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1.地府消亡史(三)
方少謙把脫下來的衣衫整齊折好, 收進腕間的儲物鐲裡。
清點了一遍鐲子裡的藥品,大還丹還剩三顆, 金瘡藥已經徹底告罄。方少謙摩挲了一下內容已經空掉,基本淪為裝飾手鐲, 五星靈紋為裝飾,這是仙靈宮自制的儲物手鐲, 第一批。
也可能是最後一批。
他知道,自己大概是走不出這個煉獄圖了。
只穿一條褲衩的形象, 其實不太符合方大少的審美。
但他怕接下來的將要發生的事情,會弄破他的衣服——那已經是他最後一套還算完整的外袍, 剛進煉獄圖的時候,他沒能及時認知到這次秘境開荒的可怕, 浪費了不少這種非生存必需品的補給。
然而真正到了山窮水盡的時候, 他卻發現,自己格外希望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 能夠有一套體面的衣服可穿。
命運實在是個翻臉無常的小婊子。
過去的二百多年人生裡, 他以為自己已經足夠瞭解了她的翻臉無常,事到臨頭卻發現還是低估了她的惡劣和涼薄。
三年前第一次在仙靈浮島上發現芥子石礦的時候, 仙靈宮上下都很振奮。芥子石這種絕無僅有的空間礦石,作為永久性儲物道具的必須原材料, 自從發現就一直把持在崑崙手中。
雖然崑崙比較講道理, 並沒有壟斷高價, 把這種寶貴的材料變成修真界的奢侈品。但是在各種大會小會, 事務糾紛當中, 無論是從前的江如令,還是如今的邢銘,都沒少拿這種空間礦石的供應來左右仙靈宮的選擇。
區區三年,五代墓葬開山。
仙靈浮島因與崑崙同源天藤,飛向了崑崙所在的西部群山。仙靈宮就是把崑崙這個門派打滅了,他們也不可能從原駐地東海岸搬來西邊的山裡。
仙靈的一切都在那座島上。
可是仙靈宮想把這座島搬回東海,就等於是要跟全大陸開戰。
於仙靈而言,這是更甚於海怪大潮的滅頂之災。
進入煉獄圖前,母親把這枚珍貴的仙靈儲物鐲交給自己,殷殷之意不言自明。
趁著這次五代崑崙墓葬開山之時,是否能撈回足夠資本,幾乎直接決定了仙靈宮接下來,是不是真的必須與整個修真界開戰。
甚至崑崙一脈也樂見仙靈撈夠東山再起的資本。
雖然一旦開戰,崑崙必是仙靈首當其衝的敵人。
但崑崙邢銘是多年曆練出來的政治動物,他既不想歸還浮島,又不想開戰,便多多的安排仙靈宮攫取好處的機會。五代墓葬何其大,當初五代崑崙號稱富甲天下,從其遺葬中收穫足夠再建一個仙靈浮島的資源,並非毫無可能。
可惜邢銘沒有資格直接分派這些資源的歸屬,五代崑崙與六代崑崙其實只有名字一樣。
其他門派不能答應。
可是,牛坑地獄……
方少謙一聲苦笑。
十八層地獄,十八種因果,各有罪愆。
在幽冥地府尚能正常運轉的年代,煉獄第十層的牛坑地獄,被用來懲罰那些生前虐待過畜牲的人,屠夫、廚師、鬥雞鬥狗玩蛐蛐的紈袴,死後都免不了到牛坑地獄排隊報到。
生死簿上,累加一生罪業,判官筆下,生前的罪過都得用死後的時間來贖。
方少謙沒有足夠的時間。
所以半年前被罰入此地後,他心裡頭就明白,牛坑地獄將是仙靈宮方少謙的埋骨之地。
或者說,整個仙靈宮除了太上長老白鏡離之外,沒人能從這個牛坑地獄裡活著走出去。
天空的顏色血紅,地表的岩石滾燙。
方少謙盤坐在坑坑窪窪的地面上,汗水順著胸腹流進褲腰裡。這一層地獄又熱又潮,汗水泅得那話兒有點疼。
但只穿一個褲頭已經是方少謙最後的底限了,對於深受人類禮教束縛的方大公子來說,徹底回歸自然這種事兒,實在有點來不了。
好在這整層牛坑地獄裡,也就只有他一個人,不用在意別人的眼光。
是了,人。
身為一個人類的全部尊嚴和唯一立場,這是仙靈宮數萬年薪火傳承的根。
也是仙靈宮自負玄門正宗,把斷天門以外的劍道其他五魁,皆斥為邪魔外道的底氣。
即便是現在烈火烹油,如日中天的崑崙,也從來沒有在公然否定過仙靈宮的正統地位。
即便不日就要因此命喪於此,這個名為方少謙的仙靈宮年輕修士,他也並不後悔。
他那個生活作風一團糟的母親,起碼在對待門派信仰的忠誠與堅定方面,的確是堪稱仙靈系表率的。
方沉魚曾經說過:
“六道大戰,歷歷在目。妖魔為禍人間的日子,凡人忘了,然則修士不能忘。非我族類,必異者非心,而是天生的立場。就像人殺豬的時候不會考慮豬疼不疼,羊吃草的時候不會想著給草留一條根。所謂和平共處,只是暫時的存在。面對巨大的利益誘惑,和天道法則的逼迫,聯盟撕裂不過是一眨眼的事情。
“不論眼前看起來再好,六道大戰再起的時候,諸如崑崙、經世門這樣妖魔鬼怪擔當高位的門派,潛在的叛徒會讓它們一夜之間分崩離析。
“而全部由人類組成的仙靈宮,將成為人類在戰爭中的,最後的堡壘。”
方沉魚說,人類,永遠不可能跟豬肉做朋友。
即便小豬仔看起來再可愛。
在信奉人本正統的東海岸仙靈系各派眼中,大陸修真界的勢力劃分,是這樣的。
十萬大山歸於妖,中央之森治於精,血海魔域只容真魔踏足。
地府盡碎,鬼修不成氣候。
靈修稀少,然實力強橫,一人可成一派。
崑崙也好,經世門也罷,甚至是曾經的離幻天,都不過是各族勢力犬牙交錯,混居交流之地。
屬於人類的,就只有位於東海岸的仙靈宮。
如果仙靈宮歿,六道大戰再起之時,人類將再無自己的存身之地。
其實這些年裡已經漸漸的有人開始覺得仙靈宮的守則狹隘,眼光侷限,是被時代發展棄之腦後的老頑固。
對此,仙靈人皆嗤之一笑。
六道之爭,戰火重燃,真的離現世很遠嗎?
上一次六道之間為什麼打起來?
因為輪迴斷絕。
如今輪迴續上了嗎?沒有。
上一次六道大戰因何結束?
細究歷史的脈絡就會發現,六道大戰從未有過一個真正的結束。
只是六大種族,打慘了,打怕了。
打得高階修士十不存一,打得終極戰力全軍覆沒,打得江河倒灌日月無光。
打得世上就快只剩下凡人、草木、牲畜。
修士幾乎要成為一個歷史從書本上被抹去了……
即便這樣戰爭也只是規模漸漸變小,並未在整個大陸範圍內真正消失。
是天藤斷絕這樣的大事發生,才讓各方勢力冷靜清醒起來,漸漸龜縮於一處。
歷史早已經告訴我們,眾生能從其中吸取到的唯一教訓,就是眾生不會從中吸取任何教訓。
好了傷疤忘了疼,實在是一種生命的本能。
如今,困擾前程的通天之途,已然因為飛昇之法的出現被解決。天羽皇朝對整個修真界的血腥鎮壓,也隨著白鏡離一把野火付之一炬。
甚至天藤可能重續。
甚至天羽皇朝的後裔,都在這一次南海作死中幾乎死絕。
修真界,很多年沒有打過內戰了。
五代崑崙到底是怎麼滅門的?
那也是一個全部由人類組成的門派。一夕傾覆的背後,十萬大山之中,中央森林之內,血海魔域之側,到底伸出過多少雙勝負之手?
竟然徹底沒有留下記載。
仙靈一系的修士,實在無法不以陰謀論之。
上一次六道大戰,最終的勝利方是人類。
妖魔精被迫龜縮,鬼修一脈基本斷絕。人類得以在廣闊的土地上肆意生息繁衍。
但是,下一次呢?
下一次人類還會佔優勢嗎?
如今修真界的至高強者,可是一個妖修。
如今掌握修真界最多資源,一言可決天下的那位,可是一個鬼。
如今修真界最蓬勃興盛的道統,可是混修靈道的劍修。
上一次疑似殺神降世的時候,安靜了十萬年的血海魔域,可是有兩位魔尊出山。這在真魔的世界裡,是前所未有的高端膨脹。還有中央之森的那位梧桐精修,她可是從上一次六道大戰活過來的修士。
縱使他們本身無慾無爭,可若是下面的徒弟崽子面對生死存亡,梧桐還能否冷靜地顧全大局?那兩位魔尊又是否夠理智置身事外?
前有殺人之惡,後有殺身之禍。
你猜……
他們是殺身成仁,還是殺人證道?
誰能保證,萬年以後,泱泱大地上被驅趕役使的,不會是人?
大地的深處,漸漸傳來隆隆的震顫。
方少謙平靜地抬起眼,望著遠處滾滾而來的赤紅煙塵。
“又一個輪迴……”
伸出佈滿細碎傷口的手指,在身邊光滑的石壁,摳出血淋淋的一豎。
那是一個正字的第四筆。
這是方少謙在這面石壁上刻下的第一百二十八個正字。
為此,他左手的食指和中指的指甲,已然全部碎裂。指腹的背面,是血肉模糊的一團。
但是方少謙不在乎。
景中秀在蓬萊苦熬六年酷刑,不開口,不投降,不自殺。
崑崙門下頌之為豪傑。
沒有多少人記得。仙靈宮方少謙,落入天羽雲氏之手的時間,只比赫赫揚揚的崑崙小閻王晚了一年。而天羽雲氏用遍手段,同樣沒能從他口中撬出關於仙靈、甚至是崑崙的任何一點隻言片語。
他甚至回到仙靈宮之後,又遭同門排擠唾棄。
他之堅定,他於那一戰之中的犧牲,不亞於景中秀,卻無人褒獎。
但他道心滾燙,不在乎褒獎。
我可以死,然而仙靈不能滅。
為了仙靈,我什麼也都可以失去。縱有一死,我也要給後面可能到來的仙靈宮修士留下提示,留下離開這裡的可能。就讓這牛坑地獄,成為方少謙的埋骨之地又有何妨?
我是仙靈宮的大師兄。
我是他們的兄長。
娘親說過,仙靈是家。
……
萬獸來襲,山搖地動。
牛坑地獄的百獸來襲,是地府嚴格劃定的刑罰。一天襲兩撥,一撥襲半天。
受刑者虐待過的所有畜生,都會化身怨魂來踐踏你的骨頭,研磨你的肌肉,沐浴你的鮮血。把生前你加諸它身上的一切痛苦,千百倍地報償回來。
每到這時候,方少謙就會遭到地府眾鬼的集體嫌棄。
只聽到一陣地震雷鳴一般的轟隆巨響,崩騰的畜群終於踏著血色的煙塵,衝到了巨坑的中間。
“哞!”“咩!”“咴!”“嗷嗚——”
萬馬奔騰,百獸齊鳴。
都是牛坑地獄從方少謙的“時間”裡截取出來的,他曾經虐待過的牲畜。
這方小少年哪哪兒都好,意志堅定,肉體美麗,酷愛脫衣。就是生時罪孽實在太特麼深重了,尋常人進牛坑地獄頂多被幾頭牛馬踩踩,這方小少年也不知道是玩兒什麼長大的,他居然還虐待過一頭龍。
雖然地府下線已萬年,在場的老鬼們都已經熬過了自己的刑期,並不會被那頭渾身枷鏈,雙眼血紅,看著就很可憐的雪龍揉搓凌辱。
——刑期沒過的傢伙,進到牛坑地獄,都是會被彼此的報仇對象群p的。(牛坑地獄可真是個沒有節操的地獄呢。)
但你知道一頭成年巨龍撲過來的光影效果有多嚇人麼?
何況它還會吹雪!
一張嘴,一吐氣,鋪天蓋地都是雪花!
看過電視的人都知道,滿屏幕都是雪花到底有多麼的影響八卦精神!
你知道對於一個,整天百無聊賴,日常不動鹹魚,唯有愛好是八卦與狗血的群體來說,“雪花”會帶給他們什麼樣的絕望麼?
別說後面還跟著無數牛妖、馬妖、熊妖、虎妖,刺精、毒藤!
一群妖獸滾滾而來,暴土揚塵,血沫橫飛。
一群老鬼氣得汪汪汪,喵喵喵,咩咩咩,嗷嗷嗷地直罵娘!
一閃眼的功夫,咦!方小少年呢?
萬足動地,獸潮如海。
方小少年一轉眼被妖獸大潮淹沒了,找不到了!qaq
哦哦哦!方小少年飛出來了!
方小少年吐血了!
方小少年胸前憋下去一塊。
方小少年脊椎骨斷了。
方小少年被大象踩扁了。
方小少年被雪龍吞下去嗑!
方小少年又被雪龍吐出來了,但是他變得有點黏黏糊糊的。
一群老鬼興致勃勃地圍觀方小少年的生死沉淪。
生死於他們而言,早已經是快要忘記的事情了。整個現場一直是鬧哄哄,亂糟糟的。
充斥著各種牛羊牲畜的嘶鳴,和各種方言鄉音的嚷嚷。
像極了十萬年前老家的那個農貿市場。
而今天的農貿市場,還有一些格外的不一樣。
鬧哄哄的鬼修們,有致一同地在中間留出了一小片圓形的空地。
三大鬼差分成兩派,正在對峙,決定著方少謙真正的生死。
兩派意見不同,空氣肅殺到凝滯。
黑無常兩手各執一條拘魂鎖鏈,颯颯而立,灰敗的黑袍在身後隨暴漲的靈氣獵獵舞動,衣襟上“天下太平”四個大字皺巴巴的。
“這個修士我罩了,二位儘管劃下道來,無常自然奉陪。”
文判官是個形容猥瑣的矮胖子,一身文士袍蓋不住肚子,卻遮住了腳面,整個人呈扁橘子形狀。手持一柄黑鐵判官筆,據說寫你生就生,寫你死就死。
“桀桀桀桀,我說老八,死了多少年了,你怎麼還護著人。做鬼總該有個做鬼的樣子,吸陽氣還是找替身,難道不是鬼修的本行?”
忽然一頭牛狂奔而過,“哞哞——”
無常:“你說啥?剛才牛跑過去,沒聽見!”
文判官是一個面貌陰狠的高個瘦子,一套鎧甲穿在肩膀上直咣當,但卻長不及褲腰,整個人看起來像一根迎風搖擺的甘蔗。一柄寶劍握在掌中,據說上斬昏君,下斬刁民。
可惜此甘蔗性子一點都不甜,耐性似乎還不太好。
“大哥跟她費什麼話,多少大道理,手底下見真章。十殿閻羅皆不在,凡人壽元難道不該是咱們鬼差說了算?別說咱們只是看上了一個兩百歲的小子,就算那十萬年修行的老妖精……呵呵!判官筆下三更死,難道他還能苟延殘喘到五更?”
忽然一隻羊蹦蹦跳跳跑過去,“咩咩——”
無常:“對不住,你到底說啥?剛才羊跑過去,我又沒有聽見!”
文判官看起來並不想跟無常動手,小眼睛閃了一閃。
“桀桀桀桀,老八,我記得你死前,是叫田……”
“咩咩咩!”“哞哞哞!”“咴咴咴!”一群畜生撒著歡兒的跑過來,跑過去。
這一次不等無常開口,文判官先抬手打住。
“咱能換個地方談麼?農貿市場實在不是一個適合談判的地方……求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