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夜鷹】5
成都守備府的抄手廊上忽必烈緩緩地走過,他嘴裡猶自念著那四句話:「上勿入星海瑤池,下不墜凡塵地獄。日枕金沙成祭禮,夜眠銀光照靈臺。」忽必烈皺著眉,心想:這是哪裡呢?
他的眉頭突然一動,半轉身看見廊外站著一個穿黑衣人。矇矓的夜色下,那個人的面目不可細辨,但忽必烈卻一眼就認出了他。
「是你!」忽必烈笑道:「怎麼,我才借你人用一下,你這麼快就找上門來。」
那人依然站在原地,只是冷冷地說道:「哲別死了。」
「怎麼會?」忽必烈吃了一驚,道:「我昨天才接到他的飛鴿傳書,難道被人發覺了?」
「我懷疑是方停君殺了他。」黑衣人繼續冷冷地道。
忽必烈心中一動,笑道:「你不是說他除了跑起來快點,其它的武藝一無是處嗎?」
黑衣人沉默了一會兒道:「他小時候與霜葉紅單獨住在利洲,這個時候無人知道他是否習武。」
「難道你和他在一起這麼久還看不起出來,」忽必烈笑道。「如果不是他太會做戲,就是你的眼光太拙了吧。」
「我們需要試一下,核實一下。」黑衣人沉默了一會兒道,他的臉上忽然閃過一絲陰狠,又道:「如果無為這老兒不守諾言,那我們也就不用再留著方停君了,免成禍患。」
忽必烈微笑了一下,道:「看來你心中已經有主意了。」他看著黑衣人又笑道:「沒想到你這麼恨方停君,我還以為你不會。」
「方停君本來就是那種不能愛,就要恨的人。」黑衣人淡淡地道:「你選擇了前者,我選取擇了後者,僅此而已。」
忽必烈微一皺眉,隨即笑道:「你錯了,我並不愛他。嗯,我確實對他很有興趣。不過人這輩子只能愛一個人,我選擇了自己。」他頓了一頓,又道:「這世上原本有些人是不能愛的,方停君剛好是其中之一。」
黑衣人轉身一騰身躍入夜色中,幾個跳躍,便消失無踪,只冷冷留下一句:「四叔,你是能愛的人嗎?」
忽必烈怔了半晌,摸了摸鼻子,笑道:「巧了,你我好像也是不能愛的人。」他伸了個懶腰,走到廊下逗弄著那隻鸚鵡,嘆道:「看來這世上不能愛的人也著實不少。」
那隻鸚鵡很快接口道:「是的,主人。正確,主人。」
方停君與王幸,楊林兒一路往南。楊林兒他們並不知道方停君要去哪裡,只是跟著他南行。方停君雖然看起來文秀,楊林兒卻不知怎的下意識的對他有一種懼意,雖然那種感覺濛濛朧朧,但足以使他不會多嘴去問方停君不想回答他的問題。
一路行來沿途由於戰禍而四處是流民,斷牆殘瓦。還未到石門關,就聽到一路的難民說,兀良合台大破石關,打敗了金沙江上的水軍。等到了石門關,金沙江已經封江,三人找了半天也沒有找到一條船。
「要亡國了。」坐在茶攤前的一布衣老者嘆氣道,然後他操起馬胡琴,悠悠揚揚地唱了起來:「行營面面設刁斗,帳門深深萬人守。將軍貴重不據鞍,夜夜發兵防隘口。自言虜畏不也犯,射麋捕鹿來行酒。」老者的嗓音渾厚沙啞,如今唱將起來很有一種莫名的悲憤之情。
「大膽!」王幸一拍桌子,剛想起立,卻被楊林兒一把拉住。只見面前一隊蒙古騎兵經過,三人不約而同拉低了臉上的斗笠帽。
那老者卻置若罔聞,接著悠悠唱他的小曲,道:「更闌酒醒山月落,彩縑百段支女樂。誰知營中血戰人,無錢得合金瘡藥!」
那帶隊的蒙古兵官白淨面皮,像是個貴族子弟,顯然頗通漢學。聞到小曲,竟然勒住了馬,拍手道:「唱得好。」他然後信手丟了一錠銀子在老頭子的腳下,道:「再唱一遍,讓人都聽聽宋官兵的德性。」
那老頭也不抬眼皮子,搭起弦又拉了起來,這次的曲調卻一掃剛才的慢悠,顯得急促高昂。「上馬擊狂胡,下馬草軍書。二十抱此志,五十猶臞儒。大散陳倉間,山川鬱盤紆,勁氣鍾義士,可與共壯圖……」
「好大的膽子!」蒙古的軍官跳下馬,小老兒也不停頓接著唱它的歌。蒙古軍官一愣,他一路行軍勢如破竹,見慣了抱頭鼠竄的漢人,還從未見過像這老者這麼有膽氣的。於是嘴角冷冷一笑,抽出腰刀輕輕一拔,挑斷了老者胡琴的一根弦,後又掏出一錠銀子道:「再唱一首,唱得好,這錠銀子也歸你。唱得不好……」他啪的一聲將刀放在了茶桌上。
老者倒也不含糊,伸手去接駁琴弦,那蒙古軍官用刀壓住他的手,笑道:「你就用一根弦拉,你若不會,我就用這把刀拉拉你的脖子試試。」茶攤外的蒙古兵們一陣哄笑
老者骨頭倒甚硬,冷笑了一聲,道:「人生七生古來稀,人老朽今年剛好六十掛零,也算活夠本了。」
那蒙古軍官一笑,轉頭去問茶攤裡的其它人,道:「你們也都活夠本了嗎?」茶攤裡的人都嚇得面無人色,暗恨老者招搖,還哪裡敢吭聲。
蒙古軍官轉過頭來笑道:「若是你唱不起來,這裡的人可都要受罰。」
老者面色漲得足赤,嘴唇哆嗦卻說不出話來。王幸嘴裡又冷哼一聲,一幅看好戲的模樣。
「老人家,我拉琴,你唱曲,可好?」方停君突然微笑著插嘴道。他話一出口,王幸與楊林兒均錯愣不已,萬萬沒想到方停君此時會招惹這種麻煩。
「這位軍爺說讓你唱曲,並不一定要你拉琴,他老人家必定說話算話。」方停君微笑著又道,他的手已經從同樣驚愣不已的老者手中接過了琴。
蒙古軍官見這檔口還有人不怕死的攬禍,嘴裡冷笑一聲,不置可否,只把手放在桌上那把刀上。
方停君架起胡琴,笑道:「軍爺們行軍打仗,我們唱首吉利點的,就沈括的《凱旋》吧。」
他的手微微一動,胡琴悠悠,曲音顫動。此時老者豈敢相強,跟著琴音便唱了起來。「馬尾胡琴隨漢車,琴聲猶自怨單于。彎弓莫射雲中雁,歸雁如今不見書……」老者沙啞的嗓音配上胡悠遠淒涼的弦音,把詩中盼歸的意境發揮的淋漓盡致。
茶攤外的軍士們均是征戰多年,聞音便莫名的想要淚下。那名蒙古軍官心中一驚,那微帶憂傷曲音渾厚委婉,竟然聽不出是用一根弦拉的。再見眼前的拉琴人,白衣黑髮,雖然斗笠遮住了大半張臉,帽沿下那張微彎的嘴角輪廓分明,扶住胡琴的手白皙修長,堪稱完美。儘管周遭的環境喧鬧嘈雜,可是他卻像遺世獨立的蓮,寧靜孤寂。勿用聽琴音,只就眼前這幅畫面便足以引人入勝。直到一曲終了,四周人還兀自唏噓不已。
這位蒙古軍官正是汪德臣,他原本是北路軍的副領與同時同領中路軍的貼哥火魯赤在重慶附近,攻打台州,可惜守將王堅甚是了得,圍攻打了月餘仍是久攻不下,倒是兀良合台這裡屢戰屢勝,蒙哥索性調汪德臣過來配合他,攻打南宋水軍,想要水陸並進重慶。
汪德臣心中一動,嘴裡冷哼道:「好琴藝。」手一伸就想要去掀方停君的斗笠,誰知一伸之下竟然沒有觸到他的斗笠,再一伸,還是沒有觸到,那手的距離始終離著斗笠只有那麼寸許,卻怎麼也抓不著。
汪德臣心裡大怒,他年少得志,自許文才武藝,何曾在人前丟過這種臉。人猛地一站起來,手一伸一切,指間快速掃向方停君扶住斗笠手的脈門,卻被一個臉面四方的人擋住。
楊林兒賠笑道:「軍爺,我這位小兄弟生性害羞。還請軍爺原諒則個。」
汪德臣面帶冷笑,道:「現在兩軍交戰之際,又怎知你等不是奸細,統統給我拿下。」門外的將士一聽喝令,均下馬抽出腰刀圍了上來。
「汪將軍若是想要盤查在下,明日我還會再來,到時將軍只管盤查,只是今日我有要事在身,還請行個方便。」方停君淡淡地道。汪德臣剛想開口冷笑,忽然看見方停君放在右臂下的左手手勢,心裡猛地一震,張大了嘴,竟然愣在那裡。
方停君已經扶起那名老者走出了茶攤,蒙古兵見汪德臣始終不發話,眼睜睜地看著他們離去,心裡都詫異萬分。
「老人家,可還好?」等他們走到一僻靜之所,方停君笑問。
老者汗顏道:「不敢,小老兒吳平,家就住石門關。今天若非公子搭救,只怕就回不去了。」說完就要下跪,方停君一把拉住他,笑道:「老伯萬萬不可,我等也有一件事要老伯幫忙。」他扶起老者,又道:「我們要找一條船出江。我聞到老伯身上帶有魚腥味,虎口有很深的勒痕,面泛潮紅,赤足穿鞋,因此猜老伯可能是打漁為生。」
吳平驚詫不已,失聲道:「小老兒正是以打漁為生。」
楊林兒他們也有點吃驚,沒想這老頭能拉能唱,開口成章,竟然是一打漁的,心裡對方停君心細如髮暗暗佩服。
四人隨著吳平走到一處靠江的荒林,從一處雜草堆裡扒出了一條小船。吳平道:「蒙古韃子這兩天四處找船,我因此將船藏到了此處。」
四人合力將船拖回了江邊,王幸由於不識水性留在了岸邊,方停君本意叫吳平也留在岸邊,但他堅持同往。
三人趁天微黑出江,沿著石門關的懸崖前行。
「老伯,此處可有懸棺?」方停君問道。
「有啊,這沿路有好幾處。」吳平答道。
楊林兒一聽,心頭一震,猛然省悟,那四句詩:上勿入星海瑤池,下不墜凡塵地獄。日枕金沙成祭禮,夜眠銀光照靈臺。天底下除了金沙江邊,石門關崖下的懸棺還有哪處能附合這四句話。
他見方停君已經展開那面地圖,眼見他淡定自若的側面,心頭有點不是滋味。這位主子雖然年幼,但卻聰穎無比,似半點不需要他人的扶持,要挾持他的想法更是難上加難。這完全打翻了他這個想要做開國臣子的念頭,想到此處楊林兒的瞳孔猛然一收縮。
方停君每到一處懸棺處便細細打量,弄得吳平嘖嘖稱奇,沒想到一位這麼靈秀的少年四處找棺材。
「就是那裡!」方停君驚喜的聲音打破了楊林兒的遐想,他順著方停君的手指看去,只見這一處七具棺材排成了一個極似北斗星的形狀懸空掛在崖邊。楊林兒對著他手裡的圖一看,圖中畫著的七道一痕正是像倒掛的北斗星。
那七具棺材離地面足有二三十丈,離崖邊則更遠。
楊林兒失聲道:「這麼高,看來明天要爬上崖拿繩索吊下去才行。」他微一皺眉,心想:這批寶藏不是小數,又是掛在半空中,不得要大批人才能弄上去,可是如此興師動眾,難保不被蒙古人發現。
「不用。」方停君輕輕吸了一口氣,他突然拔高了數丈,在半空中如閑庭漫步一般不斷地往上走去。
「梯雲縱。」楊林兒暮地想起這正是公主的貼身僕女霜葉紅的拿手絕技,他不由苦笑了一下,心想:看來公主什麼都算好的。
方停君攀上崖邊的北半星天樞方位,查看了半天。
而就在此時,江面上突然現出了燈火,楊林兒一愣,吳平已經失聲道:「是戰船,現在在江面上能看到船都是戰船。」
「會不會是我們的船。」楊林兒猶豫地問。
吳平跺腳道:「此處的制水權早就落入蒙古韃子手裡,哪裡會有我們的船。」他們說話間,方停君已經躍回了小船。
他看了一下江面上兩邊越來越近的船燈,皺眉道:「你們潛水離開這裡。」
「那這位公子你……」吳平問道。
方停君道:「我走了,你們就走不了,他們帶來了水軍,快走吧。」
「那怎麼行,少爺……」楊林兒剛想開口說什麼,方停君已經打斷了他的話,笑道:「我走得脫得,你放心吧。」
楊林兒躊躇了一下,只得拉著還不肯走的吳平躍入了水中。
方停君微笑著看著越開越近的車船,這種戰船體型龐大,對方停君腳下的這艘小漁船宛若巨鯨對鰱魚。忽必烈身穿白色的翻領貂皮大衣同樣面帶微笑站在船頭。
「停君,又見面了。」
「王爺,別來無恙。」方停君笑道。
「日枕金沙成祭禮,夜眠銀光照靈臺。」忽必烈笑道:「看來這七俱棺材裡可是珠寶光氣啊。」
「沒想到王爺也是一愛財之人。」方停君淡淡笑道。
忽必烈嘆氣道:「不過停君這麼鎮定,想必是早有應對之策,看來我與財氣無緣。」他接著微笑道:「不過沒關係,我抓到停君,也算小勝一局。」他手一揮,兩邊的船隊水軍紛紛躍下江裡。
方停君啞然失笑道:「這是做什麼,天氣這麼冷,王爺不怕凍壞了他們。」
「我只怕凍壞了停君。」忽必烈微笑道。
方停君看見兩路水紋朝自己湧來,知道水軍靠近,微微一笑,輕輕一吸氣,人便騰空躍起。忽必烈愣然地看著他如同拾階而上一般,優雅地在半空中越走越高,然後只見他在懸棺上借了幾次力,人便躍上崖頂。他回轉了身,朝著忽必烈微微一笑,便瀟灑地離去。忽必烈看到的最後一眼,便是他在身後飄飛的黑髮。片刻之後,忽必烈才回過神來,他第一次發現他看一個人居然會看走神。他看著面如土色的下屬,自嘲地笑道:「也不算沒有收穫,至少我知道下次要逮他,上面也要安排人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