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4.煉獄十八層(三)
光可鑑人的冰面上, 五男一女六名修士背靠著, 各自手持武器法訣, 謹慎地盯著前方一片雪亮的冰面。
那是一片鮮紅的雪亮。
雖然冰面本身沒有顏色,但天空是血紅的。
甚至相比他們剛才所處的拔舌地獄,這裡的天空,紅得更加濃稠了。
蓬萊叛亂結束沒幾年, 這一代的修士普遍有相當不錯的戰鬥素養。
戰鬥的本能, 使他們在一個陌生的環境中, 迅速地背靠著彼此,結成戰陣。
然而識海裡面, 他們已經快打起來了……
誅仙掌門崩潰地怒吼在連偶術裡不停迴蕩:
“你這個臭丫頭!你到底幹了什麼!拔舌地獄裡還有一千弟子等著我帶他們作戰啊!你他媽把我放回去!”
楊夕心虛地小聲反駁:
“又不是我把你送過來的啊,是你自己伸手給我的,我又不會知道作弊的懲罰是換地圖?”
景中秀愁得值咂舌:
“哎我說冼掌門,你能先別嚎了嗎?我識海都讓你吵炸了!咱們是不是先搞清這裡是哪張地圖?”
“什麼叫嚎?”冼掌門的尊嚴不容侮辱。
景中秀直接無視了他:“經世門那個小子,你能看出來麼?”
“孽鏡地獄。”回答的卻是葉清和。
連偶術中安靜了一瞬間,約莫是大家習慣了花紹棠的標準款型, 終於意識到葉清和這個妖修有點不尋常。似乎是個限量版。
“你怎麼知道?”這是從崩潰中回過神來的誅仙掌門。
楊夕心中一喜, 一是這話問出了她的心裡話, 二是她發現冼江冼掌門似乎比她還愣, 說話都不帶情商的。
簡直是一副治癒自卑感的良藥!
“我不知道, 我猜的。”葉清和說,“這兒不是叫煉獄圖麼?十八層地獄的傳說, 你們沒有背過麼?我瞧著這兒能對上的也就孽鏡地獄了。”
連偶術裡鴉雀無聲。
楊夕悄悄撓頭, 地獄都消失了多少年了, 現在很少有人關心這種細節了……
葉清和裝模作樣地搖搖頭:“真遺憾,我本以為人類能比我的族人多讀點書。”
其語氣虛偽得不忍直視。
“我可以揍他嗎?”冼江認真地問。
“還不能。”景中秀說,“那葉師兄如此擅猜,能猜到我們為什麼被放進了秘境嗎?我不是說失蹤的咱們幾個,我是說剛才的所有人。”
葉清和挺淡定:“一千個人都猜不到,我一個人怎麼可能猜到。其實我沒有多麼擅猜,只是有了對比就有了傷害。”
楊夕忍不住:“葉師兄,冼掌門是靈劍二轉帶著劍呢……”
葉清和:“哦?能把梧桐葉子從你身上切下來麼?”
楊夕默默抽了自己一巴掌,決定不再嘴欠。
“被放進秘境的人,都是進階無望,壽元將盡之人。”這一次回答的,卻是經世門蘇不言。
連偶術裡再一次鴉雀無聲。
半晌之後,楊夕先開了口:“中。”
葉清和兩手抄進袖子裡,淡然應了一聲:“中”
游陸平靜道:“中。”
景中秀打哈哈:“我這情況,在修真也不是什麼秘密了。其實我之前也不是沒想過,只是我後來又覺得不太可能……” 畢竟,他們的隊伍中可是有個二百歲的元嬰?
人偶術中又陷入一片安靜的尷尬,似乎自從進入到這煉獄圖秘境之中,尷尬就頻繁地造訪這幾位出身迥異的修士。
眾人皆不約而同的去看唯一沒出聲的冼江。
冼江沉默了很久,才道:“你憑什麼這麼篤定?”
蘇不言聳了聳肩:
“首先,我有自知之明。其次,我知道經世門甄選開荒弟子的標準——把機會留給最需要進階的弟子,讓立刻死掉也沒虧幾年的人去冒險。”微妙地停了一停,恰如其分得令人想起,這小子雖然看起來像個吉祥物兒,好歹是這裡唯二的掌門人之一,“余壽不滿百,掉過境界,這是經世門這次的準線。不過煉獄圖似乎比我們選拔得還要嚴格,以我觀察,五十之數?”
又是一陣尷尬至極的沉默。
沒有人反駁。
冼江一動沒動,就好像對眾人有意無意目光聚焦毫無感覺。
或者說,絲毫也不在乎。
他說:“剛才在拔舌地獄,怎麼沒問?”
蘇不言要抬頭,才能看到冼江:“剛才我問,冼掌門會認麼?”
冼江默然片刻,搖頭:“不會。”
如今的誅仙劍派,破而後立,斷尾求存,正是百廢待興蒸蒸日上的時候,他是這一片蒸蒸日上的領頭人,又怎麼能讓那些心懷志向的弟子們知道,他們的掌門人撐不了很多年?
蘇不言於是兩手一攤:
“我進經世門的第一天,就被長老師父告知,永遠不要做無用的努力。什麼叫無用?就是你他媽猜到累死,都得不到客觀求證。”
景中秀奇了:“那怎麼現在就能認了呢?”
景中秀說的時候無心,說完忽然反應過來了。
然後其他人也跟著反應過來了。
所有人不著痕跡的退了一小步,離冼江遠了那麼一點點。楊夕更是用一種瞭然恍悟的神情,謹慎看向冼江。
冼江:“我靠!不要用那種好像我會把你們滅口一樣的眼神看著我?”
“正常人不都是這個反應嗎?”楊夕她覺得自己挺對,“人少,滅口的操作比較便捷?”
冼江:“老子又不是個邪修!”
“我也不是啊。”楊夕更迷惑了,並且開始懷疑這位誅仙掌門腦子哪裡不太對。
一隻手從背後按住了楊夕的肩膀,葉清和輕聲道:“那就把你的辦法拿出來吧,冼掌門。。”
冼江把手中長劍挽了一個劍花,電光環繞,刃窄而長,一片令人眼花繚亂的紫色光華。
“劍名紫霄,神通溯往生……”
楊夕:“等等,什麼神通?劍可以有神通的嗎?”
結果發現連同景中秀在內,所有人用一種看智障的眼神看著自己。
冼江露出鄙薄神情:“她是劍修麼?”
景中秀:“她成劍有點困難,在全崑崙的鍛劍師中都是一個出名的課題。”
楊夕大驚:“什麼時候的事?”
冼江同情點頭:“崑崙是當世最擅鍛劍的門派,崑崙劍師都沒轍,那就只能自求多福了。”
楊夕特別不服氣,問景中秀:“難道你們都成劍了嗎?”
景中秀變戲法似的從脖子後頭掏出一柄鶴嘴鋤似的小東西。
“劍名鶴翎,神通魂相予。”
游陸看了楊夕一眼,嘆口氣,從背後掏出一把狹長的鐵尺子。
“劍名神農,神通井世言。”
葉清和微微一笑,從背後抻出一條銀光閃閃的長鏈。
“劍名何歡,神通纏附依。”
最可氣的是,經世門的蘇不言居然也從袖子裡拽出一個團扇一樣的東西,並且冷風嗖嗖的在楊夕面前扇了兩下。
“劍名秋涼,神通上九霄。”
楊夕無端端被秀了一臉,莫名驚詫,十分錯愕,無法言說:“為什麼你一個經世門的!也有本命靈劍?”
蘇不言:“小姐姐,誰規定經世門的就不能有劍修了?這年頭劍修這麼刁,誰家都得備一點行麼?還是你們崑崙就沒有醫修陣修連丹士了?不過我沒開劍府,也沒練過什麼劍術,算不得劍修,我就是鍛著玩兒的。就是好奇我的靈道長什麼樣子,結果一點不威武,娘兮兮的……哎?小姐姐?你怎了小姐姐?是頭暈麼!”
楊夕蹲在地上,捂著胸口,揮一揮手。
“沒啥大事兒,就是心臟穿少了……”既沒有盔甲,也沒穿棉襖,有點兒扛不住這個級別的風霜刀劍。
蘇不言這二缺孩子還真就不理她繼續了!
“嘿!冼掌門,我就說這麼大個破綻,它要是真存在不可能沒旁人發現了。往小裡說你這情況肯定得有個私人的醫修吧?你自己也不像懂病理的樣子,所以你肯定有辦法。原來是應在劍上了,‘溯往生’什麼意思?能查出來前世今生有沒有說謊的歷史麼?”
冼江臉色漆黑的看著蘇不言,這玩意要是誅仙劍派的,不給他屁股打成八瓣兒!
“溯往生能借助我的劍意,與人達成約定,一旦違約就會被劍意追溯,砍得他媽都不認識屍體。”
蘇不言乾巴巴的:“哦。”
楊夕卻一愣,卻覺得這神通聽起來不太合理。
“任何人嗎?”
冼江肯定道:“任何人。”
楊夕想了想:“那萬一你跟一頭上古神怪達成約定……”
冼江:“嚓!我為什麼要和一頭怪達成約定?”
楊夕不甘心:“我是說萬一!萬一,你跟一頭上古神怪達成什麼約定……”
“萬一我也不會去和一頭怪達成約定!”冼江抓了一把頭頂蓬亂的髮型,火大道:“但是行了,我明白你的意思。”冼江抬起頭來看著楊夕,“花紹棠或許不行,但是其他人都行。”
那一瞬間,只有楊夕真正聽懂了,冼江剛剛承認了什麼。
沒有什麼招式,能殺死所有人,本命靈劍也不是bug。所以這門溯往生,只是一個監督約定的普通法門。真正殺人的,是被示警的冼江自己。
而這個範圍是,任何人。
他用了一個模糊的說法,卻沒有逃過楊夕的敏銳。
他可以殺死花紹棠之外的任何人,而被譽為劍修史上最強者的花紹堂也只是——或許不行。
見景中秀他們都毫無反應,楊夕迫不及待的只能自己求證。
“你憑什麼這麼篤定?”
遞到楊夕眼前的,是誅仙掌門的本命靈劍。電光環繞,劍刃窄而長,兵鋒上呈現出一段瑰麗的深紫。
楊夕的眼睛張大了。
“你的劍意是什麼?”
“天雷。”
自然界中的雷電,通常不是紫色的。但是天劫中的是。
“比較麻煩的是,”連偶術中冼江的情緒有點暴躁,“這門神通一天只能一次,以及,必須要把誓約說出來。”
游陸:“我插一句話,其實自從進入孽鏡地獄,我們在拔舌地獄丟掉的舌頭就回來了。”
楊夕一愣,馬上去舔自己的舌頭。隨即意識到當自己能做出舔這個動作的時候,就意味著舌頭回來了。
景中秀:“所以你現在才說?”
蘇不言:“那我們從剛才開始就一直在連偶術裡意識交流是為什麼?”
葉清和:“並且現在也是。”
游陸:“保持安靜……什麼的?”
冼江咳了兩聲,用嘴說道:“好吧,那麼麻煩解決了一個。決定一下,你們誰先發誓?”
在誅仙掌門率先打破了安靜之後,葉清和卻忽然若有所思的看向了天邊。
“我就覺得點怪……原來是太安靜了……”
幾乎是應者葉清和的這句話,忽然天邊陰風乍起。
徹骨的陰寒隨著肉眼可見的陰風嗖嗖吹過來,夾雜著斷斷續續的嗚咽。
靜心去聽,能發現那嗚咽像極了女人的哭泣,哭的是:
“生前敢造孽,不怕水滔天。死後照孽鏡,天地心相鑑。人間無公理,煉獄有常情,不信抬頭看,血債壘青天……”
陰風太涼,吹得楊夕打了一個寒戰:“說起來,我剛才就想問了,孽鏡地獄,這鏡子是在咱們腳下,孽呢?”
葉清和食指關節點著下巴,忽然卡了一個殼。
隨後神情凝重的望向了陰風襲來的方向:“還沒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