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第二天早上七點多,夕紀醒了。這是暌違已久的熟睡,她自我分析,可能是昨晚上床以後想起父親的關係。
七尾刑警的話,從各個方面來說都很新鮮。她至今從未聽過健介在擔任警察時期的事,也不關心。
值勤時害死一名少年,這個事實的確讓她震撼不已,但按照七尾的說法,她覺得那不能算是健介的錯。
人生而負有使命——
夕紀想起什麼時候聽過這句話了,那是健介動手術的前一天,在病房裡對她說的。
「你可不能活得渾渾噩噩哦!只要好好用功,替別人著想,很多事情你自然而然就會懂了。每個人都有自己才能完成的使命,每個人都是懷抱著這使命出生的,爸爸是這麼認為。」
夕紀相信父親是有信念的,在追捕騎車逃逸的少年時,也是因為懷著信念才沒有遲疑,雖然最後造成了無可挽回的結果,但父親一定不後悔吧。
她想起父親的背影,沒有廢話,以行動讓妻小安心,這便是來自於警察時代的信念。
夕紀準備完畢,徒步走向醫院,一來到醫院前面,就看到很多上門就診的患者,夕紀看了看那座腳踏車停車場,今天早上沒有小狗被綁在那裡,她不由得鬆了一口氣,走過玄關。
正當她在加護病房檢查患者胸部X光片和驗血資料時,聽到有人叫了聲「冰室」。夕紀一抬頭,西園就站在她面前,已經換上白袍了。
「巡房了沒?」
「等一下才要去。」
「那好,在那之前,你先跟我來。」
「去哪裡?」
「你來了就知道。」
西園走進電梯,按下六樓按鈕,於是夕紀知道目的地了。一般住院患者的病房只到五樓。
在六樓一出電梯,整個氣氛都變了。整體空間非常寬敞舒適,地板顏色也不一樣。
西園走到走廊最深處,在邊間的某間房敲了敲門。
門開了,出現了一名年約三十五歲的男子,穿著深灰色西裝,繫著咖啡色領帶,體型瘦削,感覺不出肌肉,膚色白皙,尖削的下巴留著青綠色鬍渣。
夕紀還知道他姓岡部,有時候會在這間病房碰面,但彼此從未交談過。
繼西園之後,夕紀也走進病房。在這個比普通單人房大兩倍有餘的房間裡,靠窗處擺了一張尺寸特別大的病床,島原總一郎身穿黑色運動衫,正盤腿坐在床上。
「真難得,西園醫師這麼早就來。」體型有如不倒翁的島原,以洪亮的聲音說道。他的外型與岡部形成對比,紅潤的臉上泛著油光。那張臉轉向夕紀說:「住院醫師也一起啊!」
從夕紀被引見的那時候起,島原便從未以正式姓名稱呼過她。這號人物恐怕對所有年輕人,尤其是女性都採取這種態度吧。
「感覺如何?」西園問道。
「就像你看到的,生龍活虎,完全看不出哪裡不對勁。」
「真是太好了。」
「可是,其實我是抱著一顆炸彈吧?真奇怪。不過,身上有這種東西,總是教人不放心,醫生,趕快幫我拿下來吧!」
「關於這件事,島原先生,我想稍微更改一下手術日期。」
「更改?提早嗎?」
「不,要稍微往後延,因為驗血的結果不太理想。簡單來說,就是血糖有問題。」
島原的眼神變得冷峻起來。「延多久?」
「一個星期左右。」
島原總一郎聽到西園這麼說,臉變得更紅了。西園彷彿沒注意到他的變化,以平淡的語氣仔細說明驗血結果。這段期間,島原也板著一張臉,一副不想理會這種細節的模樣。
「只要配合飲食與用藥,應該在幾天後就會恢復正常數值,之後便可以進行手術。」
西園做了個結論,但島原銳利的眼神並沒有朝著主治醫師,而是轉向部下岡部。「汽車展是下個月的哪一天?」
「從二十日起一連三天,安排社長在第一天致辭。」
「只剩下一個多月啊。」島原嘖了一聲,看著西園說:「如果下週末動手術,那我什麼時候可以出院?」
西園搖搖頭。「這沒有定論,要看術後的狀況。有些人可以很早出院,有些人要住院一個多月。」
「這樣我很麻煩。」島原皺起臉。「我希望在下個月二十日之前可以自由活動。其實,我現在就想到處跑了。醫生,能不能想辦法在這個星期內搞定?」
「沒辦法。在術前檢查結果不符的條件下,沒辦法開刀。我們在決定動刀之前,必須把病人最差的狀況也考慮在內。」
「你說的那些術前檢查,不是聽說沒有明確的標準,每家醫院都不一樣嗎?你們醫院的標準會不會太高了點?」
島原的這番話顯然是去打聽來的,也許是叫部下調查。現在回想起來,夕紀來抽血時,他總是抱怨著「有必要檢查得這麼詳細嗎」。
「在手術方面,我們認為必須在病人同意下才能進行。如果病人無法遵照我們的方針,我們也可以代為介紹其他醫院。」西園以平靜的語氣說道。
「不是啦,我沒有反對的意思。」島原著急了,露出討好的笑容。「如果是西園醫師的指示,我當然會照做啊。我就是因為佩服醫生的醫術,才來這家醫院的,只是我的情況也很為難,工作堆積如山啊!所以才請醫生想想辦法,打個商量。」
「我們很明白島原先生的意思,也想配合您的要求,所以,我們才會提出這樣的建議。」
「好,下星期五是吧,那我知道了,可以麻煩西園醫師執刀吧?」
「當然是由我執刀。目前計畫有兩位助手,其中一人就是冰室。」
突然被點名,夕紀一時不知如何反應,楞了一下才急忙行了一禮。
「找住院醫師?」島原臉色又是一沉。
醫生向患者說明由她擔任助手時,有一半以上的患者會出現這樣的反應。明知道這是難免的,但夕紀的自尊心還是會受到傷害。
「雖然是住院醫師,但是工作認真,所以才會用她。請相信我。」西園篤定地說道。
島原勉為其難地點點頭。「既然醫生都這麼說了,應該沒問題吧。住院醫師,那就麻煩你了。」他看著夕紀,然後舉起一隻手打招呼。
離開病房後,西園露出苦笑。「要是他知道手術延後的原因是恐嚇信,一定會大發雷霆吧。」
「剛才還提到車展什麼的。」
「多半是還有新車發表會。我倒是認為社長沒有出席的必要,不過,他大概想趁機表現一下吧。有馬汽車這陣子的風評好像不太好。」
具代表性的日本汽車公司社長,同時也是財經界舉足輕重的人物,與政治家過從甚密,且身為橫綱審議委員會的一員——夕紀對於島原的認識只到這種程度。
「社會地位越高的人越難伺候。」
「倒也不見得。在我看來,他還稍微鬆了一口氣,其實心裡很害怕。我說他會大發雷霆,意思是他會假裝那麼做。」
夕紀不明白西園的用意,沒有作聲。於是他繼續說:「沒有人不怕動手術。島原先生故意表現得不耐煩,是想展現自己是個大人物吧,因為部下也在場。我想他現在一定在埋怨幹嘛不快點動手術,真是急死人了之類的話,就是希望部下把這些情況轉述給公司的人。」
「真是無謂的舉動。」
「成功的人不會做無謂的事。他有他的心機,就連手術也能作為建立形象的工具,所以才能當上一流企業的領導人。」
「我會記住的。」
「你大概還需要一段時間,才會接觸到這種等級的大人物吧。」
他們搭電梯抵達辦公室那個樓層,西園走向自己的辦公室。
「教授。」夕紀叫住他。
他轉身,像是在問她什麼事。
「剛才,您說不符術前檢查的標準,就不能動手術……」
「有什麼問題嗎?」
夕紀嚥了一口唾沫才開口:「我想,以前的術前檢查沒辦法做得像現在這麼詳盡,像是立體影像等等,十幾年前還沒有。」
「所以?」西園的眼神變得有些嚴厲。
「我想也會有這種情況,把檢查不出來的部分假設為最糟糕的情況,然後認定手術的危險性極高,遇到這種情況,教授總是迴避嗎?」
這是針對健介的手術所提的問題。這一點,西園應該也聽得出來。夕紀感覺心跳加快,體溫似乎也稍微上升,但她仍然繼續注視著西園的眼睛。
「每一次,我都盡了全力。」西園平靜地說,「不動刀也是選擇之一,當然,有時候並沒有這麼做。」
「結果呢?您從不認為自己做了錯誤的選擇嗎?」
西園直視著夕紀。「我動過的手術不計其數。有多少次,便代表我做了多少次選擇,結果通常都在預期範圍內。如果預期這種說法不容易懂的話,你可以換成有所心理準備。」
意思是說患者死亡也在預期範圍內嗎?夕紀正想開口確認時,背後傳來一陣腳步聲。
「西園老師。」是元宮。
夕紀一回頭,看到元宮一臉嚴肅地向西園跑來。「老師,院方請您盡快與教授會聯絡。」
「發生什麼事?」
「就是……」元宮向夕紀瞄了一眼,視線又回到西園身上。「恐嚇信,聽說又發現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