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恐慌
上了禦輦, 肅王終於沒忍住悶哼了一聲, 元清帝伸手去掀他的鬥篷, 想瞧瞧傷勢如何,卻被他一把按住:“無妨,我撐得住, 待會兒還有國宴,陛下將我放到紫宸殿,找元佩, 不, 梁平安來就好。”
【元佩還有宋行走這一重身份,不能離宴。】
元清帝這會頭是炸的, 一方面是被四面八方無休止的心聲吵的,太陽穴和後腦一抽一抽的疼, 一方面是因為皇叔,看眼前的人幾乎看出了重影, 腦子裏嗡嗡作響,被皇叔這樣拒絕,只覺火氣直冒, 沈著臉:“鬆手!”
然而肅王這回卻沒有聽他的話, 打定了註意不鬆手,強硬道:“陛下聽我的,叫梁平安來,我自己的身體我清楚,放心, 不會有事。”
這一個小小的動作,臉色更白了幾分,額頭滲出了更多的汗。
【不能讓元元為我耽誤國事。】
元清帝之前壓下去的怒火瞬間沖上了頭,很想怒喝他為什麼要救他,為什麼要拿自己的性命當兒戲,但理智清楚皇叔是為了自己,然而正因為是為了他,才讓他更生氣,卻又不能對著皇叔發洩,何況這怒意更多是對他自己,對自己的無能,莫名的憋屈感卡在胸腔上不來下不去。
生氣中還有著一絲慌亂和恐懼。
不是慌亂恐懼皇叔真的出事,關於中彈如何治療元佩和梁平安早就跟他講過,再者還有長樂的止血藥,便是長樂不行還有貴妃,他並不非常擔憂,慌亂和恐懼的,是皇叔那一刻的一擋。
皇叔喜歡他,他知道,皇叔非常喜歡他,他也知道,但他從未想過會真的如他所說,對他死而無憾。
皇叔說的那些話,想的那些心聲,他從來都當做甜言蜜語來聽,尤其是動不動死而無憾,並沒有當過真,他明白皇叔對他的喜歡,卻並不信真的會為了他捨命。
然而方才發生的一切告訴他,這是真的!
皇叔真的做到了死而無憾!
有防護衣有長樂有貴妃又如何,那一刻撲上來的舉動是實實在在的,若萬一直接打到了要害呢?
槍械的殺傷力邵巖幾個是給他完完整整科普過的。
這樣深重的感情,他理應很感動,然而更多卻是無法言說的恐慌。
恐慌於他這樣濃重的情意,叫他不知所措,不知道該如何回應。
父皇母親和蕭九遙叫他自認看清了情愛的本質,不論當時多麼深情,也逃不過時間二字。
母親和蕭九遙不相愛嗎?不,很相愛,二人一見鍾情少年夫妻,攜手遊覽半個大魏,為了救蕭家,母親能捨身隨了父皇。
然而不過幾年,她便被父皇打動,與他恩恩愛愛,生兒育女。
母親和父皇不相愛嗎?也很相愛,父皇會因為母親念及蕭九遙蒙頭大醉連朝都不上,母親也會因為父皇去別的妃嬪處生氣吃味,甚至兩人會為了某些小事鬧得不可開交,整個後宮沸沸揚揚,且每次都是父皇讓步。
然而蕭九遙一出現,母親反手便捅了父皇一刀,雖然有他被蕭九遙脅迫的原因在,但母親下手幾乎毫無猶豫。
更叫他難以理解的,之後竟然三人一道走了。
所以對於情愛,元清帝在心底是存著一絲保留態度的,儘管他對皇叔動了心,願意跟他嘗試,但其實並沒有想過會長久。
或許三年五年他就會膩,畢竟他願意與皇叔試試,除了心動,更多是因為無法臨幸他人。
再者說不定到時候是皇叔先一步厭倦,選擇成婚生子,畢竟這樣的關係在民間不算少見,少年時廝混在一道,一旦成婚便自然而然分開。
在他看來他和皇叔也不例外。
所以他雖然對皇叔動了心,但說難聽些,只是打著廝混鬧一鬧的意思,與其日後分開傷心,不如便從一開始不多投入,省的日後落到與父皇和蕭九遙一般的下場。
然而今天這種自圓其說的念頭被擊散,皇叔竟對他舍了命!
仿佛有一座高山落下來,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太難以置信,太深重,像是天上掉下來了金子,掉的太多太密,他一時心裏生出了膽怯,竟不知道要怎麼接。
破天荒頭一回面對一個人吶吶說不出話來,加上頭疼還沒有緩解,只能楞楞聽著皇叔安排。
禦輦一直擡到了殿門前,夏恭揮手叫擡轎的宮人轉身,肅王按住元清帝叫人的意圖,硬生生扛著一聲不吭自己走進了殿裏,等關上門一個趔趄朝下倒去,倒下的時候還不忘朝著與元清帝相反的方向,怕撲到他身上亂了他的衣冠。
元清帝今日穿的是繁複的冕服,待會兒還有國宴,不能亂。
然而元清帝先一步聽到他的心聲,顧不上其他,伸手將人架住,他再養尊處優,不至於架不住一個人。
夏恭連忙上前來攙扶住另一邊,將肅王放到了榻上。
“派人去前頭傳話給太傅,就說朕吹了冷風身體有些不適,晚一些到,讓他幫朕先顧著些,悄悄叫人傳話將元佩帶來。”
遠離了人群,元清帝終於從頭疼中緩解過來,一邊幫皇叔解開鬥篷一邊安排道。
肅王微喘一聲,叫住夏恭:“只傳話給太傅就好,不必叫元佩來。”
他和元清帝一齊不出面已經很惹人懷疑,誰知外頭那刺客會不會趁機散播傳言,還有劉和,若再宣元佩過來,難免會被人覺察什麼,就算沒人註意也不行,事關重大,以防萬一的好。
然後緊緊握住元清帝的手,搖頭堅定道:“這一回陛下便聽我的。”
他受傷的事絕不能傳出去。
元清帝有些不敢看他,目光閃爍著應了。
好在梁平安很快從後宮回來,氣喘籲籲地放下醫療箱,喘著氣道:“傷、傷口在哪……我看看……”
“這。”肅王皺著眉翻了個身,只這一個動作,又是一頭的汗,“左肩往下一些。”
【真他娘的痛!這刺客小賊最好藏住別被我抓到!】
元清帝頭一回聽皇叔爆粗,卻無心驚奇,註意力全然被他背上的傷引去,冬日穿的厚實,還有護甲在身都被擊穿,肩頭被鮮血浸濕,等梁平安剪開露出傷口,心中那股憋屈就更盛了。
隨之而來是濃濃的愧疚,尤其想到自己先前的念頭,只覺要無地自容。
梁平安二話不說掏出從長樂公主那裏兌換來的止血藥先灑上去,嘴裏咬著瓶蓋含混道:“只有這個了,玉露丹積分不夠兌換不出來,不過子彈沒有傷到要害,這也足夠了。”
【萬萬沒想到我一個婦產科大夫會有給人取子彈的一天,真是,呼……】
元清帝蹙起了眉,不由後悔先前將那一顆丹藥給了高晏,以高晏的傷情,費些時間養一養也是能好的。
肅王淡淡道:“無妨。”
他昔年最嚴重時被匈奴將領用槍幾乎刺穿了肩甲,那時沒有止血散沒有梁平安的醫術他也撐了下來,這點槍傷又有何懼。
元清帝心頭一抖,這是他頭一回聽到皇叔念起自己的傷情,他給他的信件從來都是報喜不報憂,許多傷情都是他從高晏等下頭官員摺子裏知曉的,且知道的時候已經好的差不多。
他聽到的永遠是皇叔有多勇猛,打了幾次勝仗,他只關心了戰事,便是安慰也只是事後例行問候,哪怕如今兩人說開在一起,他也從沒想過要問這些。
一時瞧著傷口沈默下來。
梁平安動作飛快地從醫療箱裏取出先前專門定制的手術工具:“長樂公主的止血藥有消毒和輕微麻醉功效,便不再用麻醉劑,王爺看如何?”
現代麻醉劑還沒研究出來,如今的多是全麻,直接叫人昏睡,而局部敷的那種還不如這種止血藥效用好,聽兩人的語氣,肅王待會兒還得露面。
元清帝蹙眉,卻被皇叔按了按手,朝梁平安道:“你只管取便是。”
梁平安笑著贊了一聲:“王爺好氣魄!”
然後趁著止血藥的麻醉效果還沒過去,立刻做起了手術。
元清帝不是頭一回直面血肉崩裂,當年處理那些有異心的宗親時他就被太傅按著親眼看了全程,然而親眼瞧著鐵鉗一樣的手術用具刺到肉裏,傷口攪出血水來,還是叫他受到了衝擊。
那鉗子明明攪著皇叔的傷口,卻仿佛攪在他身上一樣,整個人僵直,隨著梁平安的動作屏息一動不敢動。
難以想像皇叔昔年受了哪些傷,又是如何治好的,光想想頭皮便是一麻。
梁平安擔心肅王忍不住痛,尋找話題轉移註意:“王爺叫我傳的話我已經跟邵巖說了,這會他已經帶兵去抓人,肯定能抓到。”
為了這次閱兵順利進行,城外守了九萬禁軍,城裏參與表演的一萬,裏外聯合若還抓不到刺客,那這人就真的是開了掛了。
“我思來想去,這刺客肯定是王五,能從那麼遠的地方打過來,絕對用的是狙擊槍,除了穿越者不會有人有這個東西,而能有熱武器的,除了想要造反的王五想不到其他人,再者就算有其他穿越者,也沒道理上來就搞刺殺。”
除非是這人穿越就帶了刺客系統。
“是他。”肅王正忍著痛,兩個字幾乎從牙縫裏蹦出來。
元清帝依舊沈默,一眼不眨地盯著傷口,仿佛要看出一個花來。
“出來了!”梁平安一聲輕呼,子彈落到了一旁的盤子裏,發出咣當一聲,他整個人松了口氣,擡起胳膊狠狠用袖子抹了把汗,別看他鎮定,其實心裏也是慌的,畢竟大姑娘上轎頭一回。
直到傷口縫合綁好繃帶,肅王轉過身來,元清帝才從沈默中醒來,轉動僵硬的身體,面向肅王,一開口嗓音暗啞,仿佛剛剛接受了手術的是他一樣:“皇叔……”有千言萬語在心頭滾動,最終卻只吐出了兩個字,“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