起住。」
女人當特工的巨大優勢之一是她們可以在全國各地到處活動,並不會引起懷疑。相比之下,一個男人若在他工作地點以外的地方被發現,就會自然而然地被當成抵抗分子,年輕人尤其讓人懷疑。
弗立克對司機說:「『騎士』,找個安靜的地方讓我們下車。」在被占領的法國,人們使用所能得到的任何交通方式。即便如此,六個穿著體面的女人從建築工的篷車後面爬出來,這景象也十分扎眼,容易引起注意。「我們可以自己找到火車站。」
幾分鐘後他停下車,掉轉了方向,然後跳下車來給她們打開車的後門。「寒鴉」們下了車,發現這裡是一條鋪著鵝卵石的狹窄小巷,兩邊都是高高的房子。穿過屋頂的縫隙,她們可以看見大教堂的一角。
弗立克再把計劃給大家說了一遍:「我們去火車站,到了那兒就買去巴黎的單程車票,搭第一趟列車。每一對都要裝作不認識其他人,但我們在火車上要盡量坐得靠近些。我們到了巴黎再會合,你們知道地址。」她們準備去一家便宜旅館,名叫「禮拜堂旅店」,女店主儘管不是抵抗組織的人,卻值得信賴,不會問任何問題。如果她們及時趕到,就可以立即轉往蘭斯。否則她們就要在旅館待一宿。弗立克不願意去巴黎──那裡到處都是蓋世太保和他們的幫凶──但是要坐火車就必須經過它。
只有弗立克和葛麗泰知道「寒鴉」的真正使命,別人還是以為她們要炸毀鐵路隧道。
「戴安娜和莫德先走,快走,快!接著是『果凍』和葛麗泰,慢一點兒。」她們走開了,看上去有些害怕。「騎士」跟她們握了手,祝願她們好運,然後開車返回田野,去取剩下的那些箱子。弗立克和魯比也走出了小巷。
踏上法國小鎮的頭幾步總是感覺很糟。弗立克覺得遇見的所有人都知道她是誰,就好像她背後掛了個牌子,寫著「這是英國特工,朝她開槍」。但人們從她身邊走過,並沒覺得她有什麼特別,在她與一個憲兵和幾名德國軍官擦肩而過之後,她的脈搏才開始恢復正常。
她還是覺得很奇怪。她一輩子都品行端正體面,所受教育也告訴她要尊敬警察,視其為友。「我討厭站在法律的反面,」她跟魯比用法語輕聲嘀咕了一句,「好像我做了什麼缺德事似的。」
魯比低聲笑了兩下。「我倒很習慣,」她說,「警察跟我一直是冤家對頭。」
弗立克驚訝地想到,禮拜二魯比還是一個被關在監獄裡的謀殺犯,這四天過得太慢了。
她們來到了大教堂,它坐落在山頂上,一看見它,弗立克就感到心頭一陣激動。它代表著法國中世紀文化的頂峰,任何教堂都無法與之媲美。現在,一切讓她倍感痛惜,要是在和平時代,她會花上好幾個小時在此流連,慢慢欣賞這座大教堂的。
她們下了山,朝車站走去。車站是一座現代化的石頭建築,顏色跟大教堂相同。她們進了一個用方形的褐色大理石砌成的大廳。售票窗口前面排著長隊。這是一個好徵兆,說明當地人對火車的正點運行比較樂觀。葛麗泰和「果凍」在排著隊,但哪兒也沒有戴安娜和莫德的影子,她們或許已經上了站臺。
她們站在隊伍裡,前面是一張反抵抗組織的招貼畫,畫著一個拿著槍的惡棍,身後是史達林。上面寫著:
他們蓄意謀殺!
就藏在我們旗幟的褶皺裡
這說的就是我,弗立克想。
她們買好了車票,也沒出什麼事兒。上站臺前必須通過一個蓋世太保的檢查站,弗立克的脈搏跳得更快了。葛麗泰和「果凍」排在她們前面。這是她們第一次遭遇敵人。弗立克祈禱她們能夠保持冷靜。戴安娜和莫德想必已經通過檢查了。
葛麗泰用德語跟那幾個蓋世太保說話。弗立克能清楚地聽見她在重複那個編造出來的故事。「我知道有個蘭莫少校,」其中一名蓋世太保說,他是一個中士,「他是工程師嗎?」
「不是,他是在情報部門。」葛麗泰回答。她看來相當平靜,弗立克想到,假裝成另一個人大概算是她的第二天性。
「你肯定喜歡大教堂吧,」他健談地說,「此外這個亂糟糟的地方就沒什麼可看的了。」
「是啊。」
他轉身去查「果凍」的證件,開始講法語:「你跟著蘭莫太太到處旅遊?」
「是的,她對我很好。」「果凍」回答。
弗立克聽出她的聲音顫抖,知道她嚇壞了。
中士說:「你們去主教邸宅了嗎?那兒實在值得一看。」
葛麗泰用法語回答:「我們去了,實在讓人難忘。」
中士一直在看「果凍」,等待她的回答。她嚇得有點兒發懵,過一會兒才說:「主教的老婆非常親切。」
弗立克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腳底。「果凍」會說一口流利的法語,但她對外國的情況一無所知。她沒意識到只有英國教堂的主教可以娶妻,法國是天主教國家,神職人員都是獨身的。「果凍」第一次被查就把自己暴露了。
會發生什麼事呢?弗立克的司登衝鋒槍,連同槍架和消音器都在她的行李箱裡,拆解成了三部分,但她背在身上的破舊皮肩袋裡放著她的勃朗寧自動手槍。現在,她小心地拉開肩袋的拉鎖,以便隨時掏出槍來,她看到魯比也把她的右手放在雨衣口袋裡,那裡藏著一把手槍。
「老婆?」中士問「果凍」,「什麼老婆?」
「果凍」一下子不知所措。
「你是法國人?」他說。
「當然。」
葛麗泰立刻插了進來。「不是他的老婆,是他的管家婆。」她用法語說。這種解釋很合理:在法語裡,「老婆」是une femme,而「管家」只是在une femme後面加了一個de ménage。
「果凍」意識到自己犯了個錯誤,立刻說:「是的,當然了,我的意思是他的管家。」
弗立克屏住了呼吸。
中士猶豫了片刻,然後聳了聳肩,把證件還給她們。「我希望你們不會等太長時間,火車快來了。」他又換成德語說。
葛麗泰和「果凍」往前走去,弗立克這才鬆了一口氣。
當快輪到她和魯比,她們正要遞上自己的證件時,兩個穿制服的憲兵擠了進來。他們在檢查站停了一下,草草地向幾個德國兵敬了個禮,並沒出示證件。中士點了點頭說:「走吧。」
弗立克想,要是由我負責這裡的安全,我就要對這種情況嚴加防範。什麼人都可以裝扮成警察。不過,德國人素來對穿制服的人畢恭畢敬。他們的國家被一群瘋子所控制,這大概也是原因之一。
現在該輪到她跟蓋世太保說故事了。「你們是表姐妹?」中士說,看看魯比,又轉過來看她。
「長得不太像,對吧?」弗立克裝出一種歡樂的樣子說。實際上兩個人沒有任何相似之處。弗立克是金髮碧眼,皮膚很好,而魯比則是深色頭髮,黑眼睛。
「她長得像吉普賽人。」他粗魯地說。
弗立克假裝生氣。「可她不是。」至於魯比的髮色和膚色,她補充說,「她的母親,也就是我叔叔的妻子,是那不勒斯人。」
他聳了聳肩,對魯比說:「你父母是怎麼死的?」
「他們坐的火車被搞破壞的人掀翻了。」
「抵抗分子?」
「對。」
「我很同情你,女士。那些人都是牲口。」他遞回證件。
「謝謝你,先生。」魯比說。弗立克點點頭。她們走了過去。
這個檢查站可不太好通過。弗立克想。希望別的地方盤查得別這麼厲害,她的心臟都快受不了了。
戴安娜和莫德去了酒吧。弗立克透過窗戶看見她們在喝香檳。她很生氣。特別行動處給的那些一千法郎一張的鈔票不是用來幹這個的。此外,戴安娜應該意識到,她的大腦每時每刻都要保持清醒。不過,在眼下這種場合,弗立克對此毫無辦法。
葛麗泰和「果凍」坐在一條長凳上。「果凍」看起來變乖了,這顯然是因為一個她所認為的外國變態剛剛救了她一命。弗立克不知道她的態度現在會不會改善一些。
她跟魯比在不遠處又找到了一條長凳,坐在那裡等待著。
隨後的幾個小時,越來越多的人擠到站臺上來。有穿套裝的男人,看起來像趕往巴黎辦事的律師或者地方政府官員,還有一些穿戴稍好的法國婦女,以及零零散散的穿制服的德國人。「寒鴉」們手裡有錢,有偽造的口糧配給本,能從酒吧裡買到黑麵包和代用咖啡。
十一點的時候火車來了。車廂滿滿的,沒多少人下車,弗立克和魯比只能站著。葛麗泰和「果凍」也一樣,但戴安娜和莫德在一個六人的包廂裡找到了座位。包廂裡坐著兩個中年女人和兩個憲兵。
這兩個憲兵讓弗立克有些擔心。她想法擠到那間包廂門口的地方站著,從這裡可以透過窗戶監視他們。幸好,經過一個不眠之夜,外加在車站上喝了香檳酒,火車一開出車站戴安娜和莫德就睡著了。
火車嘎嚓嘎嚓地慢慢穿過樹林和起伏的田野。一小時後,兩個法國女人下了火車,弗立克和魯比立刻蹭到空出的席位上。然而,弗立克幾乎馬上就後悔不該這麼做。那兩個憲兵二十多歲,立即跟她們搭起了話,他們很高興能跟女孩聊天,熬過漫長的旅途。
他們名叫克里斯蒂安和讓─馬里。兩人都二十多歲。克里斯蒂安很英俊,長著一頭捲曲的黑髮和棕色的眼睛,讓─馬里有一張精明、狡猾的臉孔,留著一撮漂亮的小鬍子。克里斯蒂安很健談,坐在中間的座位,魯比坐在他旁邊。弗立克坐在對面的座位上,她旁邊的莫德歪著身子,把頭靠在戴安娜的肩膀上。
兩個憲兵說,他們是到巴黎提拿一個囚犯。這件事與戰爭無關。這人是當地人,殺了自己的妻子和繼子,然後逃到巴黎去了,被巴黎的警察抓住,招認了罪行。他們的工作就是把他帶回沙特爾受審。克里斯蒂安從他的制服上衣口袋裡掏出一副準備銬犯人的手銬,以此證明他們不是在吹牛。
隨後的一個小時,弗立克對克里斯蒂安該了解的都了解清楚了。對方等著她講自己的事作為回報,因此弗立克就把原來準備好的那一套又加工了一番,添枝加葉,跟真實情況越來越遠了。這掏空了她的想像力,但她告訴自己,這也算一個很好的練習,以應付更為嚴苛的審問。
他們途經凡爾賽,穿過被炸彈蹂躪的聖昆廷火車修理廠。莫德醒了過來。她記得要說法語,卻忘了她不應該認識弗立克,所以她問:「哎,我們到哪兒了,你知道嗎?」
兩個憲兵給弄懵了。弗立克告訴過他們,她和魯比跟兩個睡覺的姑娘沒有關係,可莫德卻像對朋友一樣跟她說起話來。
弗立克保持著冷靜,笑了一下,說:「你不認識我。我看你是把我當成你朋友了,她在那邊。你還有點兒沒睡醒。」
莫德眉毛一擰,意思是「你裝什麼傻啊」,接著才察覺克里斯蒂安正在看著自己。她做了一個表示自己明白了的手勢,裝出一副詫異的樣子,驚恐地用手捂住嘴巴,然後十分牽強地說:「當然,你說得對,對不起。」
不過,克里斯蒂安並不是那種多疑的人,他對莫德笑了笑,說:「你睡了兩個小時。我們在巴黎的市郊。可是,你可以看見,火車不走了。」
莫德送了他一個她最拿手的、讓人迷亂的微笑。「你覺得我們什麼時候能到?」
「這個問題啊,小姐,你可把我難住了。我不過是常人一個。只有上帝能預見未來。」
莫德笑了起來,好像他說了什麼絕頂聰明機智的話,弗立克也放鬆下來。
接著,戴安娜醒了,大聲說話,而且是英語:「老天爺,我的頭真疼,該死!現在是什麼時候了?」
片刻之後,她看到了憲兵,馬上發現自己做了什麼──但已經太晚了。
「她說英語!」克里斯蒂安說。
弗立克看見魯比去摸她的槍。
「你是英國人!」他對戴安娜說,然後他看著莫德,「你也是!」他對著整個車廂的人挨個看了看,發現了真相,「你們都是!」
弗立克探身抓住了魯比的手腕,她已經把雨衣口袋裡的槍掏出了一半。
克里斯蒂安看到這個動作,便順著往下看魯比的手裡有什麼,同時說:「還有武裝!」要不是他們的性命受到威脅的話,他這一番驚訝表現看上去十分滑稽。
戴安娜說:「噢,天啊,搞砸了。」
火車猛地向前拉了一下,開動起來。
克里斯蒂安壓低聲音說:「你們全是盟軍的特工!」
弗立克提心吊膽地看他要幹什麼。如果他掏出槍來,魯比就會開槍打他。然後她們就必須從火車上跳下去。運氣好的話,她們可能在蓋世太保被驚動之前消失在鐵軌邊的貧民窟裡。火車加快了速度。她不知是否她們現在就該跳車,一會兒它就開得更快了。
凝固的幾分鐘過去了。隨後克里斯蒂安笑了。「祝你們好運!」他說,把聲音壓低得像耳語一般,「我們會為你們保密的!」
他們是同情者──感謝上帝。弗立克大大鬆了一口氣。「謝謝你。」她說。克里斯蒂安問:「什麼時候會大進攻?」
他天真地認為如果有人知道這種機密,會這麼隨隨便便暴露出來,但為了推動話題,她說:「現在起每一天都有可能。或許就是星期二。」
「真的?那太好了,法國萬歲!」
弗立克說:「我很高興你站在我們一邊。」
「我一直都反對德國人。」克里斯蒂安有些自傲地說,「我在工作的時候,私下裡也悄悄給抵抗組織提供一些有用的服務。」他朝自己鼻子的側面拍了拍。
弗立克連一秒鐘也不相信他。他反對德國人是毫無疑問的,經過了四年的食品短缺、衣衫襤褸和宵禁的生活,大多數法國人都反對德國人。但他如果真的幫助過抵抗組織,他就不會告訴任何人──相反,他會非常害怕被人發現。
不過,幫不幫助抵抗組織倒關係不大。重要的是他得懂見風使舵,就不會在大進攻的前幾天把盟軍特工交到蓋世太保手上,否則他很有可能會為此付出代價。
火車慢了下來,弗立克看到他們就要進入奧賽火車站。她站了起來。克里斯蒂安吻了一下她的手,用顫抖的聲音說:「你是一位勇敢的女士。祝你好運!」
她第一個下了車。一踏上站臺,她就看到一個工人在貼一張布告。布告上有什麼東西讓她覺得眼熟。再仔細一看,她的心停止了跳動。
那上面有她的照片。
她從來沒有見過這張照片,也想不起來自己什麼時候穿泳裝照過相。背景是一片陰雲,就像是用筆畫上去的一樣,所以看不出什麼線索。布告上有她的名字,還有她的另一個化名:弗朗西斯.鮑勒,並註明她是個殺人犯。
那個工人剛剛幹完這個活。他拿起一桶糨糊和一疊布告走開了。
弗立克意識到,她的照片一定已經貼滿了整個巴黎。
真是一個可怕的打擊。她一下子僵在了站臺上。巨大的驚恐讓她覺得幾乎要嘔吐,隨後她控制住了自己。
第一個問題是她要如何走出奧賽火車站。她沿著站臺看去,出站口那裡就有一個檢查站。她必須設想守在那裡的蓋世太保軍官已經見到了她的照片。
怎麼才能通過他們?她不能靠編故事的辦法蒙混過去。如果他們認出她,就會逮捕她,任何說詞都無法說服德國軍官不這麼做。要是「寒鴉」們衝殺出去呢?她們會幹掉檢查站的這幾個人,但可能還會殃及車站上的其他人,包括法國警察,他們也可能先開槍,然後再發問。這太冒險了。
她發現,倒是有一種辦法。她可以把行動的指揮交給其他人──或許是魯比──讓她們在她前面通過檢查站,最後把她放棄。這樣,行動並不會被毀掉。
她轉過身去。魯比、戴安娜和莫德已經下了火車。克里斯蒂安和讓─馬里跟在後面也要下車。這時弗立克想起了克里斯蒂安口袋裡的手銬,腦子裡突然有了一個大膽的計劃。
她把克里斯蒂安推回車廂,自己跟著他爬了上來。
他不知道這是否在耍弄自己,不安地笑了一下,問:「怎麼回事?」
「看那兒,」她說,「牆上貼了我的布告。」
兩個憲兵都朝外看去。克里斯蒂安臉變白了。讓─馬里說:「我的上帝,你真是間諜!」
「你得救我。」她說。
克里斯蒂安說:「我們有什麼辦法?蓋世太保……」
「我必須通過檢查站。」
「他們會逮捕你的。」
「不,如果我已經被逮捕了,就不會了。」
「你是什麼意思?」
「給我戴上手銬。假裝你抓住了我,帶著我通過檢查站。如果他們攔住你,就說你要把我送到福煦大道八十四號。」這是蓋世太保總部的地址。
「然後呢?」
「叫一輛計程車。跟我一塊上車。然後,當我們遠遠離開車站,給我取下手銬,找一條安靜的街道讓我下車。你們接著去你們要去的地方。」
克里斯蒂安非常害怕。弗立克能看出他根本不願意幹這種事情,但剛才對抵抗組織的一番高談闊論又讓他很難推脫。
讓─馬里很平靜。「這樣應該可以,」他說,「他們不會懷疑穿著制服的警察。」
魯比爬上了車廂。「弗立克!」她說,「那布告……」
「我知道。兩位憲兵正準備銬著我通過檢查站,然後再把我放掉。如果出了問題,你就接管行動的領導權。」她改用英語說,「忘了鐵路隧道的事兒,那是掩人耳目的瞎話,真正的目標是聖─塞西勒的電話交換站。但不到最後一刻不要告訴其他人。現在把她們都叫上來,快。」
幾分鐘後,她們全都擠進車廂。弗立克把計劃告訴她們。然後說:「如果這個不起作用,我被逮捕的話,你們無論如何都不要開槍。車站的警察太多。如果展開槍戰你們肯定會輸。完成任務才是第一位的。不用管我,你們走出車站,到了酒店再會合,繼續行動。魯比負責指揮。沒必要再討論了,沒時間了。」她轉過身來對克里斯蒂安說,「給我手銬。」
他猶豫了一下。弗立克真想對他大叫「快拿出來,你這誇誇其談的膽小鬼」,但她沒這麼做,相反,她低下聲音,像在耳語般地說:「謝謝你救了我的命──我永遠不會忘記你,克里斯蒂安。」
他掏出了手銬。
「你們其他人,現在就走吧。」弗立克說。
克里斯蒂安弗把弗立克的右手跟讓─馬里的左手銬在一起,然後他們下了火車,三人並排走上了站臺,克里斯蒂安拿著弗立克的旅行箱和裝著自動手槍的肩袋。人們排成一隊通過檢查站。讓─馬里大聲說:「靠邊,請靠靠邊,女士們,先生們,借過一下。」他們直接往隊前走,就像在沙特爾車站那樣。兩個憲兵對蓋世太保軍官敬禮,但並沒有停步。不過,正在查驗證件的那位負責的上尉抬起頭來,平靜地說:「等一下。」三個人都站住了。弗立克意識到自己完了。上尉仔細地看了看弗立克。「她就是布告上的那個人。」
克里斯蒂安似乎嚇得說不出話來。過了片刻,讓─馬里回答道:「是的,上尉,我們是在沙特爾抓到她的。」
感謝上蒼,弗立克想,兩個人裡還算有一個頭腦冷靜。
「幹得好,」上尉說,「但你們要把她帶到哪兒去?」
讓─馬里接著回答:「我們奉命將她送往福煦大道。」
「你們需要車嗎?」
「車站外面有輛警車等著我們。」
上尉點點頭,但還是沒有放他們走。他繼續打量著弗立克。弗立克開始覺得是否自己的這一招露餡了,自己臉上哪裡不對,讓他看出她不過是裝成一個囚犯而已。終於他說話了:「這些英國人。他們竟然派小姑娘為他們打仗。」他難以置信地搖著頭。
讓─馬里明智地閉口不語。
最後上尉說了句:「走吧。」
弗立克和兩個憲兵通過檢查站,走進陽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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