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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我死去的家》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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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在淅瀝的雨中踏上了返程。我一邊把著方向盤,腦海裡一邊回想著剛才她的告白,而其中最觸動我心的一句話是『我們兩人實在太像了』。我那時也是這麼感覺的,而且這種相似並非僅僅體現在性格、思考問題方式和價值觀上面,連支撐著我們倆個體的某些流淌在心靈深處的東西都能找出共性來,而當時的我阻止了自己去深究這件事。這麼說來,其實那個時候我的確意識到了事情的本質。我回憶起,和沙也加相識的時候,自己並不是一個很快樂的青年,只會盯著一本集滿了惹人厭的照片的相冊看個不停。

 我爸爸是一個醫生,但並沒有經營著很大型的醫院,而是那種每個街道都能碰到的普通又保守的江湖醫生。這個醫院只有兩個護士,其中一個是我媽媽。

 初中一年級的時候,他們告訴我其實我並不是他們的親生兒子,據說有個親戚離婚之後產下的孩子,問他們能不能領養,而他們二話沒說就同意了,從此我就成為了一個過繼養子。

 儘管我對把我養大的雙親心存一份感激之情,但我還是有些震驚,心靈受到了創傷。那時的我又正處於對父母叛逆的年紀,這個消息無異於雪上加霜。

 「你還是我們的孩子,這點是不會變的,你什麼都別想,和以前一個樣就好」養父這麼對我說,我默默點點頭。我也不知道除此之外我還能表現出什麼反應。

 也許就如養父所言,和以前一個樣應該就可以了。但我卻做不到這一點,他們不是我真正的父母的這個念頭在我的腦海裡久久揮之不去。我的父母也不可能沒注意到我的變化,從此,我一家人的生活立刻就被攪亂了。

 那時,有一個女人出現了在我面前,是在我放學的路上突然叫我的。那一刻我立即意識到了她就是我的親生母親,所以她提出要跟我談話後,我不假思索地就跟了過去。

 她並沒有表明自己的身份,只是問我父母以及家裡的情況,我基本上都沒能完整回答,只是低著頭。

 幾天後,那個女人到我家來了,儘管我被要求呆在自己房間,但還是隔著牆聽到了他們的對話。

 她提出了要回自己親生孩子的請求,而我父母斷然拒絕。具體原因沒能聽清,大致意思就是她和第二人丈夫也離婚了,現在過了一個人孤零零的日子,所以想把孩子接回去住。

 「求求你們了,請把我的孩子還給我吧。你們的養育之恩,要我怎麼報答都可以的」我的『親生母親』哭著說道。

 「到現在你才說這種話叫我們怎麼能答應呢,那孩子是我們的,我不會讓給你的」養父的口氣很強硬。「我之前不是叫你永遠不會在那孩子面前出現了嗎?你卻自說自話到我們家來,真是不知好歹啊」

 從養父的話語裡,我明白原來我得知自己是養子之後立刻就碰到了親生母親這件事情並非偶然。他們把事實告訴我,目的是為了讓我對親生母親的出現有個心理準備。

 他們談了很長時間,不久後,他們雙方的意見開始出現了一些微妙的變化。說白了,就是都說出了真心話。

 「難道你要我這幾十年都要一個人過下去嗎?我以後年紀大了應該靠誰來養活呢?」

 「我不是說了嗎,你再去找個不錯的對象好了,我們倆也只能依靠那孩子呢,這個家也只有他來繼承。正因為考慮到這點,我們才含辛茹苦把他養大。到現在這個時候來爭搶,你不覺得自己太自私了嗎?」

 簡而言之,「親生母親」是為了自己將來養老有保障,而養父養母則是為了有人繼承家業。

 當然不光是因為這個,他們肯定是以自己的方式愛著我的。然而對於十三歲的我而言,對他們視自己為養老的保障這個事實,卻不能置若罔聞。

 最後,他們商量下來的結果以「改天讓他自己決定」的結論而告終。我親生母親似乎對此不太滿意,可能是意識到了這個決定方法對自己不利吧。

 這天之後,我養父母對我的態度發生了小小的變化。養母比之前對我更好了,而養父關於將來的職業規劃也開始遵從我個人意願,如果不喜歡不當醫生也行,不管我選擇什麼職業他們都會全力支持,大致就是這個意思。還不忘反覆強調他們養育我時候的種種辛勞。

 而我的親生母親每天會在我放學回家路上等我,帶我走到附近的公園聊天,說是聊天,其實也就她一個人在說。她告訴我,當時放棄對我的撫養權也是出於不得已,現在還帶著深深的悔恨,時不時還聲淚俱下。

 一週之後,我母親再次來到了我家裡。這次我和他們一塊兒圍坐在了桌前,我養父對我說:

 「想和誰一塊兒生活,由你來決定。你不需要有所顧忌」

 他們三人注視著我的嘴角,其實這個時候我心裡已經有了答案。其實我想的不是我想怎麼做,而是考慮到怎麼做才最圓滿之後得出的結論。

 「我還是想和以前一樣生活」我回答。我養父母喜笑顏開,而親生母親卻頹喪地垂下腦袋。

 我母親回去了,她得到了允許,以後經常可以來看我。而我養父母叫我完全不要放在心上,還表揚我的選擇完全沒錯。他們還肆無忌憚地說了我親生母親的壞話,甚至還詛咒她以後會很不幸福。

 這天晚上我失眠了,躲在被窩裡哭泣著,不知道自己到底傷心什麼,只是被一股莫名的寂寞感侵襲。可能是這件事宣告了從此這世上只剩下我孤零零的一個人吧。

 打那以後,我幾乎再也沒見過我親生母親。在我上高一的時候,聽養母說她好像又結婚了。

 我和養父母也過著和以前一樣的生活,和普通的家庭似乎沒什麼分別。但我不能否認,其實我只是在扮演著兒子這個角色而已,而這點卻不能告訴他們。

 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的,每個人都在世上孤軍奮戰著——我每天都這樣安慰自己。而正在那時,我遇到了沙也加。

 雨又開始滂沱了,把我從回憶裡喚醒,我調快了雨刷。

 「你不睏嗎?」我問身旁的沙也加。

 「嗯,還好,剛剛睡著了一會兒」

 「噢,對」

 「你剛才在想什麼呢?」

 「沒什麼,不是很重要的事情」我打開了收音機,傳出了一個日本人的歌聲。我完全不知道樂隊名和歌曲名,不過沙也加似乎很熟悉,手指打起了節拍。

 我們倆太像了——她剛才說的話又在我腦海裡迴盪,確實如此。在和她邂逅的一瞬間,我就產生一股強烈的同伴意識。她應該也是孤零零的一個人吧。

 遇到沙也加以後,我對家庭的留戀一點點地淡了下來。真想盡快從這裡搬出去——我一直這麼計劃著。

 「你這段時間很反常啊」一天早上,養母對我說,為了講出這句話似乎猶豫了很久。

 「是嗎?」

 「你也不叫我媽媽了,是不想叫了嗎?」

 「也不是——我走了」我逃似的走出了家門。

 的確,我不想再繼續叫養父養母「爸爸、媽媽」了。自己也不知道其中原因,可能是對於『玩家家』的遊戲厭倦了吧。

 玩家家的遊戲?

 我猛踩剎車,輪胎在泥濘的地面上滑行著,車身都有點傾斜了。沙也加在邊上小聲尖叫了一下。

 「怎麼啦?」她臉色發青地看著我,眼睛睜得溜圓。

 「我們可能犯了一個很大的錯誤」我說。

 「錯誤?」

 「在佑介的『父親』這一點上,總之先回到那個房子再說」我踩下油門,再次啟動了車子。

 回到屋子後,第一個就來到臥室,抓起佑介的那本日記。又從頭到尾讀起來,尤其是出現『那個混蛋』的地方。

 「嘿,發生什麼事了?我們犯了什麼錯啊?」

 「可能說錯誤不恰當,應該是被騙了吧,被佑介。不過日記也不是給別人讀的,所以可能這個表達也不夠準確」我合上日記本,把手放在她的肩上。「走,我們去兩樓」

 走進父母的房間,再次攤開那些信看了一遍。

 「果真如此,和我想得一樣」

 「什麼?」

 「在這些信裡面,完全沒有佑介是啟一郎兒子的話。果然這兩個人不是父子關係,這樣剛才的血型矛盾也可以解釋通了」

 「那佑介是誰的兒子呢?」

 「那個長子的兒子」我回答,「就是這些信裡啟一郎稱之為長子的人,他才是佑介的父親」

 「怎麼會……但是」沙也加不斷攏著劉海,「長子在日記裡的稱呼是『那混蛋』是吧?」

 「沒錯」

 「那不應該和父親是兩個人嘛」

 「你這麼想是因為在日記裡還有另一個叫『父親』的人吧?」

 「是啊」

 「這本日記裡說到的『父親』的確是啟一郎,但啟一郎並不是真正的父親。其實是祖父,也就是爺爺。同樣的,這裡提到的『母親』,應該是奶奶才對」

 沙也加的眼睛眨巴眨巴的,「你為什麼會覺得是這樣呢?」

 「我們不是一直覺得佑介和他父母年齡差距太大了嗎?而且這封信上」我拿起一張信紙,「這字裡行間不難感受到佑介出生的時候,啟一郎的那種興奮之情,聽到是男孩兒之後內心還大聲稱快了一下。從這個反應上判斷,他若不是孩子的父親,就應該是祖父了。佑介和長子年齡差距過大也就能夠想明白了,既然不是兄弟而是父子,年齡差距大就理所當然了」

 「但為什麼會把爺爺叫成是父親呢?」

 「多半佑介從嬰兒的時候就由祖父母來養育,所以漸漸形成了這種習慣吧。這封信上說,長子結婚兩年之後妻子就過世了,這期間生下的男孩兒當然就是佑介了。但一個男人要帶孩子不太可能,所以長子肯定就托給父母撫養了」

 「即便如此,讓孩子把爺爺叫做爸爸這種事情……」沙也加不愉快地扭動著身子。

 「或許正是這點,才釀成了這一家人的悲劇呢」

 「……這話怎講?」

 「嗯,雖然這一切都只是我的想像」我進入正題,「從這些信上推測,啟一郎老先生是一個極為嚴格的人。從對長子的教育上,也能清楚反映出他的這種性格。正因為如此,長子在成為法官的道路上遭到挫折之後,他非常懊喪和焦急」

 「還寫了他『沒出息』呢」

 「然而,他最終因為一合升只能裝一合酒而斷念了,讓兒子放棄司法考試而選擇了教師這個職業。從信上內容來看,這一步棋似乎走得完全正確。結婚的事也是如此,結婚對象是遠房親戚的女兒,那應該就不是長子自己找的,而是父母幫他物色的了」

 「長子完全像御廚老先生的機器人一樣啊」

 「你說對了」我指著沙也加,「我想說的,正是這個意思。雖然只是讀信時的感受,這個長子對於啟一郎很可能是言聽計從。然後呢,如果結合佑介是長子的兒子這點,那麼這層關係就更為明顯了。啟一郎會怎麼對這個孫子的呢?」

 「讀完信的感受就是,御廚老先生把對長子的期望轉移到了佑介身上。你看連名字都是老先生親自起的」

 「這又是長子和啟一郎關係對比的力證之一,所以也沒有什麼不自然的地方。啟一郎的太太也是一個不會有怨言、處處聽丈夫話的人。關於佑介的教育方針,啟一郎也準備全權管理的吧。不對,或許可以稱得上是一手遮天呢。再加上長子的妻子又過世了」

 「御廚老先生肯定會想把孩子接過來的呢」

 「雖然不知道長子會不會反對,但這已經無關大局了,事情肯定就這麼定下來了。這樣一來啟一郎就承擔起佑介父親的角色了。應該不是啟一郎自己提出讓他叫爸爸的,不過他也無意糾正這個稱呼,被這麼叫著心裡可能還美滋滋的呢」

 沙也加皺起眉頭。

 「總覺得有點不太正常……」

 「對啟一郎老先生而言,長子的存在是他很想忘卻的人生一大污點,這樣他肯定試圖把佑介是自己孫子的事實給丟棄。信裡提到了長子染指了賭博之後不得不辭去學校的工作,而啟一郎對此事最擔心的就是對佑介的影響。這就是他已經把長子和佑介劃清界限的有力證據」

 「嗯,的確是,然後——」說著,沙也加翻開了佑介的日記,「有關聖誕禮物的疑問也解開了,送禮物的就是佑介的親爸爸。這裡寫著『今年又送來了禮物』,如果是爸爸送的,也就不奇怪了。接下來的內容也能理解了,『爸爸抱怨怎麼總是送些玩具,送點書會更好,還在電話裡發火了』」

 「一開始讀這段文字的時候,我還以為是佑介的祖父母送的禮物呢,沒想到完全相反」我苦笑著,「先不說這個,日記上肯定有地方清楚地表明啟一郎對長子的態度,給我看看」

 我接過日記一頁一頁翻起來,翻到啟一郎去世一個月後的敘述。

 「你看看這兒」,我指給她看,「這兒寫著『我爸爸可看不起那個人了,還對我說,你以後絕對不能做那樣的人』」

 「御廚老先生徹底要把佑介和長子疏遠開呢」

 「因為對長子培養失敗了,他不希望在佑介身上重蹈覆轍。教育方針非常嚴格這一點,通過佑介的日記可以清晰體會到。佑介卻對這種嚴厲極為乖順,對『爸爸』一直心懷崇敬之情。大概對啟一郎來說,佑介算是一件得意之作呢」

 「簡直就是商品一樣」沙也加陰沉著臉。

 「就是製造一個名叫『教育』的機器人呢。這場製造工程順利進展了一段時間後,突然出現了意外」

 「就是御廚得了腦腫瘤吧?」

 「完全正確」我點頭,「他心中對於必須放棄佑介教育的憾恨是可想而知的,說不定他比自己離世更加遺憾。但此時更難受的應該是被留在了人世的佑介吧?」

 「因為指導者不在了?」

 「如果單單是這樣就好了。最可怕的是,那個一直被蔑視的『混蛋』回到了這個家裡,而且還是以父親的身份」

 「啊……」沙也加可能是腦海裡浮現了這幅畫面,目光憂鬱起來。

 「我們先換位來思考一下吧」我說,「從那個長子的立場出發。長期壓制著自己的爸爸死後,自己終於可以回到這個家裡生活了,而且自己的親生兒子也在,肯定是心情是趾高氣揚的吧。他肯定希望和兒子之間能夠好好聯絡下感情」

 「啊,這麼一說」沙也加又看到日記上,「剛才那段後面還這麼寫著呢『我在房間裡的時候,那混蛋門也不敲就走了進來,還弄得和我很熟的樣子跟我搭話』」

 「因為終於等到了兒子回來,這動作天經地義啊。然而佑介對此的反應是?」

 沙也加繼續讀著日記,

 「『我對他說,請不要妨礙我學習。然後那個混蛋就走出了房間,我以後準備就用這一招來轟他』」

 「其他還出現了很多佑介對『那混蛋』厭惡的場面,也難怪,他從小就被灌輸了這種想法呢。但是作為親生父親,兒子對自己這種態度的確是一種恥辱。並且他一定在佑介身上依稀看到了啟一郎的影子」

 「長子一直憎恨著御廚老先生嗎?」

 「肯定憎恨的」我斷言,「所以只要佑介不願意敞開心扉,對長子而言,佑介就只是一個仇恨的對象了」

 「然後……」

 「是的」我點頭說道,「就開始虐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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