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9.地府消亡史(一)
陷入虛境的一瞬間,楊夕就知道自己死定了。
但她首先慌的不是自己的命, 而是她腰間芥子石裡還裝著昏迷的景中秀跟葉清和!
她自己被虛境空間殺死在這兒, 不過一眨眼的功夫,遭不了什麼罪。
可是景中秀和葉清和就再也出不來了!
楊夕忽然覺得特別的心累, 為什麼我總是會連累身邊的人死掉?葉清和跟我真正認識甚至還不到一天!
然而就在這生死一瞬之際, 楊夕的面前, 忽然從鏡子裡伸出一隻手。
不, 確切的描述是,在那隻手伸出來之前, 楊夕面前根本沒有什麼鏡子, 而那隻手憑空伸出之後,人才猛然意識到面前是一面鏡子。
流動的,水波一樣柔軟的鏡子。
那隻雪白纖細的手,皮膚細膩, 應該屬於女人。骨節略突出,常年鍛鍊的樣子, 指節間的肌肉一曲一伸間, 隱約有力度的肌腱微隆。
從上向下,一把抓住了楊夕的衣襟。
輕輕一提,楊夕驚人地被提進了那鏡子的那一頭。
穿過那邊界的一瞬間,彷彿有柔和的水流拂過自己的臉頰。
然而過了這鏡面的邊界, 一下子就變得能呼吸了。
而身邊彷彿有什麼一直以來的束縛, 忽然被解除了一樣——不, 不是虛境中真空的逼迫, 是更尋常習慣的,彷彿從有記憶的時候起就被身體記住的某種壓迫。
不像是被拉入水面,反而像是被拉出了水面。
如同那隻手出現的感覺一樣,在它把楊夕拉過那條邊界之前,楊夕根本沒感覺到什麼水壓。而被拉過了那條邊界之後,人才猛然清醒自己一直生活在水裡。
“出水”之後,楊夕直接貼上了一張近在眼前的臉。
一個帶著面具的女子,頭下腳上地倒懸在楊夕面前,華美的法袍在她身後散開,無風自動向著空中飛舞。常年不見陽光似的蒼白手掌,雙手捧著楊夕的臉。
“為什麼,你沒有心魔?”
隨著女子的話,一股冰涼的冷香被噴吐在臉上。
楊夕被撈著臉蛋,垂著雙手,震驚地看著突然出現在眼前的女人。
墨色的法袍乍看之下華麗非凡,細看之下邊緣卻磨損得厲害,甚至灰化了。皮膚白得驚人,即便是那些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深閨小姐也難養出這麼蒼白的膚色。以楊夕的印象她見過的白成這樣的生物就只有一個——鬼修邢銘。
薛無間都不行!
斷天門薛兵主成鬼道的時候太老,風吹日曬皮膚黑掉了,即使褪掉了全部血色,看起來也只是比正常人白。唯有崑崙邢首座,被坑死的時候還是一枚唇紅齒白的年輕人,風雨和陽光留給他皮膚的記憶十分有限,褪掉血色後他終於成為了整個修真界最白嫩的人類。
楊夕頭皮一陣發麻。破敗的華衣,雪白的膚色——眼前一幕幾乎令她第一反應想起了雲九章。
葉清和的斷論仍在腦海中留駐,此時恰到好處地浮上了心頭。
秘境背後神秘的掌控者,不知在這秘境中受困了多少年,不知什麼目的,也不知道……瘋了沒有……
“你是誰?”
女子收回捧著楊夕的雙手,挪動雙腳,在空中走過半圈,就好像腳下真的有空氣形成的台階。一直走到與楊夕面對著面的角度,她居高臨下地飄在半空,法袍無風自動。
抖了抖華麗又破敗的衣袖,收攏雙手,衣襟上赫然四個大字“天下太平”。
“地府鬼差,城皇麾下。孽鏡地獄的執掌人,你可以叫我,無常。”
楊夕心下一驚,再去看那女子臉上的面具。
“無常?黑無常?”
純黑的面具,非鐵非石,彷彿能吸進所有路過的光線。
古樸陰冷,以至於見過的人很難忘記。
所以楊夕清清楚楚地記得。
在景中秀的心魔裡,那個手持巨大鐮刀的殺神版楊夕的臉上,戴著一模一樣的面具。
楊夕的一顆心猛然墜入冰窖。
難道,景中秀的心魔真的不是恐懼的化身?
可那又是什麼?
明明沒有發生過的事情,就肯定不是回憶。不是回憶的心魔,為什麼會具現出一個真實世界裡一模一樣的面具?
景中秀見過這張面具?
是麼時候?
在哪裡?
在……誰的臉上?
“我在哪?”楊夕問。
“孽鏡地獄,那個誅仙劍修的心魔虛境裡。”無常說。
楊夕第一個反應是不信。
“前輩,不,鬼差大人您說笑了,這兒要是虛境,我早炸了!”
“叫我無常。”無常的聲線沒有任何起伏,“除了虛境,還有何處,無有上下四方?”
楊夕一愣。
恍然驚覺,這片空間的重力似乎沒有方向。
從剛才到現在,自己與其說站著,不如說是飄著。
可是無常早已鬆手,腳下沒有實地。
楊夕卻沒有掉下去。
這不是無常的法術,而是空間的特別?仔細想一下,其實剛才無常倒轉方向的踏步,相比較於“走”,似乎更接近於……游?
楊夕是見過虛境,見過虛境的這種特性的。
並且只在虛境中見過。
“可我不是剛才從虛境……從孽鏡地獄裡被你撈出來?”
這超越了楊夕的認知,她學著無常剛才的樣子,動了動腿腳。沒有無常那麼順利,但是果然並沒有向前走,而是像在水裡一般,原地轉動了角度。
無常束著手:“用空步。”
空步,本是修真界常見的戰技,任誰也都可以修習。
崑崙劍派更是把空步和瞬行作為在空中列陣行軍的看家本領。釋少陽被稱為一代瞬神,花紹棠更是常年踏著空步,足不沾塵。
楊夕困於練氣,常年不會飛,所以空步這門技巧當然極熟練的。
腳下穴竅釋放靈氣,足踏其上,改變方向。
楊夕很快就發現,這處空間的空氣遠比外界稀薄得多。
以至於靈氣的消耗小得驚人。
楊夕踏著空步在空中轉了一圈,以腰部為圓心,整個人順著一個方向旋轉。而這整個過程中,她的頭髮始終服帖地垂在身後,至多是因為慣性有些向後飛揚,卻並不曾倒垂。
而從楊夕自己的視角來看,自從她邁出第一步,則是整個世界圍繞她旋轉了起來。
血紅的天空,沒有日月星辰——這是煉獄圖特有的世界,它們迅速地被甩在了身後。
光滑如鏡的血色鏡面,就像從頭頂撲面蓋下來一樣——這是孽鏡地獄的特產,然而楊夕知道那鏡子地面沒有動,是自己逐漸地旋轉到與它平行。
血紅光滑的鏡面上映出自己錯愕的地臉龐,楊夕愣住不動,因為她漸漸發現自己除了看見鏡面和其中的自己之外,還能看見其中無邊無際的黑。
從誅仙劍派,冼江冼掌門的心魔中投射出來的虛境的漆黑。
一方面她清楚地看到,虛境之中純黑無光,一無所有,點火亦照不亮眼前一寸。
一方面她又清晰的看見孽鏡地獄的血紅鏡面上,映出自己驚愕狼狽的臉。
這兩種“看到”竟然是重合的。
不是連偶術中同時接受幾雙眼睛的信號,再被大腦整合起來的複眼視覺。
而是她清清楚楚的意識到,無光的虛境,和血紅的鏡面,正存在於空間的同一處。
自然耦合,互不干擾,無比和諧。
楊夕一瞬間瞳孔放大。
我瘋了?
“你的眼睛沒問題,腦袋也沒問題,是十八層地獄的空間有一點特別。”無常踏著不緊不慢的空步,把自己的角度調整到與楊夕平行,並且面對。
“哪裡特別?”
“多了一個維度,存貯意識。”無常淡淡地說。
“???”
“意識,靈魂……或者你習慣說,鬼?”無常平和地說。
“??????”識字區區十年,數學基本靠手指,除了自帶顯微望遠鏡並沒有任何物理優勢的楊夕。
無常嘆了口氣,扳住楊夕的肩膀。
把楊夕撥弄了半圈,對準了一個方向。
楊夕豁然抬起頭。
待看清了眼前的情景,驚得頭皮先麻了一半。
成百上千面色慘白的鬼修,靜靜佇立在孽鏡地獄的血紅鏡面上。或沉默無聲地圍觀著自己,或匯聚在虛境中對抗心魔的冼江身旁。
他們離得那樣近,近得冼江抬手就會從他們的身體中穿過。
其中一個甚至與冼江臉貼著臉,它從眼眶中脫落出來的眼珠上,清晰地映出冼江面對心魔時悲傷痛苦的神情。
但是誅仙劍派的冼掌門卻毫無所覺。
楊夕扶住了自己的腿,覺得的嗓子有點發乾。
“它們……”
無常看著她,安靜地點點頭:“我們一直都在。”
一瞬間無數的念頭紛至沓來,楊夕心神震動險些守不住本心。
拔舌地獄裡那奇異的圓環空間……
程思成自陳在煉獄圖中殺了無數的鬼才成旱魃,然而楊夕行到此處才第一眼真正看見……
葉清和說這秘境的背後有人……
楊夕看了看血紅鏡面的另一側,冼江跪在虛境中,以淚洗面。
楊夕又看了看血紅鏡面的這一側,同樣的冼江跪在一群鬼修中間,毫無所覺。
楊夕一動也不敢妄動,舌尖兒抵住上顎。
半晌緩過了那一瞬間紛至沓來心神震動,和各種猜測。吞嚥下唾液腺分泌出的口水,才終於緩過了乾燥的嗓音。
“這是孽鏡地獄的……鏡子下面?”
“你這麼理解也行,”無常道,偏了偏頭,又補充:“但其實你先前以為的現實,才是孽鏡的境內,這邊才是鏡外。”
楊夕又嚥了下口水,瘋狂調動可憐的腦漿:“但是……”
“你的意識先前所見的一切,皆是心魔在鏡中的投影。”
楊夕愣在那:“心魔在鏡子的這頭,投影到現實之中?”
無常沉默了半晌,似乎有點糾結於語言的匱乏。
“其實你一直是存在於鏡子的兩側的,肉身在一側,意識在另一側。但因為活人靈體不敏銳,所以你們只能看到肉身的東西,看不到意識的……”
楊夕:“但是現在你把我肉身也拉到意識這一邊了?”
無常搖頭:“不是,我把你的肉身收起來了,你現在就是個意識。”
楊夕:“!!!”
無常:“因為只剩下意識,你就敏銳了,看到了。”她舒了一口氣,似乎終於為解釋完了而安心。
但是尼瑪楊夕不安心了啊!“什麼叫我只剩個意識了?”
無常:“你那麼激動幹什麼?入鬼道不好麼?地府破碎之後,失去肉身的意識難尋托庇之所,一般人想入可難了……”
楊夕:“所以我現在是個靈魂,是個鬼修????”
無常:“不是,你只是個鬼,還沒有修過。”
楊夕淚流滿面的趴在紅色鏡面上,我特麼以為是你把我救了,結果你丫明明是把我殺了!
所以葉清和說的修行秘境沒危險,並不是說不會死人,而是死後會變成鬼,還可以繼續修是麼?
“可是為什麼是我?你為什麼是盯著我殺呢?就因為我沒有心魔?”
無常面具下的眼眸,忽然顏色深了一點。她看著楊夕,搖搖頭:
“不,拔舌地獄中,我選擇的是那個心魔是海怪登陸的小醫修。不曾想他突然勘破心魔,闖出了煉獄……臨時換成你,是因為實在沒得選了。”
楊夕敏銳地察覺到異樣。
對方提起人的時候,幾乎是在用心魔作為代稱。如果真有人能操縱這個“煉獄圖”,如果自己幾個人是有意被從拔舌地獄送進了孽鏡地獄……
沒有展現過心魔的自己,才是所謂的沒得選?
他們在通過心魔挑選什麼?
“不過在此之前,我還是要先看看你的時間。”無常一邊說著,一邊把兩手從袖籠裡抽出來,雪白手掌伸向楊夕,“我得知道,你的時間是什麼樣的。”
楊夕驚得後退,在她眼中這位孽鏡地獄執掌人,跟葉清和所說的瘋了差不多遠。
“什麼看時間?你要怎麼看,你到底在選什麼,難道不需要我同意嗎?”
可是從剛才救(殺)了楊夕之後,一直看起來都很好說話的無常,這一次卻忽然強勢起來。
“不,楊夕,你還不明白,其實你也沒得選。”
兩隻雪白手掌伸到楊夕胸口,卻並沒有施展什麼法術,而是猛地按在楊夕的胸口上一推。無常背靠著血色鏡面借力,這一推就把楊夕向了遠離鏡面的方向。
“意識的維度裡,我們是能看見時間的。”
楊夕一邊不受控制的向後退去,一邊眼看著一幕幕神奇的光影從自己的胸口湧出來,鋪陳在自己的所經過的路徑上。而腦海中過往的經歷也不受控制的一幕幕閃現出來。
楊夕不受控制地向後退去,瞳孔失神地放大。
“走……走馬燈……”
直到此時她才有了一點,自己或許真的是死了,變成了鬼的真實感。因為都說人只有死的時候,眼前才會走馬燈般地看見自己的一生。
無常靜靜背靠著血紅的孽鏡,仔細審視著楊夕的“時間”,墨色法衣華麗地無風自擺。
面具下漆黑的雙眼,平靜無波。
……
煉獄圖外,游陸坐在一塊被太陽曬得有些發燙的黑石頭上,忽然打了個噴嚏。
“阿嚏……”
釋少陽蹲坐一旁,笑嘻嘻道:“這是有人詛咒你啊?”
游陸皺皺鼻子:“我又沒做虧心事……”
忽然煉獄圖上血影一閃,吐出來一個人影——是個斷天門。與他同派的弟子紛紛擠上去勾肩搭背地恭喜。
釋少陽挑挑眉:“看他們高興那樣兒,至於麼?斷天門到現在吐出來的十分之一都不到吧?”
游陸“啪”地在這個小師弟後背蹬了一腳:
“給你心眼兒小的,人家高興一下也看不慣了。”
釋少陽眨眨眼:
“我是替他們著急,劍道六魁就他們進階的弟子少,咱崑崙都差不多三分之一了。”
游陸:“仙靈宮多少了?”
釋少陽臉色一黑:“一半多了,不過方少謙那貨還沒出來。”
游陸抬頭看了看天色,正午時分的太陽高懸在頭頂:
“十一個時辰了吧……”
釋少陽的臉色也沉重了一些:“快一整天了。”
……
經世門的臨時理事殿,是在五代墓葬裡隨便找了一個幾萬年前賬房充任的。
此時經世門的所有學究們正在拚命的看資料,和算算術。
他們的外圍圍著各大派的頭頭腦腦,其中最著急的要數誅仙劍派,其次是仙靈宮和崑崙。
“煉獄圖裡,跟真實世界的時間比還沒有換算出來嗎?”
“拔舌地獄大概在三比一到四比一之間,具體的還在算。”
“其他層呢?”
“沒有進展,樣本太少,只知道比例肯定比拔舌地獄大。”
誅仙劍派的首席大弟子,實際上的理事人——就是那個被冼江看中了腦子收在門下,壓榨得一臉菜色,兩個黑眼圈的可憐年輕人——嘎嘣捏碎了一隻茶杯。
見周圍其他門派的“領導”們,比自己輩分高許多的前輩們,紛紛回頭看自己。
連忙露出一個安慰性的假笑:
“也是理所當然的,不說這個煉獄圖秘境,是拿地府碎片做的嗎?民間關於冥府的傳說裡,經常是在人間犯了錯,就要受幾千幾萬年的刑罰來恕罪。但是佛修的輪迴道還在的時候,並沒有聽說哪個輪迴僧人,是在幾萬年之後才轉世的了。隔個三五年找不著就要著急了……”
崑崙劍派的高勝寒腦門上青筋都蹦起來:
“你是說煉獄其他層的時間比,有可能咱們的世界三五年,地府裡邊的世界幾千幾萬年?”
一句話所有人的臉色更黑了,誅仙劍派大弟子嘎嘣又捏碎了一張桌角。
現在各大派的討論已經有了共識,就是因為時間流速的比例不一樣,所以時間過去的越久,再出來的弟子恐怕就越少。
理由很簡單,進去的弟子大部分都是金丹期,金丹期弟子壽元也就是三五百年不等。
如果外界時間和煉獄圖中的時間比,能達到一天比500年的話,那麼一天之後,所有人都不用等了,裡面還沒有成功進階,被秘境送出來的弟子,那肯定都壽元耗盡死完犢子了。
所以理論上,這個弟子們被煉獄圖吐出來的時間,會有一個極限的閾值。
肯定是越往後吐出來的弟子越少,而超過這個閾值,就再也不用等了,不會有弟子被吐出來了。
這幫人就是在逼著經世門給算這個值。
不過這個數吧,其實不管算沒算出來,都是客觀存在在那兒的。他們只要等下去,自然會知道從什麼時間開始,再也沒有人被吐出來了。
但是架不住他們急啊,他們愁啊,他們想知道啊!
到底要不要派長老們進去撈人啊!
花紹棠那邊已經提了四五次了,一劍把秘境崩碎了算球!管它什麼地不地府碎片,吃了本掌門的弟子就得給本掌門一個不差的吐出來!!!
誅仙劍派更是急得全派轉圈圈,他們丟的可是掌門人!
生生逼得誅仙劍派年(聰)輕(明)有(抗)為(造)的大弟子,坐到經世門理事殿來堵消息了。
忽然門外一陣喧嘩打斷了殿內眾人的思緒。
“哎哎哎!花掌門拔劍了,拔劍了!”
“臥槽!臥槽!邢首座要以身擋劍了!”
“嘶——!嘶——!崑崙那個長得特別醜的不要臉,不是,沒有臉的長老也拔劍了!他這是要跟他家掌門磕一劍麼?”
經世門的臨時理事殿裡,安靜了大約一彈指的時間。
然後忽然間靈光乍亮,法術齊飛,各種飛天遁地法寶從錦囊、寶袋、芥子石中被祭出……
爭先恐後的向著煉獄圖入口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