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光風霽月│這哪裡像是原本陰邪的六合神訣?
魔道妖人, 當著卑鄙無恥!
竟趁著人分神的時候直接對人動手!
不少人見狀之下已經直接罵了出來, 立時為此刻處於守勢的顧昭捏了一把汗, 希望不要出什麼大事。
但顯然,這樣的擔心是多餘了。
顧昭從不是什麼庸才。
方纔沈獨猝然出手,來勢洶洶, 他頃刻間的反應雖的確慢了一拍,可這一點差池還不至於使他輸掉這一場比試,只不過是讓他在瞬間打起了全部的精神——
因為, 沈獨這王八蛋的架勢, 一點也不像開玩笑!
眉峰一揚,又輕輕一皺, 顧昭先是往後一個仰身避開了沈獨刁鑽的一劍,而後腰下一轉, 在這終於拉開的間隙中揮劍回擋!
「噹!」
原本柔韌似銀鏈的軟劍,在這一刻灌滿了氣勁, 一如精鋼精鐵所打造,竟硬生生將沈獨這一劍盪開!
「好劍!」
沈獨是早就見識過他這蓬山第一劍的威力,更知道顧昭本事不俗, 卻沒料想他在已經失了先機的情況下竟還能硬生生撞出空隙來, 將兩人一開始就偏了的戰局又拉了回來,便笑著讚了一聲。
但說實話,顧昭是分不清他說的到底是「好劍」還是「好賤」,雖然聽上去好像是「好劍」,但以沈獨那惡劣的本性, 是「好賤」的可能也未必沒有。
所以他面上神情未有半分緩和,反而更冷。
盪開的蟾宮劍映著刺目的天光,陡然一陣翻轉,在他內力催發之下,從劍尖處始,竟然扭轉起來,其速更快,一剎劍勢竟變得奇詭起來!
「嗤拉——」
自兩人間隙之中捲過的烈風,都被這漩渦似的一劍割裂成了螺旋,沈獨提氣縱身閃避之事,袖袍邊角只略略挨著這一劍,霎時便被絞得粉碎!
只怕若是血肉之軀撞上了,結果也是一樣。
這人居然也動了真格的!
沈獨那原本就面無表情的臉上,壓抑的陰沉更添一分,雙目中的陰鶩也更重了一分,瞥一眼自己不成樣子的袖袍之後,週身殺氣便變得凜冽起來。
他嘴唇緊抿出一條平直的線。
超絕的輕功讓他如仙魔一般踏空再往上三尺,在避開了顧昭這一劍的同時已挪移至他身後上方,六合神訣瞬間在體內催動起來,陰寒之氣立刻從他體內蔓延到他手中所持垂虹劍上!
隱隱冰寒的銀白,頓時覆蓋了鋒銳的劍身!
劍如天瀑!
人似天降!
在眾人隨著他身影變動抬首的瞬間,沈獨已如月墜平湖一般,持劍倒折而下,分明是極好看的面容、極好看的身形,可因著他眉目間那一點猙獰凶狠顏色,到底讓人忍不住皺眉。
顧昭蟾宮一劍,講究的便是隨心而動,隨意而變。方纔所襲之方向上,沈獨整個人身形驟然拔起,消失在他視線之中,難免讓他有瞬間的怔忡。
但再要抬頭看沈獨如何反擊,必定令他陷入被動。
所以這一刻的顧昭,竟做出了最大膽的選擇:他根本不用抬頭看,單單一掃週遭人的神情與舉動便知道沈獨要自上而下滅頂而來,索性拋開雙目所見,只憑借週身靈敏的氣機感知,聽聲辯位,在這避無可避的剎那折劍而上!
「嗡!」
柔韌的劍刃捲曲彈射之時的聲音,好似清風吹過琴弦,偏又有一種琴聲沒有的冰冷。
「叮!」
兩劍於半空之中相撞,竟是劍尖對著劍尖,分毫不差!
只是沈獨從上而下,又攜沖湧之殺機而來,力道極狠,又兼垂虹劍質堅,畢竟非顧昭蟾宮軟劍可比。
所以猝然一撞下,自然是他壓了顧昭一頭。
「砰砰砰……」
洶湧的力道自劍尖傳遞下去,不僅在頃刻間讓蟾宮劍彎到了極致,也讓顧昭腳下用厚木板搭起來的檯面受力壓裂!
所有人何曾見過短時間內就凶險到這個地步的打鬥?不管是來湊熱鬧的小人物,還是心繫大局的諸多大人物,此刻一顆心立刻為之懸了起來。
關切戰局如陸飛嬋者,已緊張得不能呼吸。
但身處於戰局之中的兩人,卻是一個比一個清醒冷靜。
這天落一擊角度刁鑽,亦未能順利重創顧昭,再耗下去也不過是浪費時間,只怕顧昭這精於算計的頭腦頃刻間就能找到他的破綻。
這一剎,沈獨腦海中掠過了無數的可能。
只是他的手還要遠比他的腦子更快,竟在念頭冒出的瞬間,輕輕一轉,引著垂虹劍劍尖微微一歪,就要從正面避開顧昭,再襲他身!
可誰能料想,這一刻顧昭的反應,比他還快!
誰也不會坐以待斃。
沈獨能想到的變招,顧昭當然也能想到,甚至他還想要在這種暫時的劣勢之中求得一線反擊的機會,於是幾與沈獨同時變招!
沈獨是劍尖一錯,要繼續向他攻來。
顧昭卻是膽大不要命,竟然在這一刻鬆開了自己的手掌,任由那被垂虹劍壓彎到極致的蟾宮劍因反彈之力往天上空倒飛出去!
情勢的變化之快,簡直令人目不暇接!
眾人還未來得及為方纔的險象環生而驚呼,顧昭身形已似飛鶴拔起,運起一掌拍向垂虹劍,同時沈獨下落,他翻身上來已將半空那垂虹劍重接在了手中!
「刷——」
利劍一掃,暗銀的光華似如水的月光流溢,在身周撒開一片寒芒。顧昭那一襲青衫猶峰巒疊嶂間的墨色染就,再還手已徹底找回了屬於蓬山第一仙的從容。
而沈獨,戾氣鋒銳如舊!
兩人間的交手,在方纔那一刻的變幻之中,已然殺機畢露、危機四伏!
抬掌換指,消失歡笑語,僅餘肅殺吟;
舉劍旋身,沒有酣暢歌,只有痛快戰!
自上次落難天機禪院,度過一劫後,沈獨六合神訣已開始走向最後一階段,距離大成已經不遠。
只是他自己還做不到收放自如。
所以在交手之時給人的感覺,一如地獄閻羅,狠辣凶殘,威勢赫赫,往往令人膽戰心驚。
顧昭則不然。
即便實質上殺機畢露的招式,在他的比劃之中,也透著一種出塵的仙氣,好似山巔上飄著的雲霧。
只是,越打,好像越覺得哪裡不對勁。
騰挪間,顧昭的眉頭越皺越緊,心中的疑慮也越升越高,看向沈獨的目光也就變得越發遲疑。
真的不對。
往日這樣正經緊張的交手雖然少有,可兩人一言不合開始就過招的時候卻很多,對他平時的風格與動手時給人的感覺,他是很清楚的。
但沒有一次是這樣。
詭譎多變之餘,還隱隱有一種說不出的剛猛強勁,但等他想要仔細感知時,又俶爾隱沒,好似從未存在。
有時陰森狠厲,有時中正平和。
這絕不該是他所修煉的六合神訣應該給人的感覺!
在交戰時間達到一整刻的時候,顧昭腦海中無比清晰地冒出了這個念頭。因為方纔他陡然一轉的劍鋒刺中了沈獨右手手腕,雖被他險險避開,只留下一道刺目的血痕,可這頃刻間沈獨為了反制他,左手已並指如刀,竟悍然向他眉心點來!
這一剎那,剛猛殺機,如此清晰!
哪裡像是原本陰邪的六合神訣?
分明充斥滿與沈獨本人格格不入的陽剛之氣,只是因為他出招暴烈,因而反染上一種說不出的狠辣凶殘罷了。
不像是妖魔道的功法,反倒像天下極正、極陽的路子。
沈獨這傻逼,到底在胡亂練些什麼?!
指風迎面而來,可此時的顧昭,心中竟然更怒。嘴唇一抿,旋身閃避的同時,眼角餘光已看到了台下幾人凝重的面容和暗示的神情,心底便陡然掠過了無數的想法。
比如,真的殺了沈獨。
這樣的想法,在過去的五年裡,總是時不時地冒出來,又總是一次又一次地按了下去,真正實施的次數不多。
但上次殺他,害他陷入險境,並沒有成功。
他意識到,自己是矛盾的。沈獨活得好好的時候,他覺得沈獨是個威脅,無論如何都想要除去,否則坐臥難安;沈獨眼看著就要死的時候,他又覺得心裡孤獨冷寂,缺了他好像整個江湖都不對味兒了,又希望他活。
說起來,也是一個「賤」字。
就好像是此刻……
他再一次對沈獨動了殺心,也許是因為那從未從他心底消減下去的、被人威脅的感覺,也許是因為他覺得這一刻的沈獨其實也是想要殺了他的。
烈風灌入寬大的袖袍,讓那一袖蒼青的山水都鼓蕩起來,猶如在眾人面前鋪開了一片奇麗的水墨圖畫。
袖中那一面暗藍、半尺長的利器,悄然觸動。
顧昭人隨劍走,挽長劍如彎月,竟以一個極其古怪的角度,自右下斜斜向左上高挑,蟾宮劍光如星辰隕落,劍吟聲起,則是震懾人心的玉碎之音!
這樣清脆而奪魄的聲音,輕而易舉壓住了顧昭袖中那機括彈動之聲。
下方所有人也都沒有意識到。
他們所有的注意力都為這蓬山劍法中極為著名的一式「瑤台月落」所吸引,再也無法分出一點。
唯有沈獨。
深厚的內力,縝密的內心,賦予了他超絕的五感,也使他細緻地並不錯過任何一點細節。
包括那為劍吟之聲壓住的異樣響動。
陸飛嬋那一句「正道的『不擇手段』」忽然在耳旁閃現,可不僅沒能使他退卻,反而激起了他更深重的殺心!
眸中狠色更濃。
沈獨一指已然落空,竟乾脆棄了那幾乎被顧昭蓬山劍法壓著打的垂虹劍,變指為掌,將前幾日修行的那佛珠內的秘法催動起來,手掌上頓時有一層有別於六合神訣的勁氣湧流,隱隱還覆上一層淡金。
原本是一隻修長如玉的手掌,可這一個瞬間給人的感覺,竟是說不出的寬厚堅硬。
只是到底不很對勁。
若換了一個人使來,或許便是慈悲佛掌;但安在沈獨的身上,卻是正中平和之餘,還有幾分詭異的陰邪。
這一掌的凶險,絕非顧昭尋常應對就能抵擋!
沈獨覺得之前與顧昭周旋這麼久,也算是給足了他面子,演戲已經夠久,所以乾脆地抬起了這一掌,準備結束兩人持續了許久的爭鬥。
可沒想到,就在抬掌剎那——
體內任督二脈之間,竟猛地有一股森冷寒氣衝了出來,與此刻正於他經脈內運行的至剛至陽之精氣衝撞在了一起!
劇烈的絞痛!
沈獨整個人的臉色瞬間煞白了起來,竟是在這陰陽冷熱的交攻之下受之不住,猛地一口血噴濺而出!
那襲向顧昭的一掌也頓時弱了。
只突如其來的變故,顯然沒在任何人意料之中,不管是沈獨還是顧昭,或者是這斜風山莊內所有觀戰的其他人。
顧昭那利器機括已動,暗針如電彈出!
暗藍色細長的針身,在從他處向沈獨雙目而去途中,已被他身前那鮮血染成妖異的暗紫,投射出一種催逼人心的危險!
若是方纔,憑沈獨的本事,即便不能完全避開此針,至少也能避免自己為這一針傷及要害。
可此刻,竟是連再動一動手指都難!
由任督而起的衝撞這時已經擴散到奇經八脈之中,他根本避不開!
這一點,注視著那一針越來越近的沈獨知道,眼看著這一針越來越遠的顧昭也知道。
台下觀戰的幾位大人物,那按捺的興奮幾乎已經要湧上臉來,唇邊連笑意都掛起來了。
顧昭不用看也清楚。
可這一刻,他的理智終於還是為某種不可告人的感情與秘密擊潰,讓他在天下正道眾目睽睽的注視之下,冒著為方纔那一劍劍勢反噬的風險,強行調轉劍鋒,竟在間不容髮的那一刻,後發先至,挑開了那幾已至沈獨眼前的一針!
「叮——」
一聲清脆的細響。
暗銀的劍身輕而易舉將那細細的一根針盪開,使其以更快的威勢斜斜刺入沈獨腳邊木板,幾乎全部沒入!只餘下那暗藍色的針尾,猶自輕顫!
「少山!」
台下又驚又怒的呼喊乍起!
幾個先前在偏廳議事已經與顧昭說好的人瞧這一刻的變故,全都豁然起身,再沒一個能坐得住!
可為時已晚。
在顧昭為沈獨挑開那已襲至眼前的一劍時,就等同於他已經放棄了先前同樣必殺的一劍,而以一種毫無防備的姿態,撞上了沈獨那還未收回的一掌,正中胸膛!
「砰!」
剛猛強勁的力量,即便因沈獨為功法衝撞所累而削減了大半,可擊中一個毫無防備之人時,已足夠恐怖。
顧昭整個人都被這一掌轟了出去!
「噗!」
人從擂台上如墜石一般落在了台下三五丈遠的地方,足足退了好幾步,才踉蹌地穩住身形。但饒是如此,那未盡的勁力,也攪亂了顧昭體內的血氣,讓他當場一口血吐出來。
周圍江湖人士幾乎是下意識地退了開去,片刻後又反應過來,連忙要去扶他,只是竟被他一手推開了。
雖不很穩,還咳嗽了一聲,可顧昭還是站了出來。
他臉色並不比沈獨好看多少,但收劍抱拳拱手為禮時,卻依舊有一種說不出的卓然風采。
所有人都看著,包括陸帆等人。
但顧昭只朝他們遞了一個歉然的眼神,似有幾分不忍,但最終敗給了心中的仁正之道。
雖一身的狼狽,可他半點沒放在心上。
這一時,天光朗照,清風吹拂。
顧昭人雖在下,卻一身的光風霽月,令人驚歎。
他向台上沈獨、也向週遭眾人道:「我顧昭光明磊落,一生未曾暗計殺人,今日這陰私手段雖事出有因,可我用來始終不慣。沈道主武學修為深厚,顧昭自愧弗如,願賭服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