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約翰在腦子裡重復著她的話，然後又回想了一遍。直到第三遍，他還是覺得那句話不可理喻。

　　“長官？”他無助地問道。

　　“你能將詹森先生留在你的公寓中看管嗎？”

　　這他媽什麼鬼？“按規定，非人靈體需小心看管。”他不是個墨守成規的人，至少他懂得在規定允許內變通。但她正在說的可是一項聯邦重罪。更別提灰進入狂暴狀態可能帶來的不可預知的危險。

　　卡尼婭的臉上看不出什麼。管控中心內那些大神級別的共情者都對她無可奈何，要麼是因為她的自控能力太強，要麼，就是因為她根本就沒有感情。當然，照著那幾個愛說俏皮話的人的說法，她還有可能是個機器人。“你聽到了麥克納馬拉的報告。詹森先生聲明在他哥哥的遺體自己走出殯儀館之後，他和他的嫂子，還有她的一些朋友到這裡來找回它。”

　　為什麼她要說自己已經知道的東西？“好吧。本來我就是負責調查本·詹森謀殺案的探員，這件事情也該告知我的。那我就當做這是因為喪禮承辦員沒有寫報告的原因？”

　　若是如此，這家殯儀館會被強制歇業——說不定現在已經關掉了——最嚴重的是這家殯儀館的經營者還將遭受牢獄之災。然而他們罪有應得；只是如果他早點知道這事，也許能做點什麼好改變凱勒布最終被附身的結局。

　　“你錯了。她的確上報了。”卡尼婭的凝視冰冷，凌厲如刀鋒。“SPECTR的某個人查看了錄像帶，這本應該列為優先處理事件然後直接送到我的桌上。而且即便這卷錄像帶的審核程序不對，這份報告你也應該看到的。但是，它消失了。”

　　好吧，沒錯，他為這些不當處理很生氣。現下凱勒布命懸一線，但如果一切事情都照著程序走的話，這一切都不會發生。可暗示有人刻意壓下此事，就太過分了，“我不太懂你的意思，局長。”

　　“別跟我裝傻，斯塔克威瑟。我在說什麼你見鬼地最清楚不過。應該有線索表明這件事要出錯的。但沒有，這意味著有人抹去了他們的馬腳。我需要時間偵查此事。所以未來的幾天裡，我不希望那只吸血鬼出現在總部附近 。”

　　他沒辦法相信這一切。沒有一個SPECTR的人會蓄意破壞調查。也許有人會說這是政府無能，但是這個超能力項目是絕不能開玩笑的。他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幫助大眾，無論是有超能力的，還是普通人。

　　“那些和詹森先生一起去的人呢——他們怎麼樣了？”他一字一句地問道。

　　卡尼婭朝著外面寸草不生的院子皺起了眉，“他們消失了。我們已向所有當地醫院通報，讓他們一旦發現任何身上有咬痕的人就向我們報告。目前為止還沒有任何消息。我已經讓探員去查看了梅蘭妮·詹森的公寓，但是沒人在家。”

　　“那其他人呢？”

　　“詹森先生表示自己並不認識他們；他們應當都是他嫂子和哥哥的朋友。他還說不知道他們是怎麼一路追蹤非人靈體到這裡的。照皮特曼判斷，詹森先生並沒有在撒謊，但是他肯定有事情沒告訴我們。你晚飯的時候可以打聽打聽。”

　　約翰此時是多麼想擁有預言的能力，哪怕一點點也好，只要能告訴他接下來該怎麼做就行。他掃過凹凸不平的門廊，把手插進了口袋裡。他堪堪能看清坐在粉筆圈裡的凱勒布，他的胳膊圈住細瘦的雙腿，下巴靠在膝蓋上，棕色的眼睛裡閃爍著憤怒和沮喪。

　　調查本的死因本是他所負責的。的確，他盡己所能了……但如果他偵破了那起謀殺案，現在的這一切都不會發生了。

　　“還有一件事。”卡尼婭說道，“詹森先生似乎是一名未注冊的超能力者。”

　　“現在看來，總算有個好消息了。”盡管他的心情只好了那麼一點點，約翰依舊說道。可憐的凱勒布：他的父母一定聽信了那些關於SPECTR的錯誤流言，或者他們本身就是反政府的那類，所以他們決定把他們的兒子藏起來，讓他無法得到應得的幫助。難怪他之前又是瞪眼又是惡聲惡氣的。“他的能力是什麼？”

　　“皮特曼探員沒繼續追問下去，因為還有更緊急的事情，”她干巴巴地說道。“我覺得我們至少能排除控火術——那樣子的能力是無論如何都藏不住的。現在重點是，他對政府的不信任度比常人要高許多。但如果我們能與他合作，那情況會比他與一個非人靈體合作好得多。”

　　如果凱勒布認定SPECTR會傷害他，他會不會為了自保而向灰屈服？卡尼婭是對的；光是一個不願合作的凱勒布就已經夠讓人頭疼的了。

　　當然了，如果灰決定在大半夜的時候把約翰的血吸干，事情也會同樣難辦。

　　“斯塔克威瑟，你覺得怎麼樣？”卡尼婭挑起眉問道，“你能搞定這任務嗎？”

　　他深吸了一口氣，然後慢慢呼出去。本·詹森的案子由他負責。他的案子，他有應付的責任。

　　“是的長官。我准備好了。”

　　“非常好。”她頓了頓，又說道，“順便一提，目前的這一切都是機密。不得與任何沒有到過案發現場的人談論此事。現在，去告訴詹森先生這個好消息吧。”

　　* * *

　　凱勒布坐在地上，嘗試著清空大腦，什麼都不要去想，什麼都不去感受。

　　驅魔沒有奏效。怎麼會奏效呢，他到底在想什麼；他能指望一幫神棍員做些什麼？也許這一切都不過是做出來的一場大戲，目的僅僅是懲罰他逃避注冊的行為。

　　他們現在要對他做什麼？把他帶走，那是肯定的；把他關起來，極可能；等著他身體裡的怪獸將他永遠吞噬……也有可能？

　　有東西在他的身體裡動彈了一下，老虎從打盹中醒來。“我為什麼要這麼做？”

　　凱勒布抿緊嘴唇，他沒辦法叫停他的想法。惡魔——也就是非人靈體——不管你他媽的想怎麼稱呼它們——會附身在人的身體裡。每個人，不管是普通人還是有超能力的人，從小就被警告不要抱著僥幸的心理，別做任何能夠吸引靈實體注意力的事情。負責社區關系的官員一年來學校兩次，告誡學生別吸毒，別喝酒開車，別玩槍，別召喚惡魔。他從沒多想過這些，除非是跟生活相關的危險，比如過馬路之前先左右看看。

　　而現在看看他自己吧，他已經完了。

　　“所有的凡人都不講邏輯的嗎？”

　　它一直在試著捉弄他。那個待在他的頭裡邊的東西，那個殺掉了本的東西——

　　“凡人不是獵物。我們的獵物是惡魔。但現在已經太晚了，它的味道我連聞都聞不到了。”

　　才不是“我們”，不管他身體裡那個怪物想讓他怎麼想，從來就沒有什麼“我們”。但有一股欲望在凱勒布的脊柱裡翻滾，他想起身，衝進夜色中，一路追蹤到那惡魔身側，牙齒扎進它的身體，吞噬掉它的生命。

　　不。他的指甲深摳進手掌。他仍然是個人類。他不會投降。

　　“凱勒布？”

　　他一下子坐直身子，發出一聲驚訝的輕哼。那探員在他同腦海裡那東西激烈辯論的時候回來了，他完全沒有注意到。斯塔克威瑟蹲下身，讓他們倆的視線處於同一水平線上。也許是學校裡面教的什麼心理策略，能增加人與人之間的親密感。

　　他咽下喉嚨裡的干澀感。“現在又怎麼了？”他問道，在腦海中咒罵著自己顫抖的聲音。

　　“我和我的上司聊過了。”斯塔克威瑟的眼睛下能看到淡淡的眼圈，可他笑容中的魅力沒有減少絲毫。但他應該知道凱勒布·詹森是個有立場的人，漂亮的笑容和栩栩如生的藍眼睛並不能動搖他。寬闊的雙肩也不能。

　　“你覺得跟我一起回家怎麼樣？”

　　無數個極度不合時宜的畫面在凱勒布的眼前閃現，“我……你說什麼？”

　　斯塔克威瑟一挑眉，好像他知道凱勒布剛剛在想什麼：“我這兩天會照顧你，直到我們把事情弄清楚。你不會介意的，是吧？”

　　凱勒布把那句話中的調情意味給忽視了——那算是在調情嗎？——而是把注意力放到這句話的重點上。“你覺得我還有救？”

　　“當然了。我會夜以繼日地搞清楚的——你現在是我的第一要務。我的公寓相當安全，客房也很棒。你這兩天與我同住絕對是個好主意。”

　　這句話有問題。斯塔克威瑟肯定在打著什麼不可告人的主意。“這不是正常程序，”凱勒布說道，眯起眼睛，怒視著他，“你別指望我會相信你經常帶被附身的人回家，更別提那些未注冊的超能力者了。”

　　斯塔克威瑟嘆了長長的一口氣，氣息被寒冷的空氣給凝結成薄薄霧氣。凱勒布意識到他完全不覺著冷，從他……死去之後就再也感覺不到了。

　　不，是從他醒來之後，“醒來”這個詞聽上去更順耳。就好像他只不過是被人敲暈了而不是……

　　“我能和你說實話嗎？”那探員問道。他的聲音低低的，更加克制。

　　“一個神棍員，和一個沒注冊的超能力者說實話？太陽是打西邊出來了？”

　　斯塔克威瑟的眼中迸出一絲不悅。這下好了。“我不知道你聽說過SPECTR的什麼事，但你並不需要這麼害怕。通常情況下你會被送到SPECTR總部然後被關起來，直到我們成功將你身上的惡魔驅逐。但你屬於特殊情況。我們不太確定你身上到底附著什麼東西，只是目前我們將其稱呼為吸血鬼。鑒於現在的情況已經得到控制，我們決定讓你走個後門。跟我回家，或者是被送到總部。選擇權在你。”

　　“選擇權。”老天，這不是真的。就在今天早上，他還那麼確信他會把一切都擺平，生活會恢復曾經的平靜。而現在呢，被惡魔附身，即使那些探員想幫他將身上的吸血鬼驅逐，他還是會被注冊在案。

　　“我也沒料到今天會這樣。很有趣的……轉折 。”

　　凱勒布發出一聲苦笑——待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麼的時候，他的手一下子便捂住了嘴。“見鬼，”他放下手，“它又在我和說話了。”

　　斯塔克威瑟看上去很是擔心，但卻沒有戒備的神色。他也許是被訓練成現在這幅不動聲色的模樣，“它說了什麼？”

　　“他在想，今天發生的一切也出乎他的意料。”

　　那探員笑了。“我注意到，你用的是‘他’？”

　　媽的。“我不是刻意這麼說的。”

　　“他認為自己是男性的嗎？”

　　“他，她；男性，女性。一堆凡人的廢話。”

　　“我不確定。”凱勒布揉了揉眼睛。“我不想說這件事。”

　　“任何有關灰的線索現在都很有用。”

　　“還給我起了一個名字？凡人愈發不可理喻了。”

　　“但這些事情可以先等等。”斯塔克威瑟接著說道，完全沒有注意到凱勒布的走神。他站了起來，向凱勒布伸出了手。“來吧。讓我們給你找點吃的，來杯咖啡吧。”

　　凱勒布盯著探員的手看了一會兒。那些手指粗短而強壯有力，指甲經過精心修剪。襯衫的白色袖口在這間屋子裡沾上了污漬。一小片月牙形的皮膚從稍稍拉起的袖口露出來，手腕上隱約可見一個紅色傷疤的邊緣。

　　事情是怎麼發展到現在這一步的？凱勒布的命運被一個神棍員捏在手裡。他現在要麼乖乖和政府合作，保存那僅有的一點兒自由，要麼告訴他們全部滾蛋，從斯塔克威瑟開始，有多遠就滾多遠，最後被監禁起來。

　　坐牢是達不到目的的。但如果那探員將灰從他的身上驅逐，他可能還有一絲機會逃生。先奮力逃離這裡，隨後在別處開始新的生活。梅蘭妮的朋友看著就像那種知道怎麼偽造假身份的人。

　　他們看上去也像是那種會把一個超能力者打出屎的人，不管他注冊了還是沒注冊。或者干脆一點，直接往他頭上來上一槍。但如果他們沒有發現他的能力，那以上的一切假設就都不存在了。

　　凱勒布握住了斯塔克威瑟的手。男人的皮膚很溫暖，他的手掌傳來一陣輕微的刺痛，就好像那肌膚接觸迸出了火星。“咖啡聽起來不錯。”他贊同道。

　　探員咧開嘴笑了，輕輕松松地就把他拉了起來，帶著他走向地板下陷的門廊。室外，黎明灰紫交錯的光芒照在那些廢棄的房子和早就被火燒毀的商店上。

　　新的一天開始了。

　　雙臂抱住自己，凱勒布離開了那棟一度奪去過他生命的房子。一邊走，他一邊想著他的生活究竟能否回到從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