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陷阱】4
方停君愣了一下,眼珠一轉用手蒙住了自己的雙眼也大叫了起來。他一叫反把過來的人嚇了一跳,他停下來將臉上的髮稍撥弄到腦後,露出英俊的面容,急道:「停君,別害怕,是我薛憶之啊。」
方停君分開的修長指間露出他蘊滿戲謔之意的眸子,道:「好久不見,你為什麼要嚇唬我?」
薛憶之搖著頭,嘆了口氣道:「我哪能唬得了你啊。」
「你是替忽必烈來抓我的嗎?」方停君淡淡笑道。
薛憶之低了一下頭,又輕嘆了一聲道:「怎會。」
方停君微沉默了一會兒,才道:「如果你不是替他來抓我,現下就要走啦!因為他馬上要來了。」
「你知道?」薛憶之一愣。方停君卻不答,他輕輕一躍,又盤腿坐上那塊高大墓碑,箏琴置於膝間,雙手輕輕一撥弄,輕悠的曲子便從指間洩了出來。
「既然知道,你又不走?」薛憶之詫異道。
「我自有我的保全之道,你還是先走吧。」方停君的語氣似乎隨著這夜涼如水的風失卻了剛才的溫度。
薛憶之呆望著朦朧夜色中方停君俊秀的輪廓,似乎一時間想不起來要說什麼,半天才沙啞地擠出了一句:「好久不見。」
方停君停住了手,薛憶之那麼簡單的一句話竟然勾起了他的一絲愁悵,還有一絲依戀,他下意識的想要排斥這種令他覺得陌生的感覺,可過往的記憶猶如一張張畫面在腦海中交疊浮現而出。
朝陽宮裡贈劍磊落的薛憶之,劍門關上被自己惡作劇脫光衣衫靦腆的薛憶之,一劍削落自己發巾瀟灑的薛憶之。還有他替自己挨了忽必烈致命的一掌時蒼白的臉色,帶自己逃命時溫柔的語氣。「我們去打獵。」不自怎的,方停君這兩年常會憶起這句不甚高明的謊言,然而在他心目中這幾乎是他所聽過的最溫柔的一句話。一時間心頭千絲萬緒,與薛憶之默默相對無語。
靜謐的風中開始傳來越來越清晰的馬蹄聲,方停君微微苦笑,道:「你現在要走也晚啦。」
薛憶之笑道:「那就不走了。」
兩人說話間,亂葬崗外的林子裡四面八方都現出了手持火把的騎兵。忽必烈穿著一件白色的錦袍騎著一匹棗紅色的關外馬,他的神色在火光下顯得很平靜,他幾乎有些冷淡的看著在月色下一坐一立的兩人。
方停君白衣,素袖如雲靜若處子,動若脫兔,薛憶之一襲貼身黑衫,畢直英挺的身影,烏黑的髮絲被夜風吹起,在空中飛揚。儘管亂葬崗陰森詭異,可這兩個人仍然猶如墜入凡間的謫仙,站在一起是說不出的和諧。
「好久不見,停君。」忽必烈從馬背上一躍而下開口道,儘管同樣的一句話,由薛憶之說則是有著一絲欣喜,一絲留戀。忽必烈的口吻卻是帶著一絲嘲諷,甚至是一絲狠厲。
「好久不見,王爺。」方停君的微笑道,他手一伸竟然在周遭重重的埋伏裡悠閒的彈起琴。
忽必烈微笑著環顧了一下四周,突然指著方停君身邊那墓碑上放著的龍泉香爐縱聲笑道:「月色下,亂葬崗內,停君燃香奏琴,當真雅緻。」
方停君手不停,在那宛轉的琴聲中也笑道:「王爺是天下第一好雅之人,停君當然要勉為其難湊一下王爺的雅趣。」
那種香氣初聞淡淡似蘭若麝,可琴波過後竟然顯出一絲血腥之味。忽必烈一驚,用手遮住的自己的鼻端,喝令道:「小心有毒。」
方停君笑道:「王爺,此香傳說創自盛唐時一名裹香的女子。那名女子戀上了隔壁的一位琴師,每夜琴師奏琴,女子便在自家的屋內梵香。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苦戀讓女子痛不欲生。某一日,她忽然發現只要琴師固定彈一首曲子,她的香就會顯出血腥之味,令人四肢無力。女子認為這是上天給暗示,於是當有一日琴師彈起那首曲子的時候,女子便在院內梵起了此香,然後躍過圍牆,殺了琴師,又用同一把匕首自裁於琴師身旁。所以此香名叫相隨。」
他談笑之間,那些騎兵們已經紛紛落馬,忽必烈倚在馬旁強笑道:「沒想到停君琴彈得好,故事說得也好。」
方停君一躍而起站在墓碑上,他懷抱著箏琴,急風吹得白色的外衣獵獵作響,被風吹起的長髮下是他微帶著懶散的嘲諷笑容。
「你長高了,又瘦了。」忽必烈嘆息道。
「蒙王爺之賜……」方停君從墓碑上躍下,將箏琴置於碑上,人慢慢朝忽必烈而去。「你這幾年懸賞千金拿我,這兩年我幾乎沒能在一張床上睡過一整晚的覺。」
「你知道的,普天下只有兩個地方你可以安心的睡覺。」忽必烈咧嘴笑道:「一是我的床上,還有……就是我的懷裡。」
方停君有些詫異的看著忽必烈,一個曾經對自己的不倫之戀驚恐不安甚至不惜殺了對方的男人,他驚訝於忽必烈居然敢在這麼多部下坦然的調笑自己。
「看來,王爺也是個不喜歡個回頭的人啊。」方停君輕嘆道。
「那倒不是……」忽必烈笑道,「可既然不能及時回頭,那就要勇往直前,我不喜歡後悔,也從不悔。」
方停君靜靜地站在風中,似乎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辦。隔了一會兒,他轉身看向還站在身邊的薛憶之,問道:「相隨好像對你不管用。」
「他與你無法相隨。」忽必烈笑著插嘴。
「寒田蒼玉翠原本是一對。」薛憶之則溫和的答道。
「你兩不相幫,好嗎?」方停君殷切地看向薛憶之。
薛憶之沉默了良久,方才點頭應了聲好。
方停君鬆了口氣,他微笑著慢慢朝忽必烈走出,等走近了方才笑道:「除了睡在王爺的床上與懷裡,停君還想到了第三個法子可以睡得安穩。」他說著緩緩從懷裡抽出一柄短劍,劍身極薄,綠松石點綴的鞘面,精美的宛若觀賞品。
「魚腸,鳳舌,綠虹,這把想必是綠虹了。」忽必烈嘆道。
「王爺好眼力,」方停君笑著抽出薄若蟬翼的劍身,道:「魚腸刺秦,王爺能配綠虹也算不枉此生。」
「你真得要殺我?」忽必烈有些斯啞地問。
方停君被他有些哀傷的目光一碰,竟不由自主的微一垂眼簾,然後笑道:「是王爺逼我的,怪不得停君。」
他那一刻的慌亂儘管是一瞬間的事,但卻絲毫不落的落入了忽必烈的眼裡。忽必烈心中暗暗一笑,心道:停君,以你的性子,若你真對我無情,又怎會有這一刻的遲疑。
「你其實是故意將我引至此處,對吧?」忽必烈接著嘆息地問。
「停君,別傷王爺!」薛憶之忍不住出口道。
「王爺……」忽必烈竟放聲大笑起來,笑聲有一些淒愴。
方停君轉回頭看著有些急切的薛憶之的臉,溫聲地道:「等這件事了了,我們以後信馬由韁,再也不問塵事,好嗎?」
這句話出口,薛憶之與忽必烈都是渾身一震,那句話彷彿對兩人都是莫大的誘惑。
「若是我肯與你信馬由韁,不問塵事,你可願由我伴?」忽必烈輕聲問。
方停君避開他的目光,笑道:「王爺,何必拿這句話來騙我。」
忽必烈輕笑一聲,心道:你又何嘗不是拿這句話去騙憶之。
方停君見薛憶之不吭聲,一咬牙快速手起劍落,他算準了就算薛憶之要出手阻攔也是趕之不及。可未等他的劍落下,一刀白色的劍光如迅雷一般破空而至,強大的劍氣激起了方停君的髮絲。
「御劍術!」方停君大驚,御劍術是劍術中最頂極的層次,由內力與意念馭劍而行。他與薛憶之都是百世難遇的練劍奇才,可惜方停君心思繁雜,始終無法過得了自己這關,進入御劍而行的層次。方停君萬萬沒想到,兩年前與自己劍力伯仲之間的薛憶之竟然突飛猛進。他一猶疑間,薛憶之的劍已經撞上了綠虹的劍身,只聽當的一聲,綠虹劍一折為二。
「我無法兩不相幫,他,他是我哥。」薛憶之臉色有些痛苦,這是個永遠無法逃避的事實。
「可惜了綠虹。」忽必烈則輕笑道。
方停君只覺得虎口發麻,他心知自己被劍氣所傷,反身一躍如輕鴻一般姿態極美的往後掠去,他掠過周玉庭的時候,輕哼了一聲,道:「還不走。」然後,人影就沒入了叢林。
剛才還昏撅在地,不省人事的周玉庭聽見此話,居然手腳利落的爬了起來,幾個起躍也消失在叢林中。
薛憶之愣愣地看著方停君消失的身影,他那句:我們從此信馬由韁,再不問塵事似尤然在耳,卻是充滿了苦澀。忽必烈則突然從地上爬了起來,微笑著撿起了那把斷刃的綠虹,上面沾了一些方停君虎口破裂時的血漬。
薛憶之見忽必烈完好無事有些詫異,但隨即苦笑了一下,他這個哥哥與方停君都是人中之精,又豈會輕易地上別人的當。待見到綠虹上的血漬,他心裡更是苦澀難當,他帶上手中的劍原本是為了保護方停君而來,然而最後卻傷了他。
等他兩人用涼水潑醒了從衛士打道回府,已經是兩個時辰後的事,薛憶之見忽必烈始終態度悠閒,心裡吃不準他打的是什麼主意。歸途中,忽必烈手下的偏將烏木塔突然打馬飛奔而來,他一見忽必烈就躍下馬,急速跪禀道:「王爺,守備府被人劫獄。」
「胡說!」烏木吉喝道,城中有近一萬騎兵,一多半駐守在守備府附近,又怎會輕易被人劫獄。
「因為……因為……」烏木塔支唔著。
忽必烈笑著接著他的話道:「因為劫獄的人手裡有我的令牌,是騙獄吧。」
「王爺!」烏力吉與薛憶之都有些吃驚,忽必烈何失落了隨身攜帶的令牌卻又不吭聲。
「剛才被停君盜走的。」忽必烈輕笑道。「你說他這次來是為了救他師兄,是刺殺我,還是根本目的是為了劫獄?」他好像也根本不期待別人的回答,只囁囁說了一句:「看來要重新選塊好玉打造令牌了。」說著便飛馬而去。
薛憶之一回府便去書房見忽必烈,而他也好像正在等他。
「你想問我,為什麼故意讓方停君偷去令牌,對嗎?」忽必烈微笑著看著手中的畫道。
薛憶之不答,他只靠在門口靜靜等著忽必烈的下文。
「在二十年前,宋決定與我們蒙古聯手與金在蔡州破斧一戰,這一戰得到漢人全體上下的鼎力支持。全國上下募款數以億計,可惜漢人的儒弱成性,原本國庫空虛,現在多出了一筆錢,朝廷裡有人就出主意於其拿這筆錢去打不知勝負的仗,不如拿去議和。於是這筆錢就被主戰的這群人給藏了起來,並且繪製了一份地圖,交給了當時地位最高的一個人保管。眼下,這筆錢看來到了南宋急用的時候。」忽必烈嘴角微微一彎,又道:「這份寶藏最後消失的地方就是四川境內,這二十年來是卞京人,卻一直在四川當官的只有四位。一位與三年前病故,一位戰死沙場,一位與二年前離奇失踪,另一位就是今天被劫走的四川成都舊守備,他與三年前在成都郊外被扎木合生擒,這一次是被我帶來成都。」
「你懷疑地圖就在他們身上?」薛憶之似有些恍然地道。
「不……」忽必烈微笑道:「地圖在停君的身上。他們只是最後參與押送的人,而且是負責不同的段落。沒有熟人帶路,若是光憑地圖,想要在地勢複雜的四川境內找到寶藏,即使聰明如方停君也不是一樁易事。」
薛憶之一瞬間明白了,他臉色有些蒼白地道:「被救走的那個是影子,是我們的人。」
「哲別潛伏在漢人身邊三十多年,現在總算有用武之地了。」忽必烈放下手中的若有所思地笑道。
「你為什麼要告訴我?」薛憶之看向忽必烈,有些吃力的問。
忽必烈轉過頭,看著薛憶之笑道:「因為我想讓你知道,停君是生來就要與我們為敵的人。我們之間,不死不休。」聽著薛憶之快速離開的腳步聲,忽必烈低頭微笑著對那幅畫裡的少年道:「停君,這才是我給你的陷阱。你瞧,我們不是玩得很好嗎?放棄憶之吧,他剛才都不敢問,你到底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