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2)
由於韓雍的充分支持,以及陶成的智計,逐漸為大家所知。所以陶魯的計畫,終於得以順利達成。不過這只是初步,募足了三百人以後,陶魯另外找了一處營地,親自訓練,他的秘訣是沒有官兵之分,連他自己在內,一共三百零一人,有福同享,有難同當,毫無例外。一項訓練的課目,他首先示範,如果通不過,他私下苦練,直到合格為止,決不為自己通融。
如是三個月以後,陶魯實現了他的豪語,在一次月黑風高所出動的突襲中,生擒了侯鄭昂;而韓雍又調到了一支長於騎射的「達軍」──由蒙古降人所組成,與陶家軍相互為用。在戰馬能到之地,由達軍以強弓硬弩,壓制傜僮的標槍短刀;崎嶇艱險之處,神出鬼沒的陶家軍,總能以奇襲建功。
大藤峽終於肅清了。韓雍建議兩事:第一,兩廣地區遼闊,請分設廣東、廣西兩巡撫;第二,在大藤峽設置「武靖州」,而所派的漢官,於地方情形極其隔膜,難望有效治理,請選拔有功的土人充任巡檢等官。朝命皆如所請,並准班師回京。
大將班師,有個很隆重的「奏凱獻俘儀」,皇帝御午門頒布凱旋的露布,由內閣轉發各行省,布告天下。獻俘由刑部尚書主持,俘虜分為三種,事先由刑部審核造冊,在獻俘之日,分別處理。第一種是叛亂有據,不降被擒,明正典刑,如侯鄭昂等人;第二種是為匪徒所裹脅的良民,無罪釋放;第三種是有罪而不至於死,視情節輕重及身份專長,發交各衙門服役。
這一類人中,有一部分發到後宮,大致為幼男幼女,幼男閹割了當「小黃門」;幼女自然是充任等級最低,只供奔走的宮女。當然,凡事都有例外的。
有個姓紀的女子,才十四歲,是廣西平樂府賀縣人,自道是賀縣土官的女兒,性情非常機警,尤其長於心算,為尚服局的女官魏紫娟看中了,跟司禮監懷恩討了她去,替她起了個名字叫小娟,派她司會計,宮稱則叫「女史」。
後宮女官,原有六局一司,但自永樂年間以後,女官的職權,為宦官所奪,只剩下宮正司及尚服局,局下有四司:司寶、司衣、司飾、司仗。但後宮發給妃嬪宮眷的月費,以及皇帝、皇后常有私人支出而不願在宦官二十四衙門留下賬目者,所以在尚服局特設一座銀庫。魏紫娟因為小娟長於計算,而且來自遠地,宮中並無熟人,關係單純,不易為人勾結舞弊,所以派她到這座銀庫去管理賬目。
日子久了,紀小娟才知道魏紫娟的情形。她已經三十歲了,本來年過二十五可以放出宮去,但一則父母雙亡,有個胞兄很不成材,難以投靠;再則錦衣玉食慣了,自覺「由奢入儉難」,過不來布衣疏食的清苦日子,所以自願如舊供職,官位亦由正六品的「司飾」升為正五品的「尚服」,為一局之長,在女官中的地位僅次於宮正司。至於春花秋月、形單影隻,難免芳心寂寞,好在似此情形,也不止她一個,有那性情放得開的,悄悄自覓女伴,夜來同床共枕,假鳳虛凰,慰情聊勝於無。魏紫娟便有這樣一個伴侶,是錢太后的宮女,名叫阿華,花信年華,長得長身玉立,有些男子氣概,由於魏紫娟管她叫「弟弟」,所以紀小娟便稱阿華為「華叔叔」。
阿華幾乎每天都來的,突然一連四五天不見人影,紀小娟不免奇怪。「華叔叔好幾天沒有來了。」她問,「是不是病了?」
「不是她病了,是慈懿皇太后病了。」
就在說這話的第二天,聽得東六宮舉哀,尊號為「慈懿」的錢太后駕崩了。於是宮中又起風波,周太后不願錢太后合葬裕陵。
「這件事,兒子得找閣臣來商議。」
「我不管你找誰!」周太后說,「反正我的主意已經拿定了。」
皇帝非常為難,只好先派懷恩跟夏時宣召閣臣到文華殿面議。其時李賢已經下世,彭時為內閣的首輔,其餘兩人是復召的商輅及東宮舊人劉定之。
「慈懿皇太后合葬裕陵,神主祔太廟。」彭時直截了當地說,「這是一定之禮。」
「我亦知道這是一定之禮。無奈──」皇帝搖搖頭說不下去了。
「皇上孝養兩宮,聖德彰聞,禮之所合,即是孝之所歸。」
商輅接著彭時的話也說:「如果慈懿皇太后不合葬裕陵,天下後世,必有議論,恐損聖德。」
「皇上純孝,天下皆知。」劉定之亦極力諫勸,「不過孝從義,不從命。」
皇帝躊躇了一會說:「不從命,還能稱得上孝嗎?」
於是交付廷議,由吏部、禮部兩尚書會同主持,多主合葬,留下西面一壙給周太后。奏上不准,皇帝召見六部尚書說道:「你們的意見都對,無奈幾次請命於太后,沒有結果。乖禮非孝,違親亦非孝,希望你們明白我的苦心。」
言下有希望諒解之意,六部尚書誰也不曾開口,磕頭而退。於是群臣再上疏力爭,禮部尚書姚夔態度更為激切,引先帝英宗「錢皇后千秋萬歲後,與朕同葬」的遺命立論,說「慈懿皇太后配先帝二十餘年,合葬升祔,典禮具在,一有不慎,既違先帝之心,亦損母后之德。」但是,夏時仍舊到內閣傳旨:為慈懿皇太后另擇葬地。
三閣臣將姚夔找了來商議。「我忝居禮部,非禮之事,不敢奉詔。」他說,「三閣老如以為可行,請先奏請將姚夔解任。」
「大章,」三閣臣中,只有劉定之的科名在姚夔之前,所以喚著他的字說,「少安毋躁。不過,我要問,如不可行,將如何挽回?」
「已有人倡議,到文華門外哭諫。」姚夔答說,「我來發起。」
「倘或受杖呢?」
「死而無怨。」
「不至於如此,」商輅說道,「如今怕也只有這麼一個力爭的辦法了。閣臣雖不便參與,但必為諸君作後盾。」他看著彭時與劉定之問:「兩公以為如何?」
「是。」彭時答說,「不過哭諫時,不宜有過當之言,皇上實在也很為難。」
就此議定,姚夔連夜發「知單」,約第二天上午齊集文華門外力諫。到時候,朝官絡繹而至,一共兩百三十餘人,都在姚夔預先備好的奏章上,具了職銜姓名;然後由鴻臚寺的序班指揮,排齊了下跪。姚夔將聯名的奏章,捧在頭上,高聲喊道:「臣禮部尚書姚夔等具奏。」
其時司禮監懷恩,早就等在那裏了,接過奏章,面啟皇帝,復又到文華門外來傳旨:「奉上諭:諸臣暫退候旨。」
「不奉明詔不敢退!」姚夔答說,同時磕下頭去。
這時便有悉悉索索的哭聲,一傳十、十傳百,如喪考妣似的,都哭得很傷心。皇帝在文華殿只是嘆氣搓手,不知如何是好。
「萬歲爺,亦只好學一學他們的樣子了。」
皇帝被懷恩提醒了,坐著軟轎到了周太后所住的清寧宮外,居中跪下,放聲大哭。
周太后非常生氣。「我還沒有死!他哭甚麼?」她說,「我不受挾制。」
周太后說到做到,管自己進入寢殿,而且命宮女將彩繡黃繐的大帷幕放了下來。這一下隱隱傳來的哭聲,倒是隔斷了;但六月裏的天氣,悶熱非凡,六、七個宮女輪流打扇,復又多布冰塊,方能止汗。
但皇帝鍥而不捨,由宮門外跪到帷幕之外,連聲喚「娘」,周太后只是不理。時已近午,宮女請示:在何處傳膳?周太后答說:「傳甚麼膳?氣都氣飽了!」
這一下,事情真成了僵局。皇帝只好先急召言語比較能為周太后見聽的萬貴妃來勸解,然後找了懷恩跟夏時來商量,如何打開這個僵局?
「依奴才看,只有各讓一步。」懷恩說道,「不合葬交代不過去;合葬呢,不妨有點區分。」
「怎麼叫有點區分?」
「三壙一隧。」
一帝兩后合葬,須建三壙。居中一壙由左右隧道相通,如果只有一隧,便只能通一壙。懷恩的意思是,慈懿皇太后雖葬左壙,但將相通的隧道堵塞,而留待周太后的右壙,則仍可相通。
「這個辦法好。」皇帝欣然同意,「不過,得有一個人跟太后去說。」
「那自然是萬貴妃了。」
於是派人將萬貴妃從周太后寢殿中找了來。皇帝親自將「三壙一隧」的辦法告訴了她,要她婉轉陳述,請周太后接納。
「如果太后不願意呢?」
「那,那只好另外再想辦法。」
「與其到時候另外想辦法,不如先想。」萬貴妃逕自作了決定,「懷恩,你趕快派人把重慶公主去接了來。」
重慶公主與皇帝同母,只有她敢在周太后面前辯理。懷恩即時派人去接,到得宮中,已是未正時分了。
「娘,你是跟誰生氣?」
「還不是你弟弟。」
「我只當娘跟自己生氣呢!」重慶公主笑道,「不是跟自己生氣,為甚麼不傳膳?」
周太后不作聲,重慶公主便吩咐傳膳,一面伺候周太后進食,一面將「三壙一隧」的辦法,用試探的語氣,說了出來。
「如果是這樣,要把左壙留給我。」
這是正副易位,比擇地另葬,更為悖禮。「娘!」重慶公主說,「您這不是跟弟弟生氣,是在跟弟弟為難。何苦?」
周太后又不作聲了,顯然的,意思有些活動了。重慶公主知道事情有把握了,但不宜操之過急,只悄悄地讓萬貴妃傳達信息,請皇帝不必著急。
看看日影偏西,是時候了。「娘。」重慶公主說道,「你就可憐可憐弟弟吧!文華門外跪了幾個時辰的人,已經有兩個中了暑。弟弟急得不知道怎麼辦。娘,你就鬆一句口吧!」
周太后嘆口氣:「好吧!隨便你們。」
「奉皇太后懿旨,」重慶公主走到殿前,高聲宣布,「慈懿皇太后葬禮,由皇帝照廷議辦理。」
懿旨輾轉傳到文華門外,歡聲雷動,姚夔領頭,山呼萬歲而退。但確已有人中暑,而且不治而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