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實在難以相信,那棟建築的一樓,過去曾是便利商店。玻璃破裂,店內灌進大量泥土與瓦礫,層層堆積。一切都染成灰色,光用看的很難看出哪些東西是店內原有的商品。要不是店前掛著骯髒的招牌,他們差點過門而不入。
一腳跨入的瞬間,冬樹踩到某樣東西。感覺上,踩扁的似乎是容器。他把手伸進泥水,撿起那樣東西。是鋁制容器。
「是鋁箔包鍋燒烏龍面。」他拿給身後的太一看。
「啊?你居然把它踩扁了?」太一露出難過的表情。
「反正裡面的麵條也餿了。」冬樹隨手一扔,四下環視。「好了,能吃的東西在哪裡?」
他用戴著橡膠手套的手摸索身旁的東西,太一也和他一起搜索。
「找到了,是碗裝泡麵。」太一自泥濘中撿起某樣東西,那的確有容器的形狀。但是下一瞬間,他失望地垂落雙肩。「不能吃。容器破了,泥巴都跑進去了。」
「在那附近找找吧,那八成是泡麵的貨架,也許能找到還沒破損的。」
兩人在泥濘中搜尋,逐一找出速食食品。但是那些食品,幾乎都有某處破掉或是容器破裂。勉強判斷應該還能吃的,不到十個。
「費了這麼大的勁,居然連一餐的份量都不夠嗎。太慘了。」太一歪著臉,拍了拍自己的腰。
「能夠保存的食物應該不只是速食食品吧,還有罐頭、真空調理包之類的,應該還有很多別的。你別灰心,再找找看。」
看似不太甘願的太一再次搜尋。不久後,他「噢」了一聲。
「怎麼了?」
「有罐頭,太幸運了。」太一用手撫摸罐頭表面。此時,他本來豁然開朗的臉,又黯淡了下來。「搞甚麼,原來是貓飼料。害我搞錯了。」說著憤然扔掉。
冬樹看他那樣,心頭閃過某個念頭。但他沒說出口,繼續搜尋食物。
位於後方的冷藏櫃安然無恙,裡面的寶特瓶裝飲料全都好好的。
「有這麼多飲料,看來暫時不愁沒東西喝了。」冬樹仰望冷藏櫃說。「不管怎樣,先拿水回去吧,榮美子小姐一定會很高興。」
「可樂也可以吧?」太一朝二公升裝的寶特瓶伸手。
「可樂那種玩意,飯店客房不是還有好幾瓶嗎?」
「我懶得爬樓梯嘛。」
「別挑三揀四了。兩人能拿的數量有限,所以應該先拿水。可樂又不能煮飯,也不能煮泡麵喔。」
太一噘起下唇。「知道了啦。」
之後兩人四處翻找,發現了罐頭和香腸、起司,加上泡麵和寶特瓶裝礦泉水,份量還不少。他們將這些食物塞進自備的袋子後,決定回飯店。
「看起來份量很多,可是大家一起吃的話,八成一轉眼就吃光了。」太一語氣沉重地說。「到時,又得來找食物了。」
「到那時大家應該都已康復了。這樣的話,就可以一起遷移了。」
「對喔。但願下次的落腳地點有充足的糧食。」
「以總理官邸的規模,應該會儲存很多戰備口糧吧。」
「戰備口糧啊。這個字眼,聽起來好像有點掃興呢。既然是總理大臣要吃的,難道不能準備法國菜或是中國菜之類的嗎?」
「就算有食材也沒廚師。總之,你最好別抱期待。」
冬樹邊開玩笑邊趕路。但他心中,某種晦暗的念頭像煙霧一樣,開始蔓延。
山西死後已過了四天。病人們都大有起色,但是體力顯然大不如前。菜菜美說,要讓新流感的病毒完全消滅,恐怕還得再等兩三天。因此,現在必須暫時留在那家飯店。
問題在於食物。真空調理包和罐頭這類保存食品,眼看著就快見底了。水也所剩不多。所以,冬樹和太一才會出去找食物。
這次平安達成目的了。冬樹對這點感到安心,卻也對今後感到不安。天災一再發生,所有建築受的損害比想像中還嚴重。超市和便利商店的食品,恐怕也毀了大半,應該要有這樣的心理準備比較好。
在只能徒步遷徙、道路也斷裂瓦解的現況下,行動範圍有限。從現在的置身之處出發、當天可以來回的範圍內,究竟還剩下多少食物呢?冬樹思索。他覺得為了覓食不得不集體四處流浪的日子,或許已近在眼前了。
他想起太一剛才的行動。太一說那是貓的飼料,隨手就把貓食罐頭扔了。但總有一天,他們或許就不能那樣做了。
連貓食都得視為珍貴糧食的一天,是否會來臨呢?想到這裡,抱著糧食走路的冬樹不免背上一寒。
回到飯店,除了未央所有的人都聚集在餐廳。戶田、小峰、菜菜美、明日香圍桌而坐,誠哉站在一旁。榮美子抱著嬰兒坐在稍遠的椅子,而河瀨坐在更遠的地方抽煙。
「怎麼樣?」誠哉問。
「總之,暫時先拿了這些。」冬樹把肩上扛的袋子放到地上。
「辛苦了。」
「狀況相當不利。今天去的那間便利商店所剩下的食物,幾乎全在這裡了。其他頂多只剩果汁。」
冬樹和太一一起報告店內與商品的受損情況。
本以為大家會很震驚,沒想到反應意外冷淡。或許該說,早在聽兩人報告之前,大家的表情就已很鬱悶了。
「那間店的受損情況,和別處比起來,應該還算是好的吧。」戶田嘀咕。
「這話怎麼說?」冬樹問。
「你聽久我先生說就知道了。」戶田把下巴朝誠哉一努。
冬樹看著誠哉。「出了甚麼事嗎?」
誠哉沉著臉點頭。
「為了規劃前往總理官邸的路線,我在四周稍微繞了一圈。地震與颱風造成的損害超乎想像,幾乎所有的道路,都因塌陷和龜裂而中斷。還有大量的泥水溢流,毫無消退的跡象。」
「馬路變得亂七八糟,這我也很清楚。去拿克流感時我就有親身經歷了。」
「好像比那時更糟喔。」遠處冒出一個聲音,是河瀨。
「我也請他在附近查看了一下。」誠哉說。「路面塌陷的地方好像越來越多。」
「怎麼會變成那樣……」
「這是理所當然的。」戶田說。「大雨天天下個不停,而且排水系統已失去功能。雖然表面有水泥看起來好像很堅固,其實現在底下的地基都已吸飽水分了,就像海綿一樣。東京街頭充分利用地下空間,所以地下到處都是空洞,這時候又頻繁發生地震,當然會塌陷。」
「瞧你說得事不關己,其實就是你們幹的好事吧?不就是你們跟政府官員聯手,一起把東京搞成這樣的嗎?」太一插嘴說。
戶田沒否認,他聳聳肩。
「我沒料到會這樣。我是指,大地震與颱風交相來襲、任由排水系統故障、地表龜裂凹陷也無人修復等等情況,我沒料想過。」
「到底為甚麼會變成這樣呢?」明日香喃喃自語。「我覺得,好像有某人在欺負我們,彷彿有人一面說『這樣怕了吧這樣怕了吧』,還一面製造讓我們困擾的問題。」
她的話,在冬樹聽來純粹只是抱怨。但小峰抬起頭。
「你這話說不定意外說中了真相。也許有某種無形的巨大力量,想毀滅這個世界。人類建造的城市太醜陋了,最好統統從這世上消失──說不定擁有那力量的人是這樣想的。」
聽到小峰以晦暗又平淡的語氣說出這些話,大家的表情都黯然了。
「你在胡說八道甚麼。要相信神的存在是你的自由,但是拜託你的想法也稍微實際一點好嗎。」戶田不屑地批評。
「我可是非常認真的,經理。況且,怎樣才叫作實際?你是指在過去既有概念的範圍內思考嗎?其他人已經消失了。你不覺得『實際』這個字已經毫無意義了嗎?」
聽到小峰咄咄逼人的反擊,戶田露出驚愕的表情。冬樹也有同感,因為小峰在戶田面前,從來不曾用這麼強烈的語氣說過話。
改變的不只是城市,冬樹想。人心,也確實在變化。
「那個話題現在暫且打住吧,因為我們還有更重要的事要討論。」誠哉出面打圓場。
「要討論甚麼?」冬樹問。
「那還用說,當然是甚麼時候從這裡出發。」誠哉朝弟弟這麼說完後,轉向眾人。「正如剛才也說過的,狀況正分分秒秒不斷變化。遺憾的是,狀況是朝壞的方向變化。我個人認為,除了盡早出發之外別無選擇,但不知各位怎麼想。」
率先發言的是戶田。
「這個嘛,當然還是要盡早出發羅。總理官邸也有自備發電系統吧?如果能使用電器用品,生活也會大幅改善。」
「但我無法保證大家可以平安無事。」誠哉把醜話說在前頭。
「我想暫時應該不成問題。我曾聽說,總理官邸的防災設備是可因應阪神大地震那種等級的。」也許是為了爭取其他人的同意,戶田一邊環視大家一邊加強語氣。
「其他人的意見呢?──菜菜美小姐,你有甚麼想法?」
菜菜美突然被誠哉點到名,倉皇失措。「你是問……我嗎?」
「有幾個人罹患新流感才剛康覆沒多久,如果現在立刻搬遷,你認為對他們來說危險嗎?」
表情困惑的菜菜美看著小峰與明日香,然後又看向河瀨。接著,她垂頭陷入思考。
「菜菜美小姐,我已經不要緊了。」明日香說。「我的食慾已經恢復了,就算四處走動也完全沒問題。」
「我也是,你不用擔心我。」小峰也立場一致。
菜菜美仰起臉,迷惘地瞥向河瀨。
「至於那個男人,應該也毫無問題吧。」小峰小聲說。「因為他早就自己到處亂跑了。」
「不,我不放心的是未央。她一直到前天都還有一點發燒,而且身體好像本來就不太好……」
「未央嗎……」小峰沉默了。
「我想,至少再觀察一天或許會比較妥當。」
誠哉聽了菜菜美的意見後,環視眾人。
「還有甚麼其他的意見嗎?」
無人發言。誠哉確認這點後繼續說道:
「那麼,就後天早上出發。明天還有一整天時間,大家好好準備。」
冬樹也點頭同意他的意見。
解散後,明日香一邊用手朝臉上扇風,一邊對冬樹說:「你會不會覺得,天氣好像又開始悶熱起來了?」
「是啊。不過仔細想想,也差不多四月了,會有這樣的天氣也是理所當然吧。」
「啊,對喔。已經四月了啊。我對日期,已經完全失去感覺了。」
冬樹也是,就連今天是星期幾都不確定了。想到這點後,某種莫名的不安忽然襲上心頭。
我們這些人,不僅不知道今後會如何演變,就連當下的時間感都將逐漸迷失──他這麼想。
翌日,大家按照預定計劃,做出發前的準備。糧食、替換衣物、生活必需品,這些東西必須盡量多帶,卻又得盡量縮小體積。
「請各位把遷移當作是要去登山。」誠哉對大家說。「如果無法自由使用雙手會很危險。不得不拎著手提包時,也請不要把生活必需品放進包包內,請裝隨時可以放棄的物品。」
每個人都認為這些指示很中肯,但實行起來卻頗為困難。因為今後能得到甚麼、不能得到甚麼,這點無人知曉。現在擁有的生活用品全都想塞進行李中。
出發的早上,空氣變得更加悶熱了。濕暖的風吹過,雲朵在天空移動。扛著行李出門的他們,不禁小小哀叫了一下。
「八成會滿身大汗。」太一說著把毛巾綁在脖子上。
「總比冷死好吧,走吧。」戶田催促誠哉。
誠哉點頭,向大家吆喝:「那我們出發。」
他們邁步走出幾分鐘後,地面略微晃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