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最早映入拓實眼簾的是打點滴的器具,旁邊有個矮小、微胖的婦人,穿著短袖白大褂。
接著,他看到了被褥。白衣女人就坐在枕頭邊。被褥上躺著另一名婦人。白衣女人正注視著病人的臉。
病人雙眼緊閉,臉頰瘦削,眼窩深陷,灰色的皮膚毫無光澤,乍看像個老太婆。
「請坐。」
東條淳子在被褥錢放了兩個坐墊。然而,拓實沒有上前的意思,在房門附近端正地坐下。淳子也沒說什麼。
「這是我母親東條須美子。」
拓實默不作聲地點了點頭。他無話可說。
「又睡著了嗎?」東條淳子問白衣女人。
「剛才還清醒著呢。」
東條淳子膝行至枕邊,將嘴湊到須美子耳邊。「媽,聽得見嗎?拓實來了,是拓實。」
須美子的臉一動不動,像已死去一般。
「對不起。最近老這樣。剛清醒過來,馬上又神志不清。」東條淳子向拓實道歉。
「那就算了吧。」拓實說道。他自己也覺得語氣很冷。
「對不起,能再留一會兒嗎?有時她會突然清醒。」
「稍微再待一會兒也行,但我們也不是沒事幹,對吧?」他徵求時生的同意。
「有什麼不行?來都來了。」時生用訓斥般的口吻說道。
「拜託了。如果見不到你,母親日後肯定會傷心的。」
拓實摸了摸後頸,心想,還從未被人只有懇求過呢。
「已經很久了?」他問道。
「啊?」
「變成這樣後——是叫臥床不起吧?」
「哦。」東條淳子望著白衣女人問道,「有多長時間了?」
「最早躺倒是在剛過年的時候,然後就住院了。」那人扳著手指算了算,「三個月了。」
「是啊,從三月份開始的嘛。」東條淳子看著拓實點了點頭。拓實心下暗道,就算她死了,自己也不要說什麼同情的話。
「幸虧是在這個家裡啊。」
「你是說……」
「一般的家庭哪有條件這麼看護呢?既沒有能讓病人長期靜養的房間,也雇不起專人護理。所以,怎麼說來著?叫不幸中的萬幸,還是有錢好啊。」
想發火你就發吧——拓實盯著東條淳子。然而,她眨了幾下眼睛,卻輕輕地點了點頭。「或許也可以這麼說吧。不過,從本質上說,能做到這樣,也多虧了母親的本事啊。」
拓實皺起了眉頭,他不太懂這句話的意思。淳子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惑,接著說道:「拓實先生,你以為母親嫁到老字號的和式糕點店享福來了,對吧?你這樣想就大錯特錯了。母親來的時候,我們正面臨破產、債台高築,招牌也快保不住了。想降低成本,可事關品牌,不能以次充好。再說,那些自尊心極強的老師傅也不答應,真是隨時都有倒閉的可能。我們家裡的境況相當窘迫。可這些事父親在母親面前提都沒提,只是一味地虛張聲勢,贏取年輕的繼室。可以說母親是被騙來的。從小嬌生慣養的父親根本沒有挽救店舖和家庭的才能,就像茫然地看著船下沉一樣。」
「相比是奶……須美子夫人挽救了這一切。」時生插嘴道。
東條淳子點點頭。
「那時我已經十歲了,記得很清楚。母親只在一開始覺得有些吃驚,但似乎很快地就調整了心態。她從緊縮伙食開銷著手,然後又節約雜費、煤電費。父親從不知道節約,當時對此相當牴觸。不久,母親更做起了家庭副業,盡力貼補家用。這時,她遭到店員的攻擊,說老闆娘做家庭副業,令老字號顏面掃地。於是,母親就到店裡去幫工,從粗活開始,一直做到掌櫃的助手,慢慢瞭解店裡的情況後,她出了不少點子,改變原料的採購方法,又在宣傳上下功夫。估計她本就有經商的天分,是個能想出少投入、多產出的方法的專家。當然,她不光動腦筋,也身體力行。她創出的新式點心有很多至今仍很暢銷。一些剛開始不把她放在眼裡的店員,漸漸地也挺她的話了。從那時起,春庵起死回生了。」
拓實懷著複雜的心情聽著東條淳子的敘述。原來須美子就是在這種狀況下給宮本家寄拓實的撫養費的。這個事實令他詫異,可一種絕不感謝的念頭在他心中築起了屏障。
「對令尊而言,再婚是完全正確的。」時生說。
東條淳子嫣然一笑。「正是。父親一無所長,一聲最大的功績就在於此。」
「真是個偉大的女子。」
「因此,」她看著拓實說道,「我們為母親做這些事,都是理所當然的。這位吉江大嬸,」她看了一眼白衣女人,「根本不是什麼護士。她原來在店裡幹活,母親成了這樣,她自願提出一定要來照顧。」
「夫人對我的照應是無法用言語表達的。」吉江的話中包含著由衷的感情。
拓實低下頭看著榻榻米。這些話他都不想聽。人人都在讚揚須美子,可她對自己來說是可恨的女人,這一點不會改變。
「我服了。真是傑作啊。」
說了這一句,他立刻感覺到大家都要開口詢問。
「難道不是嗎?我就是因貧窮才被扔掉的,隨後在毫不相干的家庭裡被養大,最後一無所有。扔掉我的人卻為別人的貧困而拚命,因拚命工作而受人感激,被當成救命菩薩一樣。扔掉嬰兒的女人被當成了菩薩。」他想扮個笑臉,又覺得臉頰有些僵硬,但仍不願罷休,「真是個笑話,本世紀最好笑的笑話。」
東條淳子吸了口氣,嘴唇微動,想說些什麼。就在這時——
「啊,夫人。」吉江小聲叫了起來。
東條須美子臉上的肌肉微微動了動,睜開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