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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異變13秒》第37章
  37

  在房間中央伸長手腳躺成大字形,就會聞到榻榻米的味道。那是令人懷念的氣味,給人經過漫長旅行後終於回到家的感覺。不過,冬樹以前住的房間其實是西式小套房。

  背部的觸感很柔軟,如果閉上眼,似乎立刻就會墜入夢鄉。

  冬樹凝視天花板。那是檜木材質嗎?自然的木紋很美麗。

  一行人已遷至總理公館。內部狀況已檢查過了,發電設備果然像他們想的一樣,正常運轉著,只要盡量省電,生活應該不成問題。把官邸和公館的水與食物加起來,份量應該足夠應付未來一個月所需。

  問題在於,今後該怎麼辦?要以此地為據點度過人生,還是要另尋他途?他們遲早得作出決定。

  但是冬樹自己現在並不想思考那問題。一想到在原來的世界自己已不存在,也無法再見到那邊的親朋好友,他就感到異常空虛。

  好像有人進房間了。在冬樹仰望天花板的視野中,明日香的臉孔出現了。

  「你在睡午覺?」她問。

  「不,只是在發呆。你怎麼來了?」

  「他們說要吃飯了。」

  「是嗎。」冬樹直起身子,盤腿而坐。他再次放眼眺望室內。這好像是用來款待外國賓客的和室,簷廊外有個整理得非常漂亮的庭園。

  「這裡真是好房間。」明日香在他身旁端正跪坐。隱約飄來洗髮精的香氣。她好像洗過澡。

  「世界上,原來也有人住在這種地方啊。」

  冬樹這句話,令她嗤嗤笑。

  「有甚麼好笑的?」

  「因為你這句話毫無意義。實際上,根本沒有人會住在這裡,也沒有人住過這裡。話說回來,對於現在的我們來說,甚麼叫作『世界上』?」

  冬樹聳聳肩。

  「……說得也是。那,去吃飯吧。」

  餐廳裡,其他人早已開始用餐。菜式是奶油濃湯配馬鈴薯沙拉和炸雞。

  「這也吃得太豪華了吧。」冬樹一邊就座一邊說。「不省著點吃沒關係嗎?」

  「誠哉先生說至少頭一天要吃得豐盛一點。」榮美子替冬樹和明日香把飯菜擺好。「不過這種程度就叫豐盛好像也有點讓人心寒。」

  「不,想到昨日為止的種種簡直就像做夢,我可是感激不盡。」戶田滿面通紅地說,他正在喝啤酒。

  冬樹把炸雞放進嘴裡,酥脆的口感令人感動。他決定現在別多想,專心享受大餐就好。

  「怎麼了?身體不舒服嗎?」誠哉問菜菜美。

  她的盤子幾乎原封不動。

  「那倒不是,只是沒甚麼胃口……」菜菜美喝光杯中的水,便推開椅子起身。「我看,我晚一點再吃。榮美子小姐,廚房有保鮮膜吧?」

  「你放著沒關係,我來弄就好。」

  「不,那怎麼好意思。」

  菜菜美把自己的盤子端去廚房,之後就這麼直接走出餐廳了。

  「唉,她的心情我很能體會。」戶田說。「也難怪她沒胃口。不如說,像這樣狼吞虎嚥的我們才是不正常吧。她八成是因為難以置信的事情實在太多,神經都已麻痺了吧。」他一邊這麼說,一邊咀嚼炸雞,猛灌啤酒。

  桌子最角落的位子,河瀨正在看一本很厚的裝訂文件,不時,還拿原子筆在上面寫東西。

  「河瀨先生,那是甚麼?」冬樹問。

  河瀨放下原子筆。

  「沒事好做,所以我正在研究。」

  「研究?研究甚麼?」

  河瀨把封面朝向冬樹。

  「P─13現象與數學上的不連續性之相關研究報告──標題倒是又臭又長。」

  「哼,事到如今看那個有屁用。」戶田嗤之以鼻。

  「好像很深奧。」冬樹對河瀨說。

  「的確很深奧。這裡面寫的東西我連一半都看不懂。不過,不可否認的是的確有很多地方令人恍然大悟,比方說樹木花草為何沒消失。」

  「樹木花草?」

  「我之前一直感到很不可思議。不僅是人,小貓小狗和魚類也全都不見了對吧?換言之動物全部消失了。可是像櫻樹或是附近的草皮卻沒消失,也就是說植物並未消失。所以我就在想,動物消失植物卻未消失的現象到底是怎麼回事。兩者都是生物對吧?在學校,老師是這麼教的。」

  「真的耶,沒錯。」明日香從盤中抬起臉。「的確很不可思議。」

  看吧,河瀨說著一臉開心。

  「那,你現在知道原因了?」

  「我只是自己猜想的。」河瀨翻開文件。「如果用深奧的字眼來說,好像是因為植物具有數學上的連續性,但動物沒有。換個淺顯的說法,也就是說假設現在有一種植物,我們可以預測它之後會變成怎樣,但是無法預測動物。」

  「那是甚麼意思?這樣解釋我還是不懂。」

  「簡而言之,花不會自己亂動對吧?被風吹雨打時雖然會搖晃,但那種大自然造成的外力,是可以用數學方式計算的。還有,花瓣綻放或是枯萎的現象,也都是以那棵植物天生具備的生物基因為依據,所以可以用數學方式預測。但如果是動物,就沒這麼容易了。比方說一隻狗在下一瞬間會做甚麼,這個誰也無法預測吧?連上帝也辦不到。這好像就叫做數學上的不連續。」

  河瀨的解讀方式是否正確姑且存疑,但是聽著他的敘述,冬樹多多少少理解了。也許是心有同感吧,明日香也點點頭。

  「然後,最有趣的,是對動物的定義。」河瀨看著文件繼續說。「舉例而言,我們說人類人類,從哪到哪才叫作人類?」

  冬樹聽不懂他在問甚麼,只歪了歪頭表示不解。倒是明日香回答了:

  「那還用說,不就是指這個身體全體嗎?」

  「所謂的全體,是從哪到哪?」河瀨問。

  「從腳尖到頭頂,總之就是身體全部。」

  「頭髮也算在內嗎?」

  「當然算在內。」

  「掉落的頭髮呢。」

  「那就不能算,因為已經離開身體了。」

  「指甲呢?」

  「算。」

  「像你這種年輕女孩現在流行做指甲彩繪黏貼假指甲就不算嘍?」

  「那當然,因為那是假的嘛。」

  「那麼,皮脂呢?身體表面的油脂。」

  「那個嘛……」明日香側首。「不算。從身體排出的,已經不能算是身體的一部份。」

  「那麼大便呢?還沒排出,積在肚子裡。」

  明日香的臉扭曲了。「拜託,我還在吃飯耶。」

  「那,假設有人受了傷正在流血吧。從哪到哪算是他的一部份,從哪開始不算在內?」

  這個問題令明日香陷入緘默。她把臉轉向冬樹,像是要求救。

  「這問題的答案,河瀨先生知道嗎?」他問。

  「倒不是我知道,而是這上面就有寫。我直接唸文章給你們聽。嗯……啊,在這裡──這種情況下,受到人類知性影響,因而無法保持數學連續性的部份也算是『人』──怎樣,聽得懂嗎?」

  「完全聽不懂。」明日香噘起嘴。

  「我剛才不也說過了,無法預測未來會變成怎樣,就叫作數學上的不連續。比方說現在,我這樣拿著叉子。」河瀨抓起叉子。「如果我把它放在桌上,叉子不會有任何變化。可是如果我這樣拿著,誰也無法預測下一瞬間這玩意會變成怎樣。對吧?」

  明日香點頭後,吃驚地瞪大雙眼。

  「那你是說,那根叉子也算人的一部份?」

  「簡而言之就是這樣。」

  「啊?那樣太奇怪了吧。照你這樣說的話,舉凡身體接觸到的東西全部都等於人的一部份了。就連空氣也有接觸,間接來說等於統統都有接觸。」

  「小姐,你頭腦挺聰明的嘛。沒錯,我也是對這點耿耿於懷。不過,這上面針對這點也有明確說明。我從剛才不就一直使用『下一瞬間』這個說法嗎?重點就在這裡。這根叉子是金屬做的所以很硬,但是假設這玩意像橡皮一樣柔軟好了。我如果拿著這橡皮叉子來回揮舞,請問叉子會照我的意思擺動嗎?」

  明日香想了一下,然後才回答:「不會。」

  「為甚麼?」

  「因為那已變得軟趴趴的了,是吧?就算拿起來揮舞,我想也會慢半拍才動。」

  河瀨放下叉子,彈了一下手指。

  「就像你說的,它會比我的意思慢半拍。換言之,它不會隨我的意志改變,也就表示那個部份不算是我的一部份。因此,我才用下一瞬間這個說法。這裡所說的瞬間,指的是極短的時間,在物理上好像與光的速度有關,但那方面太深奧了,我可不懂。總而言之,人類在那極短時間內可用知性管理的部份,都算是人類的一部份。比方說身上穿的衣服,好像也算是人類的一部份。」

  原來如此,冬樹不禁脫口而出。

  「所以我們身上還穿著衣服,而從這個世界消失的人連衣服也一起消失了。」

  「衣服如果不算是人類的一部份,你們幾位小姐八成會以非常性感的姿態出現喔。」河瀨看著明日香,嘻嘻賊笑。

  「你要滿腦子色情幻想是你的自由,但假如人消失時是像我們現在一樣坐在椅子上呢?這把椅子的哪裡到哪裡算是人類的一部份?」

  「這個嘛,好像會因材質或接觸方式而異。我再拿叉子打個比方吧,如果是這樣又硬又小的東西,整個都算是人的一部份。可是如果是像橡皮那種東西,只有手抓到的部份才算。」

  對了,誠哉突然出聲。

  「難怪車子座椅貼合屁股的部份會消失,方向盤表面被手握過的部份也會消失,還有便利商店的購物籃握把也有這種情形。原來是因為在數學,被視為人體的一部份了。」

  冬樹記得自己也看過那樣的情景。

  「看吧,還挺有用處的吧?」河瀨把文件一扔。「不過話說回來,我能理解的也僅止於此。剩下的,我看得一頭霧水。上面在寫甚麼,我是有看沒有懂。」

  「光是這樣就已很厲害了,換作是我,根本看不下去。」冬樹咕噥。

  「那怎麼可能。不過,別看我這樣,小時候我可是科幻小說迷,我還看過艾西莫夫【註:Isaac Asimov,一九二○─一九九二年,生於莫斯科的美國作家兼生物化學教授,被尊為科幻小說大師。】的作品呢。」

  「噢?真看不出來。」明日香嘴上這麼說,卻還是朝河瀨投以敬佩的眼神。

  小峰猛然起身,發出巨響。

  「無聊透頂。就算現在弄清楚這種事,也派不上任何用場,我們還是一樣逃不出這個世界。」

  「應該是吧。」河瀨說。「但是老子就是不爽,我可不想一頭霧水地死去──不過這次是先死掉才一頭霧水的。總之我只是想知道到底發生了甚麼事,如果得罪了你,那我不會再提這種事了。」

  「並沒有……你愛說甚麼隨便你。」小峰走出餐廳。

  ※※※

  這晚,冬樹睡在睽違多日的墊被上,被窩鋪在賓客用的和室裡。大家可以各自挑選喜歡的房間休息,所以除了他以外,使用這個房間的只有誠哉與戶田。不知道小峰與河瀨睡在哪裡。女孩子們和小嬰兒好像在另一間和室。

  戶田的鼾聲傳來。雖然冬樹並不介意,卻還是遲遲無法入眠。時間已過了晚間七點,通常這時候他已經睡著了。連日來都是在過於克難的狀況下入睡,現在這柔軟的被窩反而令神經亢奮了也說不定。

  誠哉也還沒睡。他鋪好被窩便走出房間,到現在還沒回來。

  冬樹鑽出被窩。他穿上衣服,走出房間。

  會客室透出燈光。他探頭一看,誠哉坐在沙發上,正在喝威士忌。

  「睡不著嗎?」冬樹出聲說。

  誠哉有點驚訝地轉過臉。

  「那倒不是,只是有點事想一個人思考。」

  「那,我在這會打擾你嘍?」

  「不,已經沒事了。你要不要也來一杯?」

  「嗯,那就來一杯吧。」

  誠哉從放杯子的托盤取來巴卡拉(Baccarat)高級水晶杯,放在冬樹面前,替他注入威士忌。

  謝謝,冬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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