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神樂回到蓼科兄妹的家時,已經是凌晨了。到那時為止,他一直騎著摩托車在來回找著鈴蘭,但是哪兒也沒有發現她的身影。因為是徒步,不可能走得太遠,但還是沒找到。取而代之映入眼簾的,是訪問一般民眾家的形跡可疑的身影。他們明顯是在找誰。
看來白鳥裡沙說的話是真的,警方的搜查網的確已經延伸到這座城市了。
要是按照白鳥裡沙說的話去做,現在早已經逃出這座城市了。到了明天,恐怕會動員更多搜查員,進行地毯式的搜查。
但不能放著鈴蘭不管。雖然她是按照自己的意願擅自跟來的,而且又是擅自離開神樂的,所以本沒有擔心的必要。但是她要是被警方發現了,會被拘留而且肯定會進行詢問。想到讓什麼都不知情和事件毫無關係的她遭遇這種事,神樂怎麼也不能一個人逃走。
蓼科兄妹的家就跟神樂剛剛離開時一樣,沒有亮燈,靜悄悄的。原本期待鈴蘭可能會回來,現在幻想破滅了,但似乎也沒有被警方察覺。
考慮到搜查員會潛伏進去的可能性,神樂屏住呼吸,躡手躡腳地走近房子。沒有從正門進去,而是轉到車庫,那邊也有進出口。
不出聲音地開了鎖,將門打開。好像沒有人的樣子。
神樂呼地喘了口氣,走了進去。但還不能打開燈。深夜還開著燈的話,可能會有搜查員拜訪。
如果鈴蘭已經被警方逮捕的話,這個家的事情應該已經敗露了。但好像還沒敗露,也就是說她還沒被捕嗎?不,也許警方已經從她那裡打探出這個地方,現在正在算計何時埋伏進來也說不定。這麼一想,神樂突然有種想立刻離開的衝動,但他還是走了進去。如果自己就這麼走了,鈴蘭回來的話,一定會陷入困境的。
並且,他想鈴蘭萬一被警方逮捕了,也未必會說出這個地方。甚至可以說,在想像迄今為止她的言行後,她極有可能會固執地保持沉默。
走到起居室,坐在沙發上。茶杯還放在桌子上。裡面還剩三分之一已經冷了的紅茶。
他回想起和鈴蘭的對話。她說神樂很可憐,好不容易來到這麼好的地方,但只瞪著計算機,這樣的人生好可憐。
雖然自己不覺得自己可憐,但在旁人來看也許就是這樣的。的確,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沒有和自然接觸過了。如果感覺不到季節的變化,也不會感覺到空氣氣味的不同。但那就足夠了。讓人類生活變得更豐富最必要的是科學文明,他為能促進人類發展這一工作而感到驕傲。必須保護自然,只不過是為了維持最適宜人類生存的環境罷了,親近自然醉心於自然都是浪費生命。
不經意間,神樂的腦中浮現出一張畫,畫中畫著兩隻手。是Ryu畫的。他頻繁地畫著手。那些畫一張張地浮現出來。
那是……什麼的手?有什麼樣的意義呢——?
一種從未體會過的感覺在神樂心裡擴散開來。混雜著懷念及難過的感情。神樂對那張畫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感受。
在神樂的視網膜裡,畫著的兩隻手開始移動,一點點變換姿勢的手的畫,在以極快的速度交替著,如同動起來了一樣。像是定格動畫。
在凝視的時候,應該只是畫出來的手,不知何時變成了真的手。那雙手開始做著更為複雜的動作,本以為會突然停止的,但在下一瞬間突然伸向了神樂。
他發出悲鳴,睜開眼睛,身體痙攣著。
透過昏暗的光,模模糊糊地看到牆壁。牆上掛著表,圓形表的指針指向半夜三點剛過的位置。
神樂眨著眼,反覆進行著深呼吸,身上已經都是汗水。他用指甲撓著脖子,感覺到右側有人的氣息,猛地看向那邊。
鈴蘭站在那裡,彷彿什麼事都沒發生一般地笑著。
「在那種地方幹什麼呢?」聲音非常沙啞。
「我在看神樂君。因為你好像睡得很舒服。」
神樂皺皺眉,「不可能,心情差到極點了。夢見了很恐怖的夢。先別管這個——」神樂看向鈴蘭的臉,「你去哪了?我還到處找你呢。」
本應該是用非常苛刻的語氣說出來的,但鈴蘭絲毫沒有回答的意思,反而微微笑著,「我哪也沒去哦,只是到附近散散步。不是說了嗎。這附近有很多非常漂亮的地方。」
「弄到這麼晚嗎?」
「因為有不到晚上就看不到的東西。」
神樂馬上就理解了她在說什麼,「是星星嗎?」
「獅子座、仙後座、雙子座,這麼清楚地看見還是頭一次。神樂君要是一起來的話就好了呢。」
「不是說了去找你了嗎?」神樂站起來,「總之沒什麼事就好。沒遇到警察嗎?」
「警察?那是什麼?」鈴蘭歪歪頭。
真是悠閒啊,這時候他很想苦笑,「稍後再細談吧。總之,必須要趕快離開這裡。」
「現在就出門嗎?」
「是的。有想拿的東西的話,五分鐘之內拿齊。」
「那個就好了,放在窗邊的搖椅。」
神樂用力搖頭,「那東西帶不走的。」
「那就什麼都不要。」
「好,那就趕緊走吧。」神樂將手伸向自己的背包。
拿著手電簡,從後門走到外面,鈴蘭也跟在後面。緩緩地走下正門前的樓梯,偷偷看著馬路。一片漆黑,幾乎什麼都看不見。
「雖然有手電簡,但也只能照到腳邊。要是照向遠處的話,就好像告訴別人這裡有可疑人士一樣。雖然在黑暗中很難走,但是好好抓住我的手,小心腳下就行了。明白吧。」
「好的。」鈴蘭回答。那聲音幾乎感覺不到憂傷,估計是沒理解他們自身的處境吧。
雖然是瀝青路,但是在一片漆黑中走山路的話,還是很難。如果沒有手電筒的話,連一米開外都看不見,並且還拉著鈴蘭的手,走起來有些吃力。
「喂,咱們要走到哪裡啊?」鈴蘭用不安的聲音問著。
「我在不遠處藏著摩托車,在那之前忍耐一下。」
「為什麼不把摩托車騎回家呢?」
「半夜響著發動機的聲音,要是引起誰的懷疑就遭了。車前燈也可能會引起警察的注意。」
「嗯。」回答之後,突然問,鈴蘭站住了,「對了。」
「怎麼了?」
「我發現了一個藏身的好地方,應該就在這附近。就在那裡待到天明吧。」
「藏身地?是什麼樣的地方?」
「教會。」
「教會?為什麼在這種山裡會有教會呢?」
「我也不知道。不管在哪裡都有基督教徒。你知道嗎?在意大利和西班牙,基督教徒們在地下建造的教會的遺跡,到現在還有很多留著。」
「我也聽說過,不過你說的教會應該不是在地下,而且還住著人吧。要是被發現了,會被舉報的。」
「那裡啊,好像現在沒人住的樣子。玻璃也破了,入口處的門也沒上鎖。我想估計是廢舊的。就算是廢舊的,裡面也很漂亮哦。我都沒有覺得討厭呢。」
神樂將目光落在手電筒照射下的腳邊,思考著她的提案。到藏著摩托車的地方,還必須要走一會兒。就算到了那裡,現在這個時間段逃走是不是上策還不知道。警方估計也考慮過神樂他們會在半夜移動。深夜裡,在寂靜的城市響著摩托車的聲音,可能是一種自毀行為。
「那間教會,離的近嗎?」
「很近的,就在那裡。」鈴蘭指著一個地方。
那種地方有教會嗎?雖然心中有疑問,但神樂還是邁出了腳步。到這片土地來已經不知道幾次了,也曾經在周圍走過,不記得有看到過那樣的建築。
但鈴蘭說的是真的。在走了兩三分鐘後,有一間被樹木包圍而建的小小的教會,房頂上立著十字架。
「你看,不是說謊吧。」鈴蘭很高興地說道。
「真的沒有人住嗎?」
推開已經壞了的門,通過短短的引道之後走近正門。抓住門上已經生銹的把手,緩緩地拉開門,一聲低沉的咯吱聲響起,門打開了。的確沒有上鎖。
神樂謹慎地邁步進去,用手電筒照了照室內。那裡放著一排排長椅,裡面是講壇。正面的牆上被巨大的十字架佔據,圍繞著它牆上裝飾著一些植物的雕刻。
「的確是廢舊的。不過室內並不髒亂,應該是不久前才開始不用的。」
「感覺很好吧。」鈴蘭坐在旁邊的長椅上,「神樂君也坐下吧,沒有什麼髒。」
神樂點點頭,坐在和她不同的椅子上。
「為什麼要坐那麼遠?」
「要說為什麼……沒什麼特別的理由。」
「那,你坐過來不就好了麼。靠著身體比較暖和哦。」
「……好吧」
神樂站起身,重新坐在了鈴蘭的旁邊。雖然隔了一點距離,但她將身體靠了過來。
「看,很暖和吧?」
「是啊。」神樂回答。她的天真無邪,讓他不經意間流露出笑容。
想著要讓外面看到就麻煩了,神樂關了手電筒。這時,黑暗將二人包圍。鈴蘭靠得更緊了,並將自己的胳膊挽上他的右臂,手握在了一起。是冰冷且乾燥的手。
「沒事的。」神樂說道,「我一定會保護你的。」
「嗯。」她回答,「我知道的哦。」
神樂閉上眼,並不是困意來襲,而是因為就算睜開眼也什麼都看不到。
不知是不是因為阻斷了視覺,其他感官敏銳了起來。灰塵的臭味變得濃烈。微風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也可以聽到蟲子的聲音,並且還有鈴蘭身體的溫暖……
神樂想,和自然同化也許就是這樣的。平常被那麼多情報圍繞著,在自己的身邊自然在如何變化都察覺不到。能看到但看不到,能聽見但聽不到,能觸碰但觸碰不到的東西,應該會有很多吧。
這麼說的話,鈴蘭對於Ryu的畫這樣說過。他所畫的手,神樂正在看著,但同時也什麼都看不到。所以其中深意沒能理解。
神樂突然想看看那幅畫,估計現在的話應該能明白當中的含義。
不知那樣過了多久。斑鳩的叫聲讓神樂回過神來,好像是稍微打了個盹。他緩緩地睜開眼,從破碎的玻璃窗裡,照進白色的光。灰塵在光線裡飛舞著。
神樂重新環視教會。比在黑暗中看到的感覺更寬敞一些,但也不過是小學教室的大小。在手電筒照著的時候有著莊嚴氛圍的祭壇,在太陽光下能看到有些褪色。
並且——
神樂覺得這個情景好像在哪裡見到過,好像進過同樣的教會。只是單純的似曾相識嗎?
「早上好。」
背後發出聲音,他回過頭去。鈴蘭笑著站了起來。
「你沒睡嗎?」
「睡了哦。睡了一會。不過在這麼好的早上一直睡覺的話很浪費吧。」
她手裡拿著花,好像是在外面摘的。她走向祭壇,然後將花放在台上,兩手合攏跪下。
「你是基督教徒嗎?」神樂問道。
「現在是。」保持著祈禱姿勢的她回答,「神樂君不一起祈禱嗎?」
「祈禱什麼?」
「什麼都行。健康也好幸福也好,世界和平也好。」
神樂走近祭壇,向上看著十字架。
「拜託神靈,在我迄今為止的人生當中還沒有過。」
「祈禱井不是向神靈拜託事情哦。」鈴蘭看著他說道,「是為了淨化自己自身而祈禱的。要求回報不行的。」
「嗯。」
如果是之前的神樂,在這種時候肯定會反駁。對宗教或信仰完全沒有興趣,覺得沉醉在當中的人們是白癡。但現在很不可思議地能聽進去這些話。
鈴蘭站起來,「喂,我有個請求。」
「什麼請求?」
「我和Ryu說過,想在某時舉行結婚儀式。在遠離人世的教會裡,只有兩個人來舉行。你不覺得很棒嗎?」
「童話世界一般暱。」神樂微微歪過頭,「那,你有什麼請求?」
她一邊笑著一邊伸出右手。手掌上,放著兩枚用草編出來的戒指。
「難道說……」
鈴蘭點點頭,「代替Ryu,和我交換戒指。」
「我嗎?」
「因為,我想這種機會可能不會有第二次了。沒關係的,不是要和神樂君結婚。只不過是代理罷了。」
「代理啊。」神樂撓了撓鼻子,點點頭,「行啊。怎麼做才好呢?」
「首先,神樂君拿著這個。」鈴蘭遞出小的那枚戒指,「然後和我相對站著。行嗎?開始了哦。」
對著祭壇的正面,她小聲說道,「Ryu,你願意將鈴蘭作為一生的伴侶,發誓好好疼愛她嗎?」
「誒。」神樂出了個聲。
鈴蘭撅著嘴,「不應該回答『誒』的吧。因為是交換誓言,你要說『我願意』。」
「啊,是嗎?知道了。」
「再來一次哦。Ryu你願意將鈴蘭作為一生的伴侶,發誓好好疼愛她嗎?」
「我願意。」
「接下來是神樂君,問我同樣的話。」
「那個,鈐蘭,你願意將Ryu作為一生的伴侶,發誓好好愛他嗎?」
「嗯,我發誓。那麼接下來是交換戒指哦。首先是新郎給新娘戴上,把剛才的戒指戴到我的無名指上。」
她伸出左手,神樂將草編的戒指套在無名指上。
「接下來是新娘給新郎戒指做禮物。伸出左手。」
正在神樂打算伸出左手的時候,聽到窗外傳來說話聲。不知是誰來了。神樂和鈴蘭對視一下。
「藏起來。」
神樂將鈴蘭抱起,藏在了講壇的後面。下一瞬間,門被粗暴地踹開了。
「這裡沒人用了吧?」響起男人的聲音。
「沒,但是先看看吧。」另一個人回應道,能聽到走近來的腳步聲,「喂,看這裡。只有這的灰塵被擦掉了,最近應該有誰進來過。」
「那也未必是通緝中的人吧。」
「話雖如此,總之先向本部報告吧。」
聽對話,果然他們是警察。不久他們就吧嗒吧嗒地走了出去。
神樂從講壇後面探出臉,看著情況。門就那麼開著,他們好像還在門外的樣子。
他背起背包,拉著鈴蘭的手。
「結婚儀式結束,從窗戶出去。」
將生銹的窗戶,不出聲地小心打開,神樂蹦到外面。鈴蘭也意外地身手輕盈地跟在後面。
教會後面的森林是緩緩的下坡路。神樂拉著鈴蘭的手,一邊看著周圍的情況一邊前進著。
不久就出現一條窄窄的路,是記憶中的某條路。
「這前面的廢棄屋裡藏著摩托車,趕快走。」
神樂開始小跑,鈴蘭雖然穿著跟很高的涼鞋,但也沒有抱怨。
道路的兩側是空地,在角落裡有一間老舊的小房子,可能是土產店之類的房子。牌子上的字已經脫落,看不出來了。
神樂進入小屋,那裡藏著摩托車,上面蓋著葦簾。
推著摩托車,回到小屋前面。在鈴蘭面前騎了上去。
「坐在後面。」
「真——厲害,好緊張啊。」鈴蘭坐在後面,抱住神樂的身體。
這時,聽到「喂」的聲音。看到騎在自行車上的制服警察過來了。
「糟了,抓緊了。」神樂蹬了下發動機,急速出發。耳邊傳來警察在喊著什麼的聲音。
在騎了不到五分鐘的時候,從遠處開始響起警笛聲。神樂加大油門,但看到前方停著警車,好像在進行盤查。
神樂快速地掃視了下周圍。有一處護欄的裂縫,從那裡伸出一條窄窄的田間小路。他改變摩托車的方向,朝那條路開過去。
盤查中的警官好像察覺了一般,開著響著警笛的警車追了過去。神樂騎著摩托車飛了過去。
「鈴蘭,絕對不要放手啊。」
「嗯,死也不會放開的。」
鈴蘭那細細的胳膊緊緊地纏在神樂的身上,後背能感覺到她身體柔軟的觸感。神樂被這種感覺包圍著騎著摩托車。兩個人急速飛越,迎面而來的風如同要將身體穿透一般。
警笛的聲音已經被拋在後面,而且田間小路接連著山路,道路突然變得狹窄起來。這樣的話警車就開不過來了吧。
逃掉了,就在剛放心的時候,窄窄的山道上突然出現一個急轉彎。飛快速度奔馳的神樂控制不住摩托車。在想著完蛋了之後,神樂和鈴蘭與摩托車一起飛到了半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