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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貧僧》第101章
最近的妖魔道,頗不平靜。

按理說不空山前那一役之後死傷之人甚衆, 道內精銳幾乎都交代在了那邊, 又正值江湖上争端不多都在休養生息的時候, 日子應該很好過才是。

可事實,偏偏截然相反。

自打那一位三腳貓功夫的鳳道主上任之後,妖魔道上上下下, 不管是管轄着堂口的堂主護法,還是間天崖上負責巡邏的小喽啰,突然就深切領會了“水深火熱”這個詞的真谛。

如果說,當年的沈獨是靠超絕的武力與殘忍的殺戮征服了整個妖魔道,那麽鳳簫靠的……

大約是,天馬行空?

昨天把人馬按照地域進行劃分, 今天就下令開始開地下錢莊,後天還給他們請了據說很有名氣的大儒講課……

一群一只手就能捏死的大漢,小孩子一樣規規矩矩坐在夫子的課堂上聽課聽到睡着, 然後被戒尺敲醒……

那叫一酸爽!

簡直讓人提都不想提!丢人!

反正誰也鬧不明白這一位新任的鳳道主要幹什麽, 偏偏她背後有姚右使撐腰,據說還有八陣圖那人嫌狗憎的玄樓主外援, 早在不空山一役的時候就搞死了正道那麽多人, 他們便是心中有十萬分的憤怒也不敢表示出一分來。

也只有這時候才能感覺出來——

誰他媽當年眼瞎說沈道主是魔鬼的?這個才是真正的魔鬼啊!

無數人被折騰得哭爹喊娘,夢裏都是新任鳳道主那撲閃撲閃的長睫毛和忽閃忽閃的大眼睛,于是又吓得醒過來。

裴無寂倒是不知道這些。

自打那一日出了天機禪院、下了不空山,被沈獨趕走之後,他便真的沒再出現在他面前過, 更沒有再去插足過江湖上那些是是非非。

信馬由缰,他去過了很多地方。

沈獨告訴他,外面的天地很廣大,也有着很多很多有趣的人,也許能讓他擁有新的心境。

他去了,也看過了。

然後才知道:他的沈道主是個騙子。外面的天地的确很廣大,也有很多很有趣的人,只是再沒有一個地方有間天崖孤月亭那樣好看的風景,也再沒有一個他喜歡的、叫做“沈獨”的人。

所以走過半片山河,裴無寂還是回到了這裏,拎着酒壇子,坐在間天崖最險峻的地方喝酒。

山風凜冽,衣袍暗紅。

酒的味道很厚,只是喝再多,心裏也沒半點醉意。

鳳簫和姚青知道他回來了,但嚴格算起來他當初走的時候,沈獨并沒有把話說得很明白,更沒提拔過別人頂替他的位置成為間天崖左使,所以他其實還算是妖魔道的人,當然不能趕他走。

事實上,她們也沒有要趕他走的意思。

只是閑了有空便過去看看他,姚青一般是陪着鳳簫去,冷僻的性子不很愛說話,都是鳳簫滿嘴抱怨叽叽喳喳個不停,裴無寂基本不搭理。

今天,她們也來了。

人還沒到聲音就先傳過來了。

“寫了那麽多信過去,道主怎麽總是不回啊?姚右使,你說是不是禪院那些老禿驢把信扣下來了,沒給我們道主看呀?真是太壞了!”

“……可能吧。”

“對了,聽說那個姓顧的現在成為蓬山的老大了,沒什麽動靜吧?”

“沒有。”

“那咱們這邊呢?那個什麽方曉,找了那麽久了,消息也都放出去了,可總是見不着人。”

“沒有消息便是好消息。”

“對哦,畢竟江湖上有那麽多恨我們道主想讓他死的好人,可不想讓他死的壞人也不少。道主嘛,當然是好端端活在天機禪院才叫破綻,死了就不好算計了。”

“當心腳下。”

“摔不着,都走多少回了。不過吧,姓顧的到底還是太狠了,那個陸帆雖然讓人讨厭,但怎麽也算他同道吧?居然一掌就給拍死了……你說,他們真不是有仇嗎?”

“可能吧。”

……

要随時接上鳳簫的話顯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一路從寒絕頂走過來,姚青耳朵都要長繭了,陡然生出一種“幹脆一巴掌把新道主拍死在懸崖上”的沖動。

鳳簫卻似半點沒有察覺。

她今日穿着一身繡了十六天魔圖紋的紫袍,只是走起路來還是小女孩一樣地輕盈,一面走還一面說話。

“說起來我昨晚去你房裏找你,但沒看見人,那麽晚你幹什麽去了?”

姚青腳步頓時僵了一下,但片刻後就恢複了正常:“下面堂口臨時有幾位堂主要議事,所以去處理了一下。”

“是嗎?”鳳簫似乎只是随口一問,也沒怎麽放在心上的模樣,“我還以為是因為道中重新劃了派系,所以收揀了崔先生的遺物,要你去處理呢。”

“……不是。”

姚青的神情少見地有幾分不自然,隐隐透出一點悵然來,遲疑了一下,還是否認了。

前面已經能看見裴無寂的身影了。

鳳簫的腳步便忽然一停。

她好像是一下想起了什麽,“哎呀”了一聲,一拍自己額頭:“糟了,不提這個我都忘了。之前周堂主從斜風山莊回來好像探到了點跟倪姐姐有關的消息,好像過一會兒就到。”

“倪千千?”姚青那英氣的眉眼立刻挑了起來,心底忽然燃起了幾分忐忑的希望,“那說不準是有藥方的消息了。周堂主的為人處世你好像不喜歡,還是我趕緊下去候着吧。”

“哼,姓周的可不待見我!”鳳簫瓊鼻一皺,哼了一聲,向她擺手,“但還是道主性命事大,你先去吧,但一會兒一定記得來接我,這裏這麽高,我怕摔。”

“是。”

姚青嘴角一抽,應了一聲,連忙回身去了,沒一會兒便沒了影子。

鳳簫就看着她身影消失在險峻的山道上,方才任性可愛的表情也跟着消失,變得平靜下來。只是在她重新轉過身,朝裴無寂走過去的時候,又成了那個讓人熟悉的少女。

裴無寂還在喝酒。

鳳簫背着手走過去,停在他面前:“喂,我之前跟你提的事,考慮得怎麽樣了?”

“你已經有了姚右使,還要我做什麽?”

裴無寂往日與鳳簫素來不很對盤,如今或恐是因為沈獨已經不在這裏,所以反而能說上一兩句話了。

“不怕他日,我跟當初一樣轉過頭來暗算你嗎?”

“我不怕,那反正是以後的事情。”鳳簫腮幫子鼓起來,兩眼底下頓時有些淚汪汪的,又生氣又可憐,“你都不知道,我莫名其妙就被他們推舉為道主,過得可慘了,覺都睡不好。而且,姚右使她還老揍我!我都是道主了,她怎麽還能随便揍我?!”

姚青為什麽揍你,你自己心裏沒點數嗎?

裴無寂喝了一口酒,轉過眼眸來看了她片刻,忽然道:“那麽晚了,你去她房裏找她幹什麽?”

他竟然聽見了。

鳳簫頓時變得更氣憤了:“你太過分了,武功高就可以為所欲為,偷聽別人講話嗎?”

裴無寂很想說,武功高真的可以為所欲為,但話到嘴邊又收了回去,只道:“他說過,讓我帶着刀,永遠不要回來……”

該是道主說過的。

裴無寂走的那一天鳳簫不在場,但能讓他用這樣的神情與這樣的語氣稱一聲“他”的,除了道主也不可能有別人了。

鳳簫只看着他,一針見血道:“可你沒有地方可去了不是嗎?”

“……”

裴無寂一下沉默了很久。

鳳簫便道:“留下來吧,妖魔道還是挺好玩的,你都不知道我給他們找先生教他們這些大老粗讀書的時候有多逗!再說了,道主原來不是不喜歡這樣的妖魔道嗎?你就不想一起改一改?真的,你回來,還是原來的裴左使。這樣多好啊,我也就能知道一左一右兩大金剛站我旁邊該是種什麽感覺了……”

呃,好像有點說漏嘴了。

“咳,反正就是這個意思。”她望了望天,又看裴無寂,“大不了哪天你不想幹了又走嘛,我又不攔着你。”

“姚右使知道這事嗎?”

裴無寂離開妖魔道有一段時日,可眼光與腦子都還在,隐約看出點鳳簫的打算。

鳳簫卻道:“我是道主,等事情定下來自然會跟她講的,不用你擔心。”

“但你似乎對崔先生耿耿于懷?”裴無寂又問了一句。

這一次鳳簫的臉色終于有了些變化,好看的杏仁眼眨了眨,竟是似笑非笑道:“我可不是你。”

喜歡一個人最終也沒得到好結果。

姚青與崔紅是一道長起來的,要說彼此間半點特殊的感覺沒有那是假的,但畢竟崔紅已經死了,且就算他活着也頂多是個蓬山第一仙,當不了天機禪院的慧僧。

很多話鳳簫并沒有說明白,只是裴無寂竟覺自己是聽懂了,一時失笑:能被當年毫無安全感的沈獨看中提拔成間天崖大總管的人,又怎麽可能真的只是個半點本事沒有、遇事只知道哭的哭包?

酒壇裏,最後一口酒已幹。

他沉默着看了有一會兒,才慢慢松了手,讓這酒壇跌入了下方的雲霧中,然後道:“若有一日我死了,你便讓人把我收進後山那口金絲楠棺材裏,懸到這間天崖上吧。”

一切都跟活着的時候一樣,可以看到最早的日出,最晚的日落,過最長的晝,度最短的夜。

裴無寂這話的意思,其實是答應了。

鳳簫聽得出來。

只是她一下有些不明白:“為什麽?”

裴無寂站起來,腰間還挂着那一柄插在刀鞘裏的無傷刀,只看了一眼天邊沉落的餘晖,笑一聲道:“我怕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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