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夜中人│幽暗中的強敵!
江山如畫,餘暉漸落。
距離上一場大雪,已經過去數日。山崖下的雪都已經化了個乾淨,可半山腰上好籠著一層銀裝,被黃昏時的光芒一撒,直如鋪了一層赤紗。
仲舒上來的時候,便瞧見顧昭站在那山道邊,往下看著。
「顧師兄,方才派去不空山的弟子已經回來了,天機禪院的說辭與往常一樣,稱他們既沒有見過沈獨,更沒有救過他。」
往前站了一步,又躬身一拜,仲舒的聲音裡藏著幾分費解。
他也是蓬山的弟子,算顧昭的師弟。
只是二人間的地位實在是天差地別,說是師弟,可就算是按上「下屬」兩個字,也半點不為過。
畢竟他是蓬山新一輩的第一人,人傳「蓬山第一仙」是也。
事實上,仲舒也沒從沒覺得他當不起這「第一仙」三個字。
端看這負手立在山道邊緣亂石上的身影,便該能窺見幾分風采了。
一襲青衫素淡,手中持握著一根玉笛,長髮則以梨木簪束起;側臉的輪廓,猶如靈秀的山水,垂視的雙眸,偏藏有浩渺煙波,萬里層雲。
顧昭的五官極其好看。
可第一眼看到的時候,卻不會感覺出來。
第一時間能感覺到的,只有一個「淡」字。淡靜,淡然,淡泊,甚而是一種遠高於時的疏淡與淡漠,好似月出瑤台,留天以仙影。
聽見仲舒的聲音,他也沒回頭。
人站在那塊巨石上,目光則從那依舊覆蓋著殘雪的山腰上抬起,投向了頭頂無垠的天幕,隱約間看見了一道白影如電一般疾掠而來。
於是他笑了一聲:「天機禪院沒見過沈獨,沒救過沈獨,卻不代表沈獨不在不空山。」
「師兄的意思是?」
仲舒其實覺得不大可能,因為沈獨當時的傷勢實在是太重了,哪裡像是還能活下來的?可顧昭這麼說,分明像是覺得沈獨沒死。
顧昭那一雙修狹的眼底,透出幾分清泠泠的慧光,卻沒回答這問題,反而淡淡地問道:「今次去,也沒見到那一位善哉嗎?」
「這個……」
一提到這個,仲舒便覺得有些惱火。他本不是什麼脾氣好的人,從拜入蓬山,到行走江湖,許多年下來也只服過顧昭一個,可這一次在天機禪院卻似是遇到了小半輩子都沒吃過的憋屈。
「知客僧說,那個善哉在修什麼閉口禪,所以不見外客。」
「閉口禪?」
遠處那白影已經近了,竟然是一隻幽識鳥。顧昭微微蹙了眉,也不知是因為這鳥,還是因為仲舒說的這話。
「外頭出了這麼大的事,卻還一門心思修煉。他若是不離開千佛殿,旁人也無機可乘。」
千佛殿!
仲舒心頭一跳,悄悄抬起頭來看了自家師兄一眼,幾乎立刻就想問:婁東望的後人我們都找到了,為什麼不直接找天機禪院要那三卷佛藏,要這樣大費周折地打聽善哉,打聽千佛殿?
可一看到那清冷的眉眼,他竟一下不敢問了。
顧昭也不再說話,擺了擺手道:「你去吧,多注意一下其他各門派的動靜,尤其是妖魔道那邊派來的人。旁的倒不要緊,若那個裴無寂出現,立刻來稟我。」
「是。」
雖然外面都說裴無寂是沈獨的一條狗,修為也無法躋身第一流,可此人心機深重,如豺狼虎豹,絕不能小覷。
尤其是在這時候。
仲舒也知道輕重,應了一聲之後,便退了走,去打聽別的門派的消息。
顧昭依舊站在原地。
等到仲舒走沒了影兒,他臉上那一點總使人如沐春風的笑意,便慢慢地隱沒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沉凝的冰寒。
自袖中取出一截短香,他也不將其點燃,只放在掌心,向著外面伸去。吹來的冷風,將那一股常人聞不見的香息帶走,向著天際盤旋。
片刻後,半空中一聲清鳴。
「撲稜稜」,雪白的幽識鳥落到了他的手臂上,垂首便向他掌心一啄,吃起那一截短短的幽識香來。
鳥腿上綁著一隻細細的竹筒。
顧昭一眼就看見了。
他伸手將其取下,待幽識鳥啄食了幽識香之後,也暫時沒放它離開,只是打開了竹筒,將封在其中捲成了一條的紙片取出,展開來看。
沈獨那一手即便是規整的蠅頭小楷也遮不住濃重殺意的字跡,便出現在了他的眼前。
一字一句。
顧昭認認真真地讀完了,末了看著那單獨提出來寫的最後一行字,卻是沒忍住笑了出來。笑完了,又覺得複雜:「沈獨啊……」
天下九成人盼著他死。
可他偏偏不死。
有時候顧昭都覺得沈獨活得沒意思。
萬人之上,萬人唾罵,雖是妖魔道十年道主,殺人也好,傾軋也罷,從不見得有多快樂。既不圖那浮名,也不迷那權力。
論虛偽,他連自己十之一二都不如。
活得太真。
為了活著而活著。
所以在月前那鴻門宴上,有那麼一瞬間,他其實也覺得:沈獨這般的行屍走肉,也許死了會更自在。
可還是那句話,他沒死。
「不過也好。」
手指輕輕地壓緊,顧昭唇邊綻出了一抹淺笑,眸底的幽光只如同天際浮過的一片陰雲,暗暗的。
「天乾地坤,明暗相輔,正邪相成……」
雪白的幽識鳥,飛來了,又飛走了。
飛來時,它帶來了一封信;飛走時,也帶走了一封信。
迅疾的身影,再一次地沒入了雲間,消無在重重的山嶺之間。
不空山地處中原北部群山,不是最高的那一座,卻絕對是最獨特的一座。傳聞山下有火脈,聚地氣,所以即便是隆冬的大雪,也不能在山頭堆積多久。
在萬里衰色中,它依舊是一抹深綠。
山下竹海,碧波蕩漾。
沈獨手握經卷,坐在窗邊,算了算時辰,便知道那和尚就要來了。只是他也懶得收起自己放蕩恣睢的姿態,只好整以暇地看著前面那條山道。
果然,沒出一刻,月白的身影便準時出現。
「還真是他娘的雷打不動……」
嘴上未免又不乾不淨地罵了一聲,他現如今也懶得跟和尚打招呼了,只注視著僧人走近,然後看他進來將粥菜放下,又提著食盒走了。
低眉斂目。
從頭到尾,就沒看沈獨一眼。
那模樣,簡直像是坐在窗沿上這大活人根本不存在,他也根本沒看到一樣。
沈獨氣笑了。
人一走,他就把那經卷扔回了書案上,吹了吹那略燙口的粥,三兩下給喝了個乾淨,接著就跟了出去。
傷已經好得很全,功力也回來不少。
這時候,別說是天機禪院,就是龍潭虎穴他都敢去闖上一闖。
幽識鳥已經出去,還不知顧昭那邊什麼時候收到信,又會什麼時候答覆;距離反噬發作,本應該還有七日,可之前的先兆提前了三天多,讓他生出了警惕。
先兆提前三天,若反噬也提前三天,那留給他的時間便只有四天了。
得要抓緊時間。
從上次在千佛殿聽來的隻言片語便可判斷,顧昭和正道那幫偽君子,此次追捕他來天機禪院,其實醉翁之意不在酒。
大家的目的都在那三卷佛藏上。
如今他可是佔著天時地利人和,只要能將這東西成功盜走,那麼近期這一場勾心鬥角的風雲裡,他沈獨依舊會是最大的贏家!
「呼啦。」
冷風吹拂,衣袍獵獵!
潛行於黑夜中,沈獨迅速地跟上了僧人的腳步,駕輕就熟地從山腳下這一座大陣之中穿過,又通過了那一座奇詭的石陣,便再一次看到了那片恢弘靜謐的禪院。
因為上次已經進來過,所以這一次,他不再只追隨著那僧人的腳步,而是半道上便折轉了方向,先往藏經閣的方向看了看。
那是那天僧人們搬經捲去的地方。
沈獨之前懷疑過,因為最近緊張的局勢,天機禪院可能將那三卷佛藏的位置轉移。
只是都還沒接近那一座龐大的樓閣,他就已經看見了站在前面台階上的兩名老僧,穿著一身袈i裟,相對而立,似乎正在說話。
這分明是院中高僧才有的打扮!
沈獨心裡一驚,雖自恃已恢復了七成的功力,可也沒那膽氣敢在兩名高僧面前露出痕跡,乾脆潛在暗處等待。
可沒想到,等了半天,這倆老禿驢也沒走。
不僅沒走,還進去了。
一人在前一人在後,消失在藏經閣門內。那腳步顯得有些沉重,讓沈獨的心也跟著沉了下去:有這倆人在,看來,他想要今天潛入藏經閣一探,是不可能了。
思慮片刻,他便果斷地改了目標。
藏經閣今天要探有難度,不如回頭去看看千佛殿。
那一日他潛入殿中看到的那箱篋,尤其是箱篋中那一串被他放了回去的佛珠,始終讓他耿耿於懷。
只因為,那一串佛珠太輕。
沈獨也是回去之後才反應過來的。
看表面的材質,那是一串沉香木,入手的感覺也沉甸甸。可相比起那個品質的沉香木來說,還不夠重!
這裡面,總該藏著點什麼秘密才對。
所以,打定了主意之後,他便調整了方向,四下裡一看,一下就瞧見了後方不遠處的千佛殿。
今夜的千佛殿,很暗。
沒有人。
甚至連燈火都沒有。黑漆漆的一片,外頭月亮沒出來,牆壁上的千尊佛像都看不清晰,只有那一股叫人覺得莊嚴肅穆的旃檀香息依舊濃重。
「這當真是千佛殿嗎?」
沈獨潛來之後一看,覺得有些無法理解,上一次來戒備鬆散也就罷了,可畢竟還有個人影,現在這殿內乾脆連鬼影都沒了。
「莫不是那三卷佛藏,的確已經不在殿中?」
想起自己上次來時候見到那些僧人,包括那個啞巴和尚,都把這殿中的經書往藏經閣搬,他慢慢地皺起了眉頭。
人藏在殿外的陰影中,沈獨等了許久。
他運轉起六合神訣,收斂自己呼吸與動靜的同時,也將五感提升到了極致,能讓他用自己最大的感知力來感知殿內的情況。
畢竟是千佛殿,不敢托大。
殿內安靜極了。
沒有人的說話聲,也聽不見呼吸聲,甚至就連燈火燃燒的聲音都聽不見,因為殿中的燈盞都暗著。
只有風過窗欞,吹動陳舊的窗紙,嗚嗚作響。
沒有人。
沈獨只花了片刻便確定下來。
可他依舊沒進去,而是又在外面等了許久,也向著遠處看了看,發現沒人朝著這邊走,才化作一道魅影,悄然潛入。
進了前殿,從釋迦牟尼佛像的香案前往後一繞,便是後殿。
沈獨的腳步很輕,呼吸也幾乎聽不見,看上去算是很謹慎了。但事實上他的戒備已經放下來一些,意態算得上從容。
畢竟是第二次來了,也不陌生,且裡面還沒人。
可沒想到,就在他繞過佛像,一腳踏入後殿那一個電光石火的剎那!
一道強勁掌風,猝然襲來!
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竟迸濺出一股緊繃而又壓迫的力量,於無聲中暴漲,在靜寂裡轟裂!
猛烈!
剛勁!
沒有殺機,卻渾厚霸道!
這一瞬間,沈獨頭皮都炸了起來,幾乎下意識便要驚聲喝問,可閃念間又醒悟過來,硬生生將那一聲「誰」,給吞了回去!
驚魂之間,竟只來得及倉促一掌!
「轟!」
六合神訣暴起,狂暴的掌力瞬間洶湧,與那黑暗中伸出來的一掌印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