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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巖》第69章
第三十一章 (5)

  朱福年是在第二天跟吉伯特見面的,那是陳順生來探問運貨艙位消息的時候,也正是由東印度公司轉來倫敦總公司發出的質問,何以今年的絲,至今未曾起運的時候。所以,吉伯特一見他的面,便先追問恆記和裕記兩處的貨色,可曾運離上海?

  「明天就要開船了。」朱福年用英語答說,「吉伯特先生,我覺得我對你有種道義上的責任,必須為你爭取最後一個機會。最近商場上有一個大消息,不知道你聽說了沒有?」

  「我不知道你指的是甚麼?」

  「恆記的東家,也就是我的僱主龐先生,跟胡雪巖在事業上達成了合作的協議,胡雪巖的實力並不充足,但他是商場上一個非常特殊的人物,主要的是他在各方面都有極好的關係,而且他的手腕十分靈活。這兩項就是他最大的資本,他所缺少的是現金,而這個缺點,由於跟龐先生的合作而充分彌補了。因此,我可以這樣說:胡雪巖是無敵的,沒有任何人能夠在商場上擊敗他,包括你吉伯特先生在內。」

  「我不需要擊敗他,我只為我的公司的利益打算。最初是我採納了你的建議,否則,也不至於有今天的僵局。」

  「吉伯特先生!」朱福年放下臉來問:「你是不是要討論這件事的責任?」

  「不!」吉伯特搖搖頭,「那是沒有用的。我又不能向你要求賠償,那裏來的責任可言?你覺得對我有種道義上的責任,足見得你對我還存著友誼,我希望我們仍舊是朋友。」

  聽他這一番話,朱福年報之以誠懇的神色,「就因為如此,我要盡我的友誼。」他停了一下,用平靜但很堅定的聲音說:「吉伯特先生,你並沒有失敗,一切都可以照你原來的計劃實現。但你如果錯過此刻這個最後的機會,那末,你的失敗不止於這一次,是明年及以後的日子。用最簡單的話說:你將不能在上海買到你所需要的絲。」

  「照你看,絲價是不是能夠減少若干?」吉伯特說,「如果你辦得到,我們當然會付你應得的佣金。」

  「不!」朱福年斬釘截鐵地說,「決無可能!你應該知道,胡雪巖做生意的精明,是無人可及的,現在他不向你提出延期損失的賠償,已經是很寬大了。」

  「好!」吉伯特終於低頭了,「我一切照辦,只希望趕快訂約。」

  訂了約,收銀交貨,胡雪巖如釋重負。但經過一整夜的計算,卻又爽然若失,自己都不知道「為誰辛苦為誰忙?」

  賺是賺了十八萬銀子,然而,不過說來好聽,甚至於連帳面上的「虛好看」都沒有。因為合夥的關係太多,開支也太大。跟尤五、古應春分了紅利以外,還要跟郁四再分,付了各處的利息,還要為王有齡彌補海運局的虧空,加上裘豐言和嵇鶴齡那裏都要點綴。這一下已經所餘無幾,卻還有開銷杭州、湖州、同里三個「門口」所拉下來的「宕帳」,細看一算,除了阜康錢莊的本錢,依舊是一整筆債務以外,還有萬把銀子的虧空。

  萬把銀子在他當然不必發愁,要愁的是這樣子費心費力,到頭來還鬧了一筆虧空,則所謂「創業」也者,豈非緣木求魚?

  照道理不應該如此!落到這樣的地步,總有個道理在內,當然是自己的做法有了毛病。這個毛病不找出來,令人寢食難安。

  為此,他雖然一整夜未睡,腦子裏昏昏沉沉地,但精神有種異樣的亢奮,怎麼樣也不想上床。

  到了快中午時,古應春和劉不才相偕來訪,一見了面,古應春失聲說道:「小爺叔,你的氣色好難看!是不是病了?」

  劉不才開過藥店,對於傷風發燒之類的毛病,也能診察,當時伸手一探他的額頭,又叫他伸舌頭出來看了舌苔,很準確地作了判斷:「睡得太少,用心過度,是虛火上升。好好吃一頓,舒舒服服睡一覺,精神馬上就好了。」

  「一點不錯。」胡雪巖有意將他遣開:「請你替我去約一約龐二,晚上在那裏敘一敘。回頭四、五點鐘,你到浴德池來找我。」

  等劉不才一走,胡雪巖將預先一張張計算好的單子,取了出來,撿出古應春的一張交了給他,照胡雪巖的算法,古應春應該分一萬五千多銀子的盈餘。

  「小爺叔!」古應春略看了一看,將單子推了回去,「第一,你分得我多了,第二,現在不要分,我們仍舊在一起做,商量商量以後怎麼個做法,才是正經。」

  胡雪巖脫口答道:「我正就是不曉得以後怎麼個做法?」接著便皺起了眉不斷搖頭。

  這態度很奇怪,古應春大為驚疑,「小爺叔!」他很吃力地說,「你好像有啥難言之隱似地。大家自己人,你儘吩咐,有啥『擺不平』,我的一份不必計算在內。」

  「應春兄!」胡雪巖相當感動,率直答道:「我一無所得,就是朋友的情分義氣,千金不換。」

  「豈止於千金不換?小爺叔,你不要說一無所得,在我看,所得正多。不說別的,只說朱福年好了,龐二雖有些大少爺的脾氣,有時講話不給人留情面,到底御下寬厚,非別的東家好比,可是朱福年還是有二心,只有遇到小爺叔你,化敵為友,服服貼貼,這就是你的大本事,也就是你的大本錢。」

  由於說得中肯,不是一般泛泛的恭維可比,所以胡雪巖聽了這幾句話,深受鼓舞,「老古,」他便索性問道:「你直言談相,看我做生意有啥毛病要改?」

  「毛病是談不到。不過,小爺叔,中國人有句話,叫做『業精於勤,荒於嬉』,這個『勤』字照我講,應該當做敬業的敬,反過來『嬉』字不作懶惰解釋,要當作浮而不實的不敬來講。敬則專,專心一志,自然精益求精。小爺叔,如果說你有失策之處,我直言談相,就是不專心。」古應春又說,「人的精力到底有限,你經手的事情到底太多了,眼前來看,好像面面俱到,未出紕漏,其實是不是漏了許多好機會,誰也不得而知。」

  他一路說,胡雪巖一路點頭,等他說完,隨即答道:「有好幾位都這樣勸過我,不過沒有你說得透澈。我剛才在想,忙了半天,兩手空空,總有個毛病在那裏,你說我不專心,這就是我的毛病。不過,也不能說兩手空空──」

  他沒有再說下去,說下去怕古應春多心,他本人兩手空空,還虧下了帳,但相交合作的朋友,都有好處。這盤帳要扯過來算,還是有成就的。

  這樣轉念,更覺精神一振,「走,走,」他站起身來說:「照劉三爺的話,好好吃它一頓,睡它一覺。有沒有甚麼好番菜?吃完了到浴德池去泡它一下午。」

  「好番菜是有,只怕你吃不來。」

  「怎麼吃不來?」

  「夏天講究吃『色白大菜』,生冷清淡,半生不熟,吃不慣的會倒胃口。」

  「那就算了。還是──」

  「還是到我這裏去吃飯吧!七姊現在返璞歸真了,到處跟人學做菜,今天在做粉蒸雞,還有你們西湖上的蓴菜──」

  「你不要再說了。」胡雪巖嚥了口唾沫答道,「再說下去,我真要流口水了。」

  於是一起到古應春那裏。七姑奶奶果然捲起衣袖,在廚房裏大忙特忙,汗水蒸潤,她那張銀盆似的臉,和兩條藕也似的手臂,格外顯得紅白分明,看見胡雪巖在廚房門口探頭一望,趕緊喊道,「廚房裏像火焰山一樣,小爺叔,快不要進來!」

  「我餓了!」胡雪巖老實答說,「有啥吃的,先弄點來餵餵我。」

  「我先下碗米粉乾,讓你點點飢。回頭慢慢吃酒。」

  等一碗雞湯火腿筍乾米粉下肚,接著便擺桌子喝酒,恰好尤五也到了,胡雪巖越有興致。

  席間當然要問他今後的打算,胡雪巖卻反問尤五和古應春,要怎麼樣打算,才能於大家有益?

  「這話就是很難說了。」尤五答說,「照我的心思,最好你別人的閒事都不管。」

  「五哥也是!」七姑奶奶性子直,馬上就補了一句他未曾說出來的話:「別人的閒事不要管,只管你的事。是不是?」

  大家都笑了。「這當然是一廂情願。不過,」尤五正色說道,「我們漕幫方面,生路越來越狹,小爺叔,你答應過的,總要替我們想個辦法。」

  「當然,當然。我一定當我自己的事來辦。」胡雪巖又問古應春:「你看呢,我以後該怎麼做法?」

  「我剛才就說過了。」

  胡雪巖點點頭,重新回想他上午所作的那番勸告。

  那些話,尤五和七姑奶奶並不知道,尤其是七姑奶奶性子急,便追問著,胡雪巖將古應春勸他專心的話,說了給她聽,並且盛讚古應春看得深,識得透。

  「謝謝一家門!」七姑奶奶撇著嘴說,「小爺叔,他是狗頭軍師,你不要聽他的話。」

  古應春不服氣,但也不敢跟她爭辯,只說:「小爺叔,『婦人之言,慎不可聽』。」

  「啥叫『婦人之言』?」七姑奶奶的反應快得很,「場面總是越大越好。照你的說法,有皇帝做也不要做了,因為管的事太多太雜?」

  一句話駁得古應春啞口無言,搖搖頭輕輕說了句:「歪理十八條。」

  胡雪巖看他那無奈七姑奶奶之何的尷尬神態,未免好笑,但一向不以他那個「寶貝妹子」為然的尤五,卻幫著她說話:「阿七說的倒也不是歪理。事情不怕多,要有人管,皇帝好做,難的是用不著一個好宰相。小爺叔,我想,老古的話也不錯,阿七的比喻也有道理,你是聰明人,不妨拿他們兩個人的話好好想一想,作一番打算。」

  「是的!」胡雪巖深深點頭。

  於是他一面吃喝閒談,一面在心中盤算,等酒醉飯飽,他的盤算也大致停當了。

  「五哥,老古!」他說,「我們先把帳分了──」

  「不必分!」尤五搶著說,他的意思跟古應春一樣,主張就原來的資本和盈餘,聽候胡雪巖全權運用,能夠「利上滾利」。

  「我懂你們的意思。」胡雪巖說,「我要重起爐灶,做幾樣事業,大家分開來管,我只抓個總。就好比做皇帝一樣,要宰相大臣分開來辦事,用不著我親自下手。」

  「嗯,嗯!」在座的三個人,不約而同地頷首表示同意。

  「第一樣是錢莊,這方面是我的根本,我也內行,恐怕還是要親自下手。第二樣是絲,在湖州,我交給陳世龍,在上海,我交給老古。」

  「好的!」古應春說,「我當仁不讓,無須客氣。將來茶葉、桐油也好做洋莊,慢慢兒再說。」

  「將來銷洋莊都歸你一手擔當。茶葉、桐油我也想過,只要你認為可以做,我無不贊成。不過眼前新絲就要上市了,所以要請你趕緊籌劃,專心一致,百事不管。不過──」胡雪巖看一看七姑奶奶,笑笑不再說下去。

  這大有皮裏陽秋的意味,七姑奶奶免不了要問:「小爺叔,不過甚麼?」

  「不過,」胡雪巖笑道,「百事不管,你們的終身大事是非管不可的。我也是這樣子,別樣閒事不能再管,你的這樁大事,非效勞到底不可。當著五哥在這裏,我做大媒的說一句,你們挑日子、辦喜事,乾坤兩宅,自己商量,不必我來傳話。古家老族長那裏的歸我疏通,一定不會辦不通,你們放心好了。」

  「是的。」尤五點點頭說,「這件事,我就這幾天要好好談一談。現在且不去說它,小爺叔你再講你的打算。」

  「我還打算辦兩樣事業,一樣是典當,一樣是藥店。藥店請劉三爺來做,典當,我想跟龐二談一談,請朱福年幫我的忙。」

  對他的這番打算,尤五和古應春默然不置可否,這意思就是不以為然,在古應春覺得他不宜做此自己不懂的事業,而劉不才的本性,也不宜於苦幹創業,朱福年則相交未幾,雖說「南蠻不復反矣」,但他究竟有幾許本事,尚未明瞭,何以輕付以重任?

  尤五也略有這樣的想法,此外他還有疑慮,率直問道:「小爺叔,一樣錢莊,一樣絲,都是大本錢,你那裏還有餘力開當鋪、開藥店?」

  「五哥說到要害上來了。」胡雪巖很起勁地,「自然我都有打算。」

  胡雪巖的打算,是憑他的信譽、本領,因人成事。阜康設分號,是龐二有過承諾,願意支持的,做絲生意,仍舊是大家集股。開典當的本錢,他看中了蘇州潘叔雅那班富家公子,開藥店則預備在江浙官場上動腦筋。

  「我再說,為啥要開典當、開藥店?這兩樣事業,一時都無利可圖,完全是為了公益,我開典當是為方便窮人。胡雪巖三個字,曉得的人,也不算少了,但只有做官的和做生意的曉得,我以後要讓老百姓都曉得,提起胡雪巖,說一聲:這個人不錯!事業就會越做越大。為此,我要開藥店,這是揚名的最好辦法。再說,亂世多病痛,大亂之後,必有瘟疫,將來藥店的生意,利人利己,是一等一的好事業。」

  聽得這一說,七姑奶奶首先就欽佩不止,「你聽聽,」她帶點教訓意味地對古應春說:「小爺叔的眼光,才真叫眼光!看到大亂以後了。你要學學小爺叔。」

  「本來就跟小爺叔在學。」古應春轉臉問道,「小爺叔,你說開藥店的本錢,出在公家,是怎麼個辦法?」

  「這要靠關係了。軍營裏自然要用藥,我要跟劉三爺商量,弄兩張好方子,真材實料修合起來,譬如刀傷藥、諸葛行軍散、辟瘟丹之類,要一服見效,與眾不同。這樣子就好稟請各路糧台,先定我們多少,領下價款來做本錢。」

  「真是!」七姑奶奶聽得眉飛色舞,「我看世界上,沒有小爺叔沒有辦法的事!」

  「七姊,」胡雪巖有些惶恐,「這話捧得我太過分了。一個人的力量到底有限,就算三頭六臂,也辦得了多少事?要成大事,全靠和衷共濟,說起來我一無所有,有的只是朋友。要拿朋友的事當自己的事,朋友才會拿你的事當自己的事。沒有朋友,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還是沒有辦法。」

  「小爺叔這話一針見血,」尤五緊接著他的話說,「我們那一夥弟兄,都當小爺叔好朋友,現在等著你老發號施令呢!」

  「你別忙!我答應替你們籌出一條生路來,一定要做到,說句老實話,我眼前第一件大事,就是替你們去開路,大致的辦法,我已經有了──」

  這是胡雪巖另一項與民生國計有關的大事業,他準備利用漕幫的人力、水路上的勢力跟現成的船隻,承攬公私貨運,同時以松江漕幫的通裕米行為基礎,大規模販賣糧食。

  「亂世米珠薪桂,原因有好多,要一樣樣去考究。兵荒馬亂,田地荒了,出產少了,當然是一個原因,再有一個原因是交通不便,眼看有米的地方因運不出,賣不掉,多少可惜!這還不算,最可惜的是糟蹋掉了!有些人家積存了好多糧食,但打起仗來,燒得光光,或者秋收到了,長毛來了,有稻無人割,白白作踐。能夠想辦法不糟蹋,你們想,於公於私多麼好!」

  「有道理!」尤五矍然而起,「前面兩個原因,我懂,後面說的這一層道理,我還是第一次聽到。倒要請教小爺叔,怎麼樣才能不糟蹋?」

  「這就要看局勢了。眼要明,手要快,看啥地方快靠不住了,我們多調船過去,拿存糧搶運出去。能割的稻子,也要搶著割下來。」胡雪巖又說:「這當然要官府幫忙,或者派兵保護,或者關卡上格外通融,只要說好了,五哥,你們將來人和、地利都具備,是獨門生意。」

  尤五和古應春都不作聲,兩個人將胡雪巖的話,細細體味了一會,才大致懂得了他的做法。這確是一項別人所搶不去的好生意,但是做起來不容易。

  「官場的情形,小爺叔你曉得的,未見得肯幫我們的忙。」

  「一定肯!只看怎樣說法?其中還有個道理:打仗兩件事,一是兵,二是糧,叫做足食足兵。糧食就這麼多,雙方又是在一塊地方,我們多出一分糧食,長毛就少一分糧食,一進一出,關係不輕。所以,我去一說這層道理,上頭一定會贊成。」

  「對!」尤五問道:「小爺叔你預備跟那個去說?王大老爺?」

  「是的。我先跟他去說。事不宜遲,明天我就走!我還有好多法子可以治長毛,譬如加緊緝私,斷絕他們的日用百物的供應之類。」胡雪巖站起身來,很起勁地揮著手:「做小生意遷就局勢,做大生意先幫公家拿局勢扭過來。大局好轉,我們的生意就自然有辦法。你們等著,看我到了杭州,重起爐灶,另有一番轟轟烈烈的事業。」

(本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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