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有關未來
任家遠一開始還以為韓越不懂醫術在胡說,衝到樓上後才發現韓越說的字字是實情。
他那一腳確實把楚慈踹得胃出血了。
跟韓家關係比較好的裴志也一道來了,進門就看見楚慈側躺在床上,已經咳出了一口血,鮮紅的灑在床單上。韓越緊緊抱著楚慈坐在床邊,臉色少見的驚慌。
任家遠一看腦袋就大了,這情況一看就是胃部遭受暴力擊打造成胃底靜脈血管曲張破裂出血,這工程師到底做了什麼讓韓越下這麼狠的手啊?
裴志也慌了,連聲問:「怎麼回事怎麼回事?好好的幹嘛動手?」
「他打我一巴掌,我一時沒反應過來,順腳就……」韓越說話已經不止是在抖了,簡直連牙關都咯吱亂碰起來:「我真沒那意思,真是喝高了一時衝動才……」
裴志急了:「他打你你就讓他打啊!你能有多疼!看看現在可怎麼辦?老任你打電話叫救護車了嗎?」
裴志走的是經商那條路,多年來商海沉浮的經歷使然,他遇事一般比這些軍委大院裡出來的高幹子弟要更鎮定些,也講究手腕和機巧。他現在這樣焦急的樣子讓任家遠稍微有點不習慣,愣了下才說:「哦,已經叫了……我操,你們能不能別質疑我這麼大個成年人的智商啊。」
事實證明任家遠身為堂堂一個外科主任——雖然有他爸的身份因素在內——至少智商上是沒問題的。五分鐘後救護車呼嘯而至,把滿酒店的人都嚇了一跳。
楚慈這時候已經幾乎人事不省了,韓越又急又懊悔,把人一抱就往樓下衝,裴志和任家遠急急忙忙跟在後邊。路上遇見趙廷,趙廷一看半個小時前還神清氣爽好端端的大活人被韓越弄成這樣,一下子臉色就白了。
韓越真是把趙廷都恨出血來了,看到就當沒看到一樣衝過去了。倒是裴志腳步頓了一下,黑著個臉問:「老趙你給我說實話,你跟楚工真沒什麼吧?」
趙廷直接就要哭了:「你覺得我敢嗎?!」
「……」裴志搖頭嘆了口氣:「我看你也不敢。」
把楚慈送到醫院去的過程就像打仗一樣,三更半夜搞得半個醫院雞飛狗跳,任家遠深深覺得自己折了三年壽。
雖然楚慈在圈子裡十分低調,沒幾個人知道他是誰,但是有韓越在邊上坐鎮,醫院裡沒人敢怠慢他。他們一行這邊剛到醫院那邊就開始做胃鏡,很快結果出來了,楚慈本來就有胃潰瘍,因為情緒激動、暴躁憤怒造成了血脈賁張,血管急速充血;這時韓越又踢了一腳過去,造成他本來就很脆弱了的血管立刻破裂,鮮血立刻經過食道急噴而出。
因為胃部殘存了積血,所以要緊急往裡放置胃管和灌注藥物,這三更半夜的好幾個專家趕到醫院來坐鎮,檢查結果一出來就立刻把楚慈往手術室裡推。
韓越坐在手術室外,脊背挺得筆直,卻有點僵硬得要斷掉的感覺。
任家遠在走廊上來回轉了幾步,停下來嘆了口氣,問:「你家相好的現在還在吃鹽酸帕羅西汀嗎?」
韓越僵著脖子點了點頭。
「你……你也別太那什麼了,不是說了嗎?他本來就有胃潰瘍,情緒激動了就有可能胃出血的,你那一腳只是輔助作用。」任家遠看韓越那模樣,稍微有點擔心,又有點害怕:「長期情緒低落和抑鬱症是有可能引起胃潰瘍的,抗抑鬱藥物對腸胃也不好。習慣性服用抗抑鬱藥物的人是個有九個腸胃不佳,所以也不完全是你的原因。」
韓越默默地坐在那裡,頭靠在身後的墻壁上,半晌才低聲說:「我本來……本來是不想打他的……我就是情緒一上來,控制不住自己……」
任家遠心說你那脾氣是從吃奶時養成的,要改談何容易。
「我本來今天打算送他一套房子。」韓越頓了頓,又緩緩地道:「我就想跟他這樣一個人,好好把日子過下去,每天都親親熱熱的,有滋有味的活到老……」
任家遠斟酌了一下,從這番話中找了一個不大容易引火燒身的角度,然後問:「他現在還是不用你的錢嗎?」
韓越搖搖頭:「從來不用。」
「他薪水多少?平時消費水平怎麼樣?錢都花在哪方面?」
「你查賬的啊?」韓越衝了他一句,想了想又說:「他工作時間不長,應該有幾千吧,還有福利什麼的……那套公寓租金就得四千三,每月買書買軟件又要個上千。平時就吃的喝的特別費,他喜歡吃好東西,不喜歡的一般不碰。還有他對家庭布置很講究,每天還弄一束新鮮花兒回來插房間裡,傢具地毯都要最舒服的那種。操,真說起來他過得可比我精細多了。」
「這不是挺講究生活質量的嗎?怎麼得抑鬱症了?」任家遠覺得奇怪,他以為楚慈是個一心撲在工作上的清高知識分子,沒想到人家生活上竟然挺小資!
「對,還有那衣服!」韓越一拍手,說:「他那襯衣一色名牌兒的,筆挺筆挺的,定期還送去熨……靠,穿上去可顯身段了。」
「照你這麼說,你相好的是個不存錢的人啊。」
韓越點點頭:「他從來不存錢。」
「這可就不對了,不符合常理啊。」任家遠摸著下巴說:「你看,一個外地人單身無靠的在北京,房子是租的,工作時間也不長,竟然一點錢也不知道存,這跟我認識那幾個北漂的哥們兒可大不一樣了。按楚工那收入來看怎麼著也能攢個首付供房子啊,他卻租了個像模像樣的三居室,而且地段還不錯……他那樣子,要麼是根本不打算在北京長住,要麼就是身後有退路。」
韓越嗤之以鼻:「有個屁退路,他出生的時候他媽就難產過世了,上高中的時候他爸又過世了。這兩年就沒看他家有什麼親戚,要有也是外八路的,跟他根本沒來往。」
任家遠坐下來,皺著眉頭沉吟半晌,問:「他對未來的工作前景有什麼規劃嗎?」
「規劃?」韓越愣了一下,「不清楚,不過前兩個月他有個學術項目,本來有機會升副科級的,被他放棄了,說沒意思。」
任家遠一下子驚住了,久久沒有言語。
等待和擔憂讓韓越焦躁起來,任家遠這樣子又讓他更加心煩:「你在那想什麼呢?白問大半天,得出結論來沒有?」
「……我說韓二少,你,你不覺得……」任家遠斟酌了一下詞句,十分小心的問:「你不覺得你那相好的他……他根本沒計劃過未來嗎?」
「——啊?未來?」
「正常人都是要計劃未來的,比方說司令夫人想給你家老大找個有實權的位置,我計劃下半年給科裡進一套進口儀器,而你計劃明年升副廳級。這種計劃表明人有往前奔的勁頭,有活下去的慾望,只要是正常人都有對於未來的規劃。但是你看你相好的,他沒有親戚,沒有朋友,一個人過著,不存錢不買房,手裡一分餘錢都不留,該吃的都吃了該享受的都享受了,甚至連升職這樣的好事都不願意去幹……」任家遠頓了頓,下結論:「——他可能根本就沒想過自己還有未來。」
韓越心中的隱患一下子被刺中了,差點把他刺得跳起來:「你該不會又想告訴我抑鬱症嚴重了有自殺傾向吧?我,我當初雖然不厚道一點,但是也沒天天對他非打即罵的啊,我還是有好時候的呀……雖、雖然我脾氣確實差一點,但是我也能改的,我心裡還是挺疼他的啊……」
韓越有點混亂了,心裡焦躁得如同有貓在抓。自從跟他發現楚慈在吃抗抑鬱藥之後他就仔細觀察過,發現楚慈確實個性很消極,除了吃喝上精細一點,平時沒什麼興趣愛好。大多數時候他閒著沒事就靜坐著,望著窗外的天空不說話,有時一坐能坐一下午。
他也沒有朋友,在單位裡工作快兩年了,沒認識什麼熟悉的同事。人家呼朋引伴出去玩想不起來叫他,他平時幹什麼也獨來獨往,從沒邀請過別人。
要說個性孤僻吧,他又不是那樣的人。楚慈個性是十分好的,待人接物都溫和有禮,平時工作不爭不搶,就是最挑剔的同事也找不出他什麼茬來。
他只是跟人保持著距離,在距離以外彬彬有禮,溫和卻疏離。
這樣的人要是心裡存著自殺傾向,那可一點也不奇怪。
韓越越想越膽戰心驚,恨不得這就衝到手術室裡去把楚慈搖醒了,剖心掏肺的問他到底是不是打算自殺,求他別有什麼衝動的念頭,倆人好好把日子過下去。
韓越從小到大沒有特別喜歡過什麼,他跟家庭的感情一般,跟兄弟們的感情倒是很深厚,平時在部隊裡跟上下級的關係也很融洽,但那都是些粗糙耐摔打、一塊兒嘻嘻哈哈的朋友。他從來沒有像喜歡楚慈這樣喜歡過什麼人,有時恨不得把他當個寶貝一樣捧在掌心上,有時又恨不得弄個鐵鏈子把他鎖在自己身邊,不准他看別人,不准他跟別人說話,讓他眼裡只有一個自己。
他有時只恨找不到由頭來對楚慈好,但是又覺得哪怕對他好了,他也不在乎。只有對他不好、找碴對他發火的時候,他才會多看自己兩眼,哪怕那兩眼是輕蔑的,厭惡的,甚至是憎恨的。
這時隔離門開了,一個專家走出來對任家遠笑著打了聲招呼,又轉向韓越說:「韓二少,人已經醒啦!您進去看看?」
韓越一下子跟打了雞血似的,根本不用人家說第二遍,只心急火燎的對醫生點了點頭,就拔腿衝了進去。
任家遠在身後翻了個十分克制的白眼,聳了聳肩。
楚慈躺在推床上,臉色和身上蓋的毯子一樣雪白。看到韓越進來,他只微微挑了下眼皮,就緩緩的轉過頭去。
韓越訕訕的停在他床邊,想繞過去看看他的臉,又尷尬的停住了腳步。邊上幾個專家都陪著笑跟韓越打招呼,看韓越心不在焉的樣子,也都識相的找個藉口紛紛退下去了。
人這邊一走光,那邊楚慈就閉上了眼睛,臉上半點表情都沒有。
韓越在他病床邊上繞了兩圈,想道歉又死活說不出口,僵持了半天才憋出一句:「……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楚慈微微一動,韓越嚇了一跳,卻只見他把頭更深的埋到枕頭裡去,又不動了。
韓越糾結無比的站在他病床邊,看著他靜默的背影發呆。也不知道多了多久,他才聽到楚慈輕淺規律的呼吸聲傳來,那是他已經睡著了。
韓越愣了一下,慢慢坐到床邊上。
這時他才想起來,自己這聲道歉,最終還是沒有說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