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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估計我吃不完一整條。」他說著取過其中一條,用刀切斷。他能感覺到釣繩上那股堅韌、頑強的拉力,這時,他左手抽筋了。這隻手緊緊地抓著吃重的釣索,他憎惡地瞅了瞅。
「這算什麼手?」他說,「想抽筋你就儘管抽吧,抽成雞爪子吧。對你一點兒好處都沒有!」
好啦,他低頭望著幽暗的海水中一截斜斜的釣繩心想。趕快吃吧,吃了能給這隻手添把力氣。也不能怪手,你跟那條魚折騰了好幾個小時了。搞不好還要一直跟它折騰下去呢。趕快把魚肉吃掉吧!
他揀起一段魚肉放進嘴裡,慢慢兒嚼著。還不算太難吃。
好好兒嚼,把肉汁嚼出來嚥下去,他想。要是有個小酸橙或者檸檬什麼的,或者加點兒鹽,吃上去會更不錯。
「手啊,你覺得怎麼樣?」他問那只抽筋的手,那隻手簡直像殭屍一樣硬邦邦的。「為了你,我還要再吃些。」
他剛才把一條剁成兩段,吃了一段,現在把剩下那段也吃了。他細細地咀嚼,把皮吐了出來。
「現在好點兒嗎,手?是不是問得太早了,你還不知道?」
他又拿了一整條魚肉嚼起來。
「這條魚身強力壯,鮮血充足。」他想,「幸好我捉住的是它,不是海豚。海豚肉太甜。這條魚幾乎沒什麼甜味兒,營養都還在呢。」
不過,話說回來,也不能凡事只講實用啊,他想。要是有點兒鹽就好了。不知道太陽會不會把剩下的東西都曬乾曬臭,雖然我現在不餓,可最好還是把這些全吃了。魚這會兒冷靜、沉著。我要全部吃了,好準備迎戰。
「手啊,忍耐些吧,」他說,「我做的這些都是為了你。」
真希望能把魚也喂一喂,他想。它是我的兄弟。可我必須殺掉它,必須有力氣殺掉它。他慢條斯理、盡職盡責地把楔子似的魚肉條全部吞進肚子裡。
吃完後他挺直身子,在褲子上擦了擦手。「好了,」他說,「手啊,你可以鬆開繩子了,我會用右臂單獨對付那條魚的,直到你不發癲為止。」他本來用左手攥著那根吃重的釣繩,現在他用左腳踩住釣繩,上身後仰,頂著脊背承受的拉力。
「上帝保佑,讓我的手快別抽筋了,」他說,「我不知道魚還會怎麼鬧呢。」
不過它看上去倒很安靜,像是在按著自己的計劃行事呢,他想。可它到底準備怎麼辦呢?他想。我又準備怎麼辦?它塊頭那麼大,我得看看它準備怎麼辦,再決定自己怎麼辦。要是他肯跳起來,我就可以殺掉它。可它一直不肯出來,那我也只好一直跟它耗著了。
他把那只抽筋的手在褲子上來回搓,想讓手指軟和下來。可是手不肯張開。等太陽暖和起來興許它就張開了,他想。等我把那條身強力壯的生金槍魚消化了興許它就張開了。如果我不得不用這隻手,那不管多痛,我都要把它掰開。可是現在我不想強行掰開它。讓它自己慢慢張開,慢慢恢復吧。說到底,都怪我在夜裡讓它受罪了,為了把那些釣繩割斷重新接到一塊兒,累著它了。
他目光掃過海面,知道自己現在多麼孤單。但是,他看見幽深的海水裡映著一道道光柱,釣繩筆直地扯在前方,平靜的海面有些異樣的起伏。這時,雲彩越堆越高,預告著信風的來臨,他抬眼望去,看見一群野鴨飛過水面,它們倒映在天空上,忽而影影綽綽,忽而清晰分明,他知道,在海上,沒有人會孤單。
他想起某些乘著小船出海的人,唯恐看不到岸影,他也知道,在老天爺喜怒無常的月份裡,別人的擔心也是很有道理的。不過颶風季節就是現在這幾個月,只要颶風沒來,這幾個月的天氣是一年當中最好的。
如果真有颶風,而你又在海上,那你早些天就會從天上看出些跡象。他們在岸上是看不出來的,因為他們不知道該注意哪些跡象,他想。而且,從陸地上看,雲彩的樣子肯定也不一樣。還好我們這兒一時半會兒不會來颶風。
他抬頭望望天,看見雪白的雲團堆起來,像堆了一摞摞冰淇淋在向人示好,雲團的上面是薄薄的卷雲,如同羽毛一般,浮在九月的高空。
「輕柔的東北風,」他說,「魚啊,這樣的天氣對我比對你有利啊。」
他的左手仍然蜷曲著,正在慢慢地試著撐開手指。
我討厭抽筋,他想。自己的身體居然跟自己做對!要是你食物中毒,當著別人的面上吐下瀉,那是在別人面前丟醜。但是,自己一個人的時候居然抽筋——他想到的詞兒是calambre——西班牙語「抽筋」,這簡直就是作踐自己。
要是孩子在這兒,他能幫我搓搓,從下半截胳膊開始往下搓,讓它舒活舒活,他想。不過它總會舒活過來的。
過了一會兒,他還沒看出水裡的繩子有什麼變化,右手就覺察出繩子上的拉力跟先前不一樣了。於是,他一邊傾身拽住釣繩,一邊在大腿上猛拍左手,就在這時,他看到釣繩在慢慢向上浮起,傾斜角度變小了。
「它要上來了!」他說,「快著點兒呀,手!拜託快點兒張開!」
釣繩慢慢往上升,小船前方的水面跟著凸了起來,魚出來了,一點兒一點兒往上冒,水從它的兩側往外洩。它在陽光下光彩奪目,頭部和背部都是深紫色,兩側的條紋映著陽光呈現淡淡的紫色,顯得十分寬舒。它的吻有棒球棒那麼長,細劍似的越往前越尖。它整個身子躍出水面,又像只潛水鳥似的平滑流暢地潛入水中。老人看著它大鐮刀般的尾巴沒入水中,釣繩飛快地滑出去。
「它比我的船還長兩英吋。」老人說道。繩子放得又快又穩,魚沒有受驚。老人雙手抓住繩子,鬆緊剛好適度,再緊一些就會把繩子拽斷。他知道,如果不能穩穩地拽住魚,讓它慢下來,它就可能拖走全部繩子,並把繩子拽斷。
這是條大魚,我得叫它服我,他想。決不能讓它知道自己有多大力氣,也不能讓它知道要是它逃跑會有多厲害。如果我是它,馬上使出吃奶的勁兒往前衝,不把什麼東西掙斷決不停下。不過還好,它們到底沒有我們漁夫聰明,儘管它們比人類更高貴、更有能耐。
老人見過很多大魚。他這一輩子,見過很多重達一千多磅的大魚,也捉住過兩條這麼大的,可是從來沒有一個人捉過。眼下只有他一個人,在遠離陸地的遠海,跟一條大魚綁在一起,他從來沒見過、也沒聽說過這麼大的魚,何況,他的左手還像鷹爪子一樣緊緊蜷著。
不過它會鬆開的,他想。它肯定會鬆開去幫我的右手幹活的。有三樣東西跟我是親兄弟:魚和我的兩隻手。它必須鬆開,這麼抽筋可太委屈它了。魚倒是又慢下來了,繼續照它尋常的速度往前游。
不知道它為什麼會跳起來,老人想。他跳起來好像就是為了給我看看它的塊頭有多大。橫豎我現在知道了,他想。我也想給它瞧瞧我是個什麼樣的人,可是那樣做它就會瞅見我這只抽筋的手了。還是讓它把我想得更強悍些吧,我會很強悍的。如果我是那條魚就好了,我會用它所有的一切來對抗我僅有的意願和智慧,他想。
他舒服地靠著木板,難受的時候就忍著。魚穩穩地往前游,小船緩緩地穿過幽暗的海水。東邊吹來的風掀起一陣小浪,中午時分,老人的左手鬆開了。
「魚,這對你可是壞消息呀。」他說著把他的護肩麻布袋上的釣繩挪了挪。
他雖說有點兒舒服了,可還是很難受,只不過他壓根不想承認自己很難受罷了。
「我不信教。」他說,「可我要念十遍『天父敬啟』、十遍『萬福瑪麗亞』,保佑我捉到這條魚,我保證如果捉到它就去朝拜科佈雷童貞聖母。這是個承諾。」
他開始機械地做起禱告。他累得有時候連禱詞都記不起來了,過一會兒又念得飛快。「萬福瑪麗亞」比「天父敬啟」好念一些,他想。
「萬福瑪利亞,滿被聖寵者,主與爾偕焉。女中爾為讚美,爾胎子耶穌並為讚美。天主聖母瑪利亞,為我等罪人,今祈天主,及我等死後。阿門。」念完他又加了一句,「受福的童貞聖母啊,請祈禱這條魚死去吧,儘管它很了不起。」
念完禱詞,他覺得好受多了,其實跟先前一樣難受,或許還更難受了,他靠在船頭木板上,機械地活動著左手的幾根手指。
這會兒雖然微風輕拂,可太陽熱辣辣的。
「我最好在伸出船艄的那根細釣線上再裝上魚餌,」他說,「要是大魚下定決心再跟我鬥一個夜晚,我還得再吃點東西,而且瓶子裡的水也不多了。這地方估計什麼都釣不到,只能釣只海豚。不過,趁新鮮吃的話,估計海豚味道還可以。希望今夜能有只飛魚跳上船。可我沒有什麼亮光能吸引它們。飛魚生吃最美味了,都不用切碎。現在我得留著力氣。基督啊,原來我可不知道它有這麼大。」
「不過我還是要殺死它,」他說,「就算它再了不起。」
儘管這麼做很不公平,他想。可是我要讓它看看一個人能幹多少事兒,能吃多少苦。
「我對孩子說自己是個怪老頭兒。」他說,「現在是時候證明我所言非虛了。」
雖然以前他證明過上千回,但是現在統統不算。現在他要重新證明。每次都是嶄新的,他證明自己的時候從來不想以前的成就。
它要是肯睡會兒就好了,那我也可以瞇會兒,做夢去看看那些獅子,他想。他不明白,為什麼夢裡剩下的,大多都是那些獅子?別胡思亂想了,老頭兒,他警告自己,靠在木板上歇歇吧,現在什麼都別想了。它正在出力拉縴呢,你就盡量歇著吧。
時間流逝,馬上就是下午時分了,小船還在緩慢、平穩地往前走著。微微的東風給船添了幾分阻力,老人隨著小浪頭的起伏輕輕顛簸著,背上繩子勒痛的地方現在覺得輕鬆、緩和多了。
下午,繩子一度又往上浮,不過大魚只是稍稍上來一點兒,就在比先前淺一些的水裡接著往前游了。太陽照著老人的左臂、左肩和脊背,所以他知道魚已經改變方向,往東北方游去了。
剛才見過大魚一面,所以現在他能想像出它在水中游弋的樣子:紫色的胸鰭像翅膀似的大張著,豎起的大尾巴一路斬破黑暗。不知道它在那麼深的水裡能看到多少東西,老人心想。它長著一雙巨眼。馬的眼睛小得多,卻能在暗中視物。以前我在黑暗中也能看得清楚,當然不是漆黑漆黑的地方,可視力幾乎跟貓兒一樣好呢。
他不斷活動手指,再加上太陽炙烤,現在左手已經完全恢復了,於是他開始把繩子的牽力移給左手,同時聳了聳背部的肌肉,稍微移了移繩子,換換被勒痛的地方。
「魚啊,要是你現在還不累,」他大聲說,「那你就太奇怪了。」
現在他累壞了,也知道夜色馬上就要降臨了,於是盡量去想一些別的事。他想到了大聯盟的賽事,對他來說,他們都是「大聯盟」,他知道,這個時候,紐約的揚基隊正在跟底特律的老虎隊比賽。
我已經兩天不知道那些賽事的結果了,他想。不過我一定要有信心,必須對得起大球星迪馬喬,他什麼事都幹得漂漂亮亮的,就算腳後跟的骨刺再疼都不畏縮。話說回來,骨刺到底怎麼回事?他問自己。骨頭長出一根刺?我們打魚的人都不長骨刺。腳後跟長根刺會不會跟鬥雞腳上裝距鐵一樣疼?鬥雞被啄瞎眼睛,甚至雙眼,還繼續鬥下去,我覺得我肯定受不了。跟那些強大的飛禽走獸相比,人類算不了什麼。我還是情願做那個待在水下暗處的動物。
「除非有鯊魚來。」他大聲說,「要是真的來了鯊魚,那就只好求上帝可憐可憐它,也可憐可憐我吧。」
你覺得大球星迪馬喬會不會像我這樣,這麼長時間一直守著這條魚?他想。我敢說他肯定會的,而且守的時間會更長,因為他年輕力壯。他爸爸也是個漁夫。不過他的骨刺會不會疼得太厲害?
「我不知道。」他大聲說,「我從來沒長過骨刺。」
夕陽落山的時候,他為了增強自己的信心,回憶起當年在卡薩布蘭卡酒館的往事:跟那個強壯的黑人大漢掰手腕。那個黑人來自西恩富戈斯,在碼頭工人當中力氣最大。他們倆胳膊肘抵著桌子上的粉筆線,前臂豎直,手跟手緊緊扣在一起,整整僵持了一天一夜。兩個人都想把對方的手壓倒在桌面上。大家的賭注下得很大,煤油燈下,人們在房間裡進進出出,可他的兩隻眼睛只管緊盯著黑人的胳膊、手和臉。僵持了八個小時後,他們開始每四個小時換一次裁判,好讓裁判睡覺。他和黑人的指甲蓋都出了血,兩人盯著對方的眼睛、手和前臂,那些下注的人在屋裡進進出出,有的坐在靠牆的高腳凳上觀望。酒館的牆壁是木板拼的,刷了亮藍色的漆,燈光把他們的影子投在牆壁上。黑人的影子高大威猛,微風吹來,燈光搖曳,他的影子就在牆上來回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