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右拳突然拱到臉上,把他驚醒了,釣繩正從他的右手往外飛躥,擦得手心火辣辣的痛。他已經感覺不到左手的存在了,於是用右手竭力拽住釣繩,可繩子還在往外衝。終於,左手也感覺到釣繩了,他便後仰過去繃住釣繩,這下背部和左手都被繩子擦得火辣辣的,他用左手絆住所有的牽力,左掌心磨得生疼。回頭看看那幾盤繩子,它們正在平滑地向海水裡滑溜。說時遲,那時快,海水像被炸開了,大魚突然跳出海面,又馬上「彭」的一聲墜下去。接著,它一次又一次地躍出海面。老人都快把釣繩繃斷了,還一次又一次地加力,可繩子還在往外飛躥,小船被拉得飛快。他已經被拽倒在船頭,身子頂著船板,臉貼在一片切好的海豚肉上,一點兒都動彈不得。
這不就是我苦苦等待的時刻嗎?他想。那我就上吧。叫它賠我釣繩,叫它賠!他想。
他看不到魚跳出水面,只聽到巨響,知道它正掀浪而起,又重重跌入水中,他從釣繩上也能感覺到它的起伏。飛躥的釣繩擦得他雙手生疼,不過他早就料到會這樣,所以讓繩子蹭著長了老繭的地方往外飛,不讓它滑到掌心,也不讓它擦到手指。
可惜孩子沒來,不然他會把那幾盤繩子潑上水弄濕的,他想。是啊。可惜孩子沒來。可惜孩子沒來啊。
繩子還在一直往外竄啊竄,可是速度漸漸慢下來了,現在魚每拉出去一點繩子,都要付出一番努力。他從船板上抬起頭來,臉下面那片魚肉被他的臉頰壓得稀爛。接著,他半跪著直起身,再慢慢兒站起來。他還在放繩子,不過已經越來越慢了。他往後退,退到那幾盤繩子跟前,伸出腳可以探到那堆繩子,只是眼睛看不到。繩子多得是,現在,魚的負擔更重,它要拖著那些新入水的繩子,阻力更大了。
好啦,他想。現在它跳了十幾次,沿著脊背的氣囊已經灌滿了空氣,它不會沉下去死在我撈不起來的地方了。它馬上會開始繞圈兒,我得想法兒對付它了。不知道它為什麼會突然發飆?是餓瘋了還是夜裡被什麼東西嚇到了?說不定它是突然感覺害怕了。不過它那麼冷靜、那麼強壯,而且似乎總是無懼無畏、信心十足,害怕實在說不過去,真是奇怪。
「你最好無懼無畏、信心十足,老頭兒。」他說,「你又抓著它了,可是你收不回來繩子,而它馬上就開始繞圈兒了。」
老人現在用左手和肩膀抻住繩子,彎下腰用右手掬了一捧水,洗掉粘在臉上的海豚肉。他擔心海豚肉粘在臉上讓他噁心,要是吐了就會損失體力。把臉洗乾淨後,他靠著船舷把右手浸在鹹水裡蕩了蕩。這時,他看到天際第一縷晨曦透出微光,太陽即將升起。魚現在差不多在朝東走了,他想。也就是說,它已經累了,在順著水流往前漂呢。它馬上就得開始繞圈兒了。那我就要真的開干了。
他估計右手泡夠水了,就抽上來看看。
「還行。」他說,「疼痛對男人來說不算回事兒。」
他小心地抓住繩子,不讓它嵌進剛才磨出的傷口裡,然後又調整一下重心,好從小船的另一邊把左手也伸到海水裡浸泡。
「你剛才幹得還不錯。」他對自己的左手說,「可是有一陣子我竟然找不到你了。」
為什麼我沒生兩只好手呢?他想。說不定是我的錯,沒好好訓練這隻手。可是上帝知道,它明明有很多機會可以學習的。不管怎麼說,夜裡它幹得也還不錯,而且,也才抽了一次筋而已。要是它再敢抽筋,就讓繩子把它割掉算了。
這麼想著,他知道自己大腦不清醒了,他覺得應該再吃些海豚肉。可是我不能吃,他告訴自己。就算頭重腳輕也比吐得失去力氣好。我知道,就算吃了我也會吐出來,因為剛才我臉壓在上面了。我要留著那些魚肉以防萬一。不過現在要靠吃東西來增加體力已經太晚了。你真笨,他暗罵自己。趕快把剩下那條飛魚吃了!
飛魚就在那兒呢,洗得乾乾淨淨的,剖得好好的,他用左手揀起飛魚,細細地嚼著骨頭,一點兒沒扔,連尾巴都吃進去了。
它比什麼魚都有營養,他想。起碼它能提供我需要的體力。現在能做的我都做了,他想。讓它開始繞圈兒吧,讓戰鬥趕快開始吧。
從他出海以來,這是第三次看到太陽冉冉升起,這時,魚開始繞圈兒了。
從釣繩的斜度看不出魚在繞圈兒。為時尚早。他只感覺到釣繩的拉力稍稍鬆了點兒,便開始用右手輕輕往回拉。繩子還是繃得很緊,只不過每次到他快把繩子拉斷的時候,就又拉得動了。他把雙肩和腦袋從繩子底下繞了出來,把繩子繃直了往回收,收得又穩又輕。他甩開雙手,左右開弓,把全身的力氣和兩條腿的力氣都用上,盡可能多收些繩子上來。他的老腿、老肩隨著手拉繩子的左右擺動來回晃。
「這個圈兒很大。」他說,「可它到底在繞圈兒了。」
過了會兒,繩子再也收不動了,他牢牢拽住繩子,直到看見繩子上的水珠兒在陽光裡迸濺出來。接著,繩子開始往外溜,老人跪下來,不甘不願地看著它溜進幽暗的水裡。
「現在它剛好轉到圈兒上最遠的地方。」他說,我得用吃奶的勁兒牢牢拽住,他想。拉緊繩子就會讓它繞的圈兒一次比一次小。說不定再過一個小時我就看見它了。現在我得叫它服我,待會兒我就殺死它。
但是魚還在慢慢兒繞圈兒,兩個小時後,老人已經大汗淋漓,累得骨頭都要散架了。不過現在魚繞的圈兒已經小多了,從釣繩的斜度來看,他知道魚正在穩穩地游上來。
有個把小時,老人眼前一直發黑,汗水浸著他的雙眼,浸著他額頭上眼睛附近的傷口。眼前發黑他倒不怕,他用這麼大的力氣拉繩子,眼前發黑很正常。只是有兩次他覺得眩暈,這讓他很擔心。
「我可不能丟人現眼,把命送在這麼一條魚身上。」他說,「我馬上就要讓它漂漂亮亮地浮上來。上帝保佑我堅持住吧。我要念一百遍《天父敬啟》和一百遍《聖母瑪利亞》。不過我這會兒可念不了。」
就當我已經念過了吧,他想。我以後會補上的。就在這時,他覺得兩隻手拽著的繩子突然猛扯猛頓。這股力道又急、又狠、又重。
它現在正用長吻撞鐵絲呢,他想。這是免不了的。它必須得這麼幹。這麼一來,它可能就會跳起來,我情願它現在老老實實地兜圈子。剛才它跳那幾下,是為了灌空氣,非跳不可。可是現在如果再來,每跳一次都會把鉤子扎的傷口拉寬,拉寬後它可能就會甩掉鉤子。
「魚,別跳啦!」他說,「別跳啦!」
大魚又撞了幾下鐵絲,每次魚甩頭來撞,老人都會放出一點兒繩子。
我不能讓它身上疼的地方再增加了,他想。我疼倒沒關係。我能控制自己。可它疼起來會發飆的。
過了一會兒,魚不再撞鐵絲了,它又開始慢慢地繞圈兒了。現在老人穩穩地往回收繩子。可他又眩暈了。他用左手掬起一捧海水,澆在頭上。接著他又澆了些,還揉了兩下後頸。
「我沒有抽筋。」他說,「它馬上就要上來了,我能堅持得住。你必須堅持住。這還用說?」
他跪下來,貼著船頭,又把繩子背在背上。他想好了:趁著現在它正在兜圈兒,我要歇會兒,等它過來的時候,我就站起來,開始收拾它。
真想在船頭歇著,讓魚去兜它的圈子,也不用去收什麼繩子,那樣該多好啊!可是,繩子上的拉力一變,魚朝小船游過來的時候,老人馬上站起來,開始擺動身體,左右開攻,把所有能收上來的繩子都收上來。
我從來沒像這次這麼累過,而且現在又起信風了,他想。不過待會兒剛好可以趁著這股風把它運回去。我求之不得呢。
「下次它再往外轉的時候我再歇會兒。」他說,「我現在好多了。再過兩三圈兒,我就能逮住它。」
他的草帽掛在後腦勺兒上,魚兜遠後把繩子拉緊了,他便順勢倒在船頭上。
魚啊,現在你幹你的吧,等你兜回來我就抓你,他想。
海水漲了不少。但微風輕拂,是好天氣的徵兆,他回家正好需要借助這股風。
「我只要朝南邊和西邊走就可以了。」他說,「男子漢在海上絕不會迷路,何況那個海島挺長的。」
到第三圈時,他才看到魚。
起初,他只看到一片黑影,過了好一會兒,它才整個兒從船底下穿過來,他簡直不敢相信它有那麼長!
「不!」他說,「它不可能那麼大!」
可它就是那麼大。兜完這一圈兒,它浮到水面上,離船只有30碼遠,老人看到它露出水面的尾巴。這條尾巴比長柄大鐮刀的刀身還長,深藍色的水面上呈現出淡淡的紫色。尾巴一路劃開水面,而魚身又緊貼著水面底下游,它龐大的身子和一圈一圈的紫色條紋清晰可見。它的背鰭朝下垂著,巨大的胸鰭鋪開得很寬。
在這一圈,老人看到了魚的眼睛,還看到兩條灰色的七鰓鰻圍在大魚身邊游來游去。它們時而偎著它,時而溜開,時而在它的影子裡輕鬆遊玩。這兩條魚都有三英尺長,游得快時,就如鰻魚那樣,全身扭擺。
老人現在渾身冒汗,不是太陽曬的,而是另有緣故。魚平靜而沉著地兜著圈子,每一圈他都會收些繩子,他敢肯定,再過兩圈,他就能找個機會把漁叉刺向大魚。
可我必須讓它往這邊靠,靠近一點兒,再近一點兒,他想。我可不能叉它腦袋,必須扎它心臟。
「沉住氣,鉚足勁兒,老頭兒。」他說。
又過了一圈兒,魚的脊背露出了水面,可它離船還是太遠了。又過了一圈,還是太遠,不過它聳出水面更高了。老人相信,再收些繩子,就能讓它靠攏過來。
他早就把漁叉準備好了,綁著漁叉的一捆細繩就放在一隻圓籃子裡,繩子的另一頭兒繫在船頭的纜柱上。
這時,魚正兜過來,安詳而美麗,只有大尾巴在撥著水。老人使盡渾身力氣把它往跟前拽,可它只稍稍偏了一下身子,就馬上扳正了,接著開始兜圈。
「我拉動它了,」老人說,「剛才我拉動它了。」
這會兒,他又開始眩暈了,可他還是盡力拽住大魚。我拉動它了,他想。說不定這次我就能把它解決了。手,快給我拉!腿,給我站穩!頭,給我撐下去!給我撐下去吧。你從來不出毛病的。這回我一定要把它拉過來。
他打起精神,在魚靠攏之前,提前做好準備,使出全身力氣拽繩子,可是,魚只順著繩子游過來一半,就扳正身子,遊走了。
「魚啊,」老人說,「魚啊,反正你是難逃一死了,非要把我也拖死嗎?」
這樣是徒勞無功的,他想。他的嘴巴已經幹得說不出話了,這會兒又不能伸手去拿水喝。這次我一定要叫它過來,他想。再這麼轉下去我可不行了。不,你行的。他給自己打氣。你永遠都行。
又過了一圈兒,他差點成功。可魚又扳正身子慢慢游開了。魚啊,你這是要殺了我,老人心想。不過你有權利這麼幹。我從來沒見過比你更龐大、更美麗、更安詳、更高貴的東西,兄弟。來吧,來殺了我吧。我不在乎誰殺了誰。
你腦子糊塗了,他想。你得保持頭腦清醒。保持頭腦清醒,知道該怎麼像個男子漢一樣熬下去,或者像條魚一樣撐住,他想。
「頭啊,清醒起來吧。」他用低不可聞的聲音說,「趕快清醒起來。」
魚又轉了兩圈,還是沒有任何進展。
我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撐得住了,老人想。每次他都覺得自己快要昏過去了。我不知道,可我要再試一次。
他又試了一次,開始把魚拉過來的時候,他覺得自己馬上就要昏過去了。魚扳正身子,在空中擺著尾巴,又慢慢游開了。
我還要再試一次,老人向自己保證。這時,他的雙手已經磨得鮮血淋漓了,眼睛隔一陣兒才能看清楚東西。
他又試了一次,還是沒有任何收穫。他想,那我要再試一次,只是還沒動手,他就覺得自己要昏過去了。
他調動起自己所有的痛苦、所剩無幾的氣力和久違的驕傲,去對付大魚猛烈的垂死掙扎。大魚朝他這邊輕輕地側著身子游過來,它的長吻差點就要碰到船幫了,眼看它就要從船跟前過去了,它的身子那麼長,入水那麼深,脊背那麼寬,銀光閃閃,紫色的條紋一道又一道,在水裡鋪得無邊無際。
老人丟下繩子,兩腳踩穩,伸長手臂,高高舉起漁叉,使出全身力氣,再加上他剛聚集的氣力,把漁叉送進魚的腹側,剛好紮在翹在半空、跟老人胸口齊平的大胸鰭後面。他覺得鐵叉刺進去了,便頂在鐵叉上,再往裡面送,然後使出渾身力氣,死命往裡頂。
死亡鑽進身體裡,魚一下子驚得活了過來,它高高地躍出水面,露出又長又寬的身子,顯示出它全部的力和美。它像掛在小船上、老人的頭頂上,高居半空。接著,它墜入水中,浪花四濺,潑了老人一身,潑了小船一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