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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我們就是一群蠢蛋!》第19章
剩飯製造工廠

  幾年前稻米不足時,我看到一則有趣的新聞報導。

  埼玉縣新座市的某個養豬場,通常都收集工廠員工餐廳或醫院的剩飯來餵豬,但人們也因稻米不足而減少浪費,使得剩飯的量也變少了,養豬場只好去麵包工廠要麵包皮回來養豬。新座市是我當時住的地方,那裏確實有很多養豬場。我慢跑經過養豬場都要暫停呼吸。那群悠悠哉哉只會噗噗叫的豬隻們,完全不知道糧食不足的問題已經緊逼而來。據報導所言,吃麵包皮的豬,肉質會變得比較好,但豬還是喜歡吃米飯,看到麵包總是意興闌珊。

  埼玉縣的豬被迫忍耐吃麵包皮,但大阪泉州的豬卻過的超好命,每天都會送來好幾桶白米飯。那個量之多,和連日稻米不足的報導形成極大落差,使得養豬業者也很納悶。

  這些一桶桶的剩飯來自附近醫院、餐廳、還有學校。看到這裏,我心想或許是這樣。

  因為大阪的學校──尤其是小學──出的剩飯量,可能比其他縣市多。我的這種看法始於我唸小學的時候。關於這件事,至今我一直難以釋懷。

  從幼稚園到上小學以前,我一直忐忑不安的一件事是學校營養午餐。

  「學校到底會給我們吃甚麼東西呢?」

  總是擔心害怕,從來沒有期待。因為我有兩個姊姊,從她們那裏預先知道了大概。

  「我每天看到營養午餐的菜都很想哭。」

  這是大姊的看法。

  「坦白說,難吃死了。你要有心理準備。」

  這是二姊給我的忠告。聽到這種話,也難怪我會擔心害怕吧。

  剛上小學的某一天,終於第一次吃到營養午餐。這一天家長也來到學校,在教室後面排成一排,看著孩子們吃營養午餐的情況。把它當成營養午餐版的教學觀摩即可。

  我緊張兮兮地等著領營養午餐。當時我沒有討厭吃的食物(現在倒是很多。長大後要偏食,是我小時候的夢想),紅蘿蔔也吃、青椒也吃、甚麼都吃,因此我完全無法想像,讓姊姊們貶得一無是處、毛骨悚然的菜色究竟是甚麼。

  不久,六年級的大姐姐和大哥哥,搬著發出鈍黃銅色光芒的巨大容器出現了(搬運一年級營養午餐是六年級學生的工作)。容器有兩個,一個裝菜餚,一個裝牛奶。接著也搬來了麵包和餐具。

  首先發餐具。一個大餐盤、以及裝菜餚和牛奶的容器各一個。全都是鋁製的。大餐盤分成三塊,主要裝麵包和主菜。

  然後就開始裝菜了。

  讀這篇無聊文字的人可能難以置信,這個值得紀唸的小學第一次營養午餐的菜色,我幾乎完全記得。熱狗麵包兩個(只有長形麵包,沒有熱狗)、純白的牛奶、熱呼呼的蔬菜湯,還有罐頭橘子。麵包旁邊附了一個紙包的四角形乳瑪琳。乍看之下並不是那麼難吃。

  首先我戰戰兢兢嘗了一口蔬菜湯。心想如果有難吃得要命的東西,大概是這個吧。因此啜第一口時,舌頭很緊張。

  但這個緊張感卻揮棒落空了。蔬菜湯的味道還算可以。談不上好喝,但還喝得下去。接下來嘗試牛奶,聽說這是用脫脂奶粉泡的。這個也稱不上好喝,但基本上有牛奶味,因此我給它及格分數。接下來是麵包,剛出爐、鬆鬆軟軟的,口感也不錯。

  結果這天的營養午餐我全部吃光光。也可能是肚子餓的關係,若要說「啊,真好吃」也不是不能說。

  這天吃完營養午餐後,我和母親一起回家。關於菜色,我們的意見一致:

  「那樣算還好啦。」

  母親聽到姊姊們這麼說,也安心許多。

  但二姊聽了我的感想後,竟哼了一聲譏笑我,然後歪著嘴說:「你太天真了。」我問:「怎麼說?」她不肯回答,只是意有所指地冷笑了兩聲。

  我明白她那陰森森的冷笑之意,是在指翌日的營養午餐。當然,這天家長們已經不來看學校了。

  和昨天一樣,也是六年級來發營養午餐。餐具也和昨天一樣。但是看到裝進菜餚容器裏的東西,我不禁納悶,這究竟是甚麼?昨天裝著熱騰騰蔬菜湯的容器,今天裝的是漂著一顆顆宛如泥濘小石頭的湯,裏面還混雜了捏成一團的紙屑。豈止沒有冒熱氣,摸到容器還涼颼颼的。

  我用鋁製的湯匙舀起來看看(不是前端有分岔的那種湯匙,沒這麼體貼,而是吃中華料理用的那種調羹形狀的湯匙。我想大家想像得出來,這種湯匙實在很難用)。原來像小石頭的東西是芋頭和紅蘿蔔,像紙屑的東西是菜葉。看起來像鹼水般,散發出一股奇妙的草臭味。我霎時感到自己的食慾急速衰退。周遭的同學也是,大夥兒都茫然地看著營養午餐。有個女生甚至哭了起來。

  湯是這種東西,其他食物也一樣。這天發的脫脂奶粉牛奶,顏色甚至不是白的,而是像淡咖啡的奇怪顏色。外觀都這樣了,味道也可想而知。這已經完全不像牛奶了。還有麵包像是用了很久的老舊泡綿,早已失去彈性,而且不知為何還濕濕的。此外上次裝罐頭橘子的位置,今天放的不知為何是竹輪。雖然用醬油煮過,但鹹到嚇死人,而且咬起來硬得像橡皮筋。

  看到和昨天截然不同的料理(不知道能否稱得上料理),我不禁沉吟。即便小孩也分得出來,昨天那是為了給家長們看的特別菜色,真正的營養午餐是這個。我也終於明白,難怪姊姊們會說那種話。她們一點都不誇張。

  從此,營養午餐對我來說完全不是快樂的時間。藤子老師竟在漫畫裏,讓孩子王少年這麼說:

  「在學校快樂的事情,只有營養午餐和體育課。」

  這根本是騙人的。

  不僅如此,一年級第三學期時,又發生了一件讓我痛恨營養午餐的決定性事件。那時的菜色,如今也烙印在我的腦海裏。湯也是像蔬菜湯的東西,在奇妙湯色裏沉澱著洋蔥或馬鈴薯,我興致缺缺地想說吃個一口吧,用湯匙去舀的時候,忽然發現湯裏有東西在動。

  我定睛凝視,心想,不會吧……再怎樣也不會有這麼離譜的事吧。再仔細一看,確定這不是我的錯覺。裏面有一隻長約兩公分、寬約一毫米的繩狀動物,顏色是紅白相間的條紋,在湯裏扭來扭去地游泳。

  我悄悄地將這碗湯端去級任老師那裏。這位像漫畫裏的教育媽媽般、戴著眼鏡的中年女老師,一臉詫異地看著我。

  「甚麼事?營養午餐時間不能站起來亂走喔。」

  她老掉牙地訓了我一句之後,我把這碗湯遞給她看。

  她一邊挪挪眼鏡,一邊看向湯碗裏。下一秒尖叫了一聲,花容失色地往後退,急忙掏出手帕掩著嘴巴。

  「趕快拿去倒掉!」

  她嚇得臉都扭曲了。我照她的話做了。回到座位後,周遭的同學露出一臉不可思議的表情,我只答了一句:「蚯蚓。」同學們嚇壞了,連忙遠離自己的湯碗。我偷偷瞄向級任老師那邊,她也一臉忐忑地看看湯碗後,把它挪到桌邊。不消說,這一天沒有人敢碰蔬菜湯了。

  但這起事件後來完全沒有成為話題。我原本夢想中的劇本是,級任老師會向校方報告,然後營養午餐從此就改善了。但事情並非如此,我失望透了。那位女老師明顯怠於向校方報告。仔細想想,我討厭老師也是從那時開始。食物的恨,一輩子也消不了。

  還有其他例子,營養午餐是在如何不衛生的環境中製造的。到了三年級,我們喝的牛奶從脫脂奶粉變成鮮奶,不止一次發生變質或腐敗的情況。此外特別不乾淨的是餐具,常常還黏著前一天的汙垢,托盤上灑翻甚麼的痕跡就這麼留著,有的甚至還長了密密麻麻的霉斑。

  「遠足前一天的營養午餐別吃比較保險。」

  這是我們想出來的笑話。因為吃壞肚子就不能去遠足了。

  到了營養午餐時間,我們做的事情都很固定。首先咬一口麵包後,就放進書包裏,然後就這樣帶回家,但往往會放上好幾天。配合課程表換課本時,書包裏經常會跑出兩、三個壓得扁扁的麵包。放的天數越久,麵包變得越硬,其中還有像浮石般的麵包。書包總是有臭麵包味,若把書包倒過來甩一甩,一定會嘩啦嘩啦掉出麵包屑。相對地,麵包也會沾上書包的臭味。這種情況,我們稱之為「書包,臭麵包。麵包,臭書包」。但世上總有怪人,有人就是喜歡吃這種早就過期的營養午餐麵包。有間當鋪的老爹常來我家,他會擅自走進廚房,看到營養午餐麵包掉在那裏就問:

  「這可以給我吃嗎?」

  我們還來不及回答,他就啃啊啃地把麵包吃進胃裏了。吃完還令人傻眼地對我母親說道:

  「這位太太,泡杯咖啡來吧。」

  我父母說這個老爹是出了名的小氣鬼,在家裏會讓女兒吃像樣的料理,但夫妻倆就自己隨便配醬菜解決一餐。這確實很像大阪商人的個性,但這麼節儉竟犯了一個大失誤,停在店前的輕型客貨兩用車,被偷走了價值一百萬圓的東西。從那之後,老爹就更覬覦我的營養午餐麵包,來我家的次數也更頻繁了。

  所以我的麵包大多是這樣處理掉的,但我無法帶營養午餐的菜回來。通常稍微看一下餐盤裏的東西,若判斷是一如往常不值得吃,我會毫不猶豫地將它倒進前面的鋁製容器裏。牛奶也一樣。大部分學生都這麼做,所以轉眼間容器裏就會出現一堆剩飯。對我們而言,營養午餐時間只不過是製造剩飯的時間。

  然後我們的剩飯被倒進鐵桶裏,養豬業者會在午休快結束時出現,把這些鐵桶送上卡車載回去餵豬。我們總是捏著鼻子目送卡車離去。

  「如果,」有一次,朋友看著卡車說:「我們把營養午餐全部吃光了,那些養豬業者會很頭痛吧。」

  「應該會吧,因為養豬的飼料沒了。」

  「學校是把那些剩飯拿去賣錢吧?」

  「不知道,不過有可能。」

  「所以說,」朋友交抱雙臂繼續說:「就學校而言,有剩飯也是比較好的。」

  我沉默不語,明白朋友想說的話。

  他懷疑我們的營養午餐之所以那麼難吃,是學校為了能穩定賣剩飯的計謀。確實,那種難吃的程度,使我不得不同意這個看法。

  個中道理或許是這樣。因此關於營養午餐,從那時開始,一直讓我難以釋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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