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她的弟弟……
這四個字讓江立的嗓子像是突然被糊上了黏稠稠的漿糊,發不了聲,張了張嘴,喉嚨裡都是苦澀的味道。
沈驚蟄進了房間關了門,睡了一整天。下午的時候出了趟門把嚴卉接回老嚴的家,回來的時候帶了一桌的外賣。
她甚至從地下室裡搬來一壇女兒紅,燉熱了打了生雞蛋加了幾顆話梅。
他們老家的喝法,冬天喝幾碗能讓你一晚上手腳都是暖的。
一碗黃橙橙的黃酒沖蛋下去,江立知道他擔心了一整天的坦白時刻終於到了。
“四年前我找人調查過你。”沈驚蟄先起了話題,“我知道巨集峻離家出走的錢是你給的,知道他走的那一年你們兩個之間還有聯繫。”
酒有些燙,夾雜著雞蛋話梅的香味,在北方開著暖氣的屋子裡甜膩的讓人心裡難受。
“當然……”沈驚蟄又喝了一口酒,“我也知道他在X縣的時候做了什麼。”
江立悶著頭幹掉了碗裡的酒,用滾燙的溫度壓下湧上來的窒息感。
“不只是第一年,這幾年我和他一直都有聯繫。”
“最早計畫離家出走的時候,宏峻只是不滿意你爸爸……沈元忠偷了你那幾年所有的積蓄,那天我們喝了點酒,酒勁上頭就想了那麼個辦法,想讓家裡人急幾天受點教訓他就回來。但是沒想到你當天就在祠堂門口被除了名。”
也沒想到沈驚蟄居然就此離開了N鎮,和他們徹底失去了聯繫。
“宏峻一氣之下就去了廣州,他之前和我一起學了駕照,到了廣州後機緣巧合認識了幾個煤礦老闆,然後就幫著這些老闆做一些南貨北運的事情,收入還算穩定。”
“你離開N鎮後那半年,鎮上鬧的很凶。我媽心重,被人背後說了幾次之後身體不好病倒了。”
“半年後我去你學校找過你,你查過我,所以這段發生了什麼你應該都知道了。那一年沒找到你,大學也沒考上,所以就複讀了一年。”江立低頭笑了笑,為自己和沈驚蟄又滿上了酒。
那一年過得太愁雲慘霧,他印象深刻。
想想沈驚蟄一個二十出頭的女孩子,全中國從南到北人海茫茫的找弟弟,那一年估計過的比他還淒慘。
“我那時候在複讀準備高考,我爸發了狠把我丟進了全寄宿學校,手機被沒收,信件也需要老師過濾後才能拿到手,所以那一年我和宏峻失去了聯繫。”
“等我考上大學再次找他的時候,我發現他的手機號碼已經停機。之前的郵箱,QQ,微信和其他所有的網路社交都沒有再登錄過,而他只在我的QQ空間裡用自己的小號評論了一個L。”
沈驚蟄眯眼。
這件事她是知道的,為了知道這個L的含義,她花了很多力氣,找了很多解密的方法,這個字母算是她最終選擇進到公安體系的重要原因。
但是八年了,哪怕拉上老嚴和師父老姚,也沒人能解開這個字母的含義。
“宏峻一直很介意家裡從來不給你學費這件事,那一陣子網路遊戲盛行,搭建遊戲**改一些遊戲資料吸引小部分的遊戲玩家買**點卡可以賺不少錢,所以我們搭過**,在裡面他的遊戲ID第一個字母是L。”
“……媽的。”沈驚蟄忍不住爆粗,抽出香煙點燃惡狠狠的吸了一口。
八年……
完全沒想到這居然就只是個遊戲ID。
“……你還在抽煙?”江立皺眉。
“你見過哪個法醫不抽煙的?”沈驚蟄隨手拿了個紙杯子彈煙灰。
沒有人會習慣屍體的味道,哪怕沒有腐爛,死者體內胃液和□□的味道也絕對不是正常人能夠忍受的。哪怕穿上防護服,下了解剖台脫了衣服也仍然會覺得身上沾了味道。
所以很多做病理鑒定的法醫都煙不離手,去味,心理上的和身體上的。
“繼續。”沈驚蟄舉起碗碰了碰江立的酒碗,不想轉移話題。
“那個網路遊戲內部有郵箱系統,我和巨集峻這幾年都是通過**裡的郵箱系統保持聯繫。我問過他為什麼要這麼小心,他說他過年的時候和人打架差點闖禍,受傷的那個人在廣州有些權勢,他惹不起就躲了一陣子。”
“他幫忙運貨的煤礦老闆給他弄了一個新身份,名字年齡都改了,他不希望節外生枝,所以索性把自己過去所有聯繫的方式都關了。”
“你信?”沈驚蟄嗤了一聲,煙吸得更凶,煙霧繚繞。
“一開始我真的信了。”江立苦笑,“其實我從來沒想過他會做壞事。”
哪怕後來事發了,他在內部資料裡面看到了他的照片,也無法相信那案子裡面居然有他。
“但他確實慢慢的有些不對勁,每次我同他提起你的時候他都會轉移話題,甚至跟我說你離開沈家肯定能過的更好,讓我不要再想辦法找你破壞你的生活。然後慢慢的他發郵件的頻率越來越少,去年他生日的時候給我發了最後一封郵件,告訴我他結婚了,找了個X縣的女孩子,婚後打算直接出國,他說他賺了不少錢,等出國安定下來之後再找我。”
然後,就再也沒有了然後。
最後一點黃酒也進了肚子,江立酒量一般,慢慢上頭之後臉開始變得血紅,連帶眼睛裡也是血絲密佈。
沈驚蟄的臉卻越來越白,隔著煙霧看起來情緒不明。
“八年,你居然從來沒問過他具體在做什麼?”一根煙很快就見了底,兩人一直在拼命的喝酒,桌上的菜幾乎沒動過。
江立低頭。
他沉默了很久很久。
沉默到沈驚蟄毫無停頓的點燃了第三根煙。
“我在找你。”江立終於開口,嗓音沙啞,“他出事之前我從來沒有擔心過他,我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你身上。”
“為什麼?”沈驚蟄在晦暗不明的煙霧下問得輕飄飄的。
“我想他離家出走。”酒意上頭,江立說話不再小心翼翼,不再關心邏輯,“你過得太苦,有他在的一天,沈家都不會放過剝削你的機會。”
他做了幾年社會記者,也不是沒有看到過重男輕女的案子。
但是像沈驚蟄這樣,爸爸是賭鬼,媽媽沒有工作,一個女孩子從初中開始就靠撿破爛洗衣服做來料加工養家負擔兩個孩子學費最後還考上醫科大學的,只有她一個。
她從不抱怨,堅硬的像塊頑石。
但是他知道,沈驚蟄對於沈家早就沒有了感情,她還咬牙堅持的原因,是沈宏峻。
她不要他給的錢,不要他家裡人的資助,他想了很久,似乎只有沈宏峻離開了,她才能徹底解脫。
所以那一天沈宏峻提出離家出走的計畫的時候,他沒有勸。
甚至興致勃勃的幫他計畫好了路線,提供了錢,甚至幫他找了離家出走那幾天的住宿。
哪怕知道這個計畫不靠譜,他仍然慫恿了沈宏峻。
他知道沈宏峻走了,沈家必定大亂,而沈驚蟄也一定不會再留戀。
但是他沒想到沈驚蟄離開的方式會那樣劇烈,也沒想到沈宏峻因為這件事會徹底暴怒。
沒想到因為這件事,沈驚蟄會背上狐媚子的稱呼,而他家會被人指指點點大半年,他媽媽會被氣到臥床。
一個十八歲的少年破壞力能有多強,一個人為了一己私欲一念之差會釀成多大的錯誤,在那一年裡,江立有了刻骨的認知。
沈驚蟄終於懂了。
這就是江立看到她之後無法直視她的原因,這就是江立在零下二十度的雪夜裡只敢在室外徘徊的原因。
他有勸住沈宏峻的機會,但是他放棄了。
八年裡,他有無數次可以拉住沈宏峻的機會,但是他忽略了。
而原因,是她。
沈驚蟄煩躁的又抽出了第四根煙。
她理不清現在的心情,成年人的世界,最最看不破的是灰色地帶。
辦案的時候,最容易辦的案子是天生反社會人格的犯人,他們天生喪心病狂,他們做的那些滅絕人性匪夷所思的事情不需要任何理由,他們抓到犯人、審問犯人、收集證據的所有過程,都可以按部就班,結案的時候心裡面會有懲奸除惡的快感。
而最難辦的,就是普通人的案子。
都不是真的壞人,都有喜怒哀樂的普通人的案子。
看著他們因為一念之差釀造悲劇,收集證據的時候發現他們的生活愛好可能和自己一樣,普普通通的活生生的人。
像江立這樣的人。
他同情她的遭遇,所以做了自以為對的判斷。
然後因為這樣的判斷,八年來飽受煎熬。
所以他不再飛揚跋扈,所以他眼神閃爍。
“為什麼來X縣?”沈驚蟄最後問了一個問題,這個問題她本來以為她知道答案。江立和沈宏峻一樣,都有些衝動,她以為江立是看到了沈宏峻的案子後想來找他。
但是江立在案發之前其實一直和沈宏峻保持著聯繫。
六年都沒動過念頭要見面的好朋友,沒道理出了事情後突然想找了。
“我不相信宏峻會參與走私。”江立一字一句。
“我們兩個出生日期相差一天,一個醫院出院,之後所有的生活都在一起,我瞭解他。”
“會為了某些私欲選擇鋌而走險的那個人是我,不會是宏峻。”
從小到大,做壞事有壞心的人向來是他,不是沈宏峻。
兩年前的文物走私大案,抓了兩個主謀跑了幾個走私網的分支小頭目,沈巨集峻就在通緝名單內,他負責的工作是運輸。
那個案子,他研究了無數遍,案子裡沈宏峻做的那些事,沒有一件是他的個性做得出來的。
“我跟了一年多的走私案,西北這邊的所有案子和關係網都瞭若指掌。”江立看著沈驚蟄的眼睛,“所以十分確定,沈宏峻其實是你們警方的線人,不是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