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宮雋夜說,他本打算暫時扣著那幾個人,倘若我的嗓子治不好了,就讓他們給自己準備後事。
說完他又自嘲地笑,說我要真是一輩子都不能唱歌,拿他們的命也沒用處。
他說沒事了,沒事了,聲音很快就會復原,不會再有人傷害我。
我站在公園裡一棵枝椏嶙峋的老樺樹下,腳下是零星幾片捲曲的枯葉,手裡攥著被我撕剩下薄薄一疊的小本子,筆頭點在上面也沒寫出什麼懂事的話來,只印下一點黧黑的墨漬。
將落的夕陽照得我睜不開眼,下巴往豎高的衣領裡縮了縮,失溫的手揣進上衣口袋,與他相顧無言。
半晌,他掐滅最後一支煙,笑著說:
“我好難過啊。”
晚飯是在外面吃的,我們四個。周靖陽在點菜前詢問了每個人的忌口,他向來體貼,夏皆要了一份炒河粉,宮雋夜除了抽煙就沒再進食,我點了份清淡的煲湯,坐在桌角食不知味地喝。給我看病的醫生斟酌到我還有嗓子發炎的症狀,叮囑我在飲食方面也注意些,忌辛辣生冷,免得加重病情。
而且要穿厚點不要著涼,好好調節情緒,保持規律的三餐和作息,出去散心也好獨自在家也好,心理障礙總能克服的……
夏皆在我耳邊絮絮叨叨地說著。
我用勺子把湯裡的枸杞舀出來扔到一邊,提筆在本子上寫:「媽,你給我輔導員請個假吧,說我晚一周再去學校。」
“行,行。”此時她就像個溺愛小孩的家長,一臉心軟的殷切,理由都沒追問,仿佛不論我提出什麼要求她都會像現在這樣無條件答應:“你想出去玩兒幾天嗎?”
我想了下,「嗯,明天就走。」
“車票什麼的買了嗎?”
「晚上回去買。不會去太遠的地方。」
“唉說不成話感覺怪不放心的……”她咬咬嘴唇:“每天發條短信或者拍張照給我,能做到吧?”
「別擔心,我能的。」
“嗨,那群人還能回來找我不成。這次不會再客客氣氣的了。”
我筆頭劃出一條長長的線,她握住筆桿讓我停止了書寫,罩在袖子裡的手握住了我的手指,低下頭。
“寶寶……媽媽對不起你。”
她囁嚅著,下頜微微顫動:“媽知道你突然聽說了這麼多事兒,一時半會兒肯定接受不了,我也是啊,害怕你被人搶走……”
“不是我小心眼……也不知道為什麼,只是一想到你受過這樣的罪我心裡就憋屈,我這當媽的太沒本事了。”
我想在紙上寫「沒這回事」,手卻穩穩實實的被她握著,忘了掙脫。
“可是我又特別開心……寶寶還願意留在我身邊呢。”她哭了一下午的眼睛腫得像桃,鼻音蔫蔫地笑起來,“那我就不記仇了。”
非正常的遺棄和非正常的尋親,我想,比起認祖歸宗那些流於表面的東西,我離開了對我有養育之恩的夏皆,才是真正的不孝吧。
倒也談不上恨誰——我看了一眼在前臺結帳的宮雋夜和周靖陽——我這不足掛齒的小半生,遇見過那麼多不為血緣也傾心待我的人,愛且不夠愛,哪談得上恨。
晚上我回家打點了去學校要帶的行李,收拾衣物和抽屜的過程中翻到什麼陳年舊物就坐下來看一會兒,書本,相冊,紀念品,任何貯藏著回憶的東西,一看就是大半夜。
第二天早晨,我和夏皆一起吃了她做的早餐,送她去工作之後,我留下來打掃屋子,中午時背了包出門,在玄關正對的牆壁上貼了張字條。
「愛你,媽媽。」
我沒有買車票,也根本沒打算去旅行。
找出許久沒用的鑰匙開了宮雋夜家的門,兩隻貓多日不見我,都蹭著我的褲腿喵喵直叫。我兩手各抱一隻,任憑它們彎鉤似的小爪子抓我的衣服,濕漉漉的鼻子嗅我的耳窩,帶著它們在屋裡亂走。
他沒在家,空調仍送出暖風,桌上放著半杯還未涼透的白開水,杯底同樣壓了一張字條:「三點前回來。你老宮。」
不自覺的牽動嘴角,我把紙條揉作一團,摟著兩隻貓躺倒在沙發上。小傢伙們擠在我身體和手臂間的夾縫裡、發出此起彼伏的呼嚕聲,我在這“有他”的空氣中安心睡去。
這一覺睡得不久,我是自然醒的,睜開眼就見他挨著我的胳膊坐在沙發外沿,沒穿上衣,乾淨寬厚的脊背看得到瘦而清晰的肌肉線條,褐色的皮帶搭在肩膀上;他在打電話。
“這幾天要是沒什麼必須我出面的事兒就別找我了,嗯?啊,家裡有病人要照顧。”
他把皮帶從肩上抽了下去,這個蘊含濃郁暗示味道的動作勾起了我一些不恰當的遐想,在他轉身看我的時候生無可戀的閉上了眼。
“不會伺候人我不會學啊,能說點兒中聽的嗎,孫子你這張破嘴。掛了。”
他只手撫上我的額頭,將碎發往後攏了,嘴唇貼著眉骨親吻。
“我回來了。”
我翻身坐起,在紙上寫:「想你。」
他眨眨眼,似乎對這種意外坦誠的交流方式感到有趣,有些感情過於豐富乃至於矯情的話,寫下來比說出口容易得多,這種看似枯燥的“單方面”交流也不會令人厭煩,我趴在茶几前,側身剛好倚著他的小腿,問他:「你還難過嗎。」
“……”
「雋夜。」我捶捶他的膝蓋。「讓我聽聽。」
我知道我堅持到哪一步他才會退讓。他接過我捏成拳的手,指腹摩挲著一顆一顆凸起的關節,說,“其實一開始我在門外,沒聽到你說話之前。”
“……想著,你走了我怎麼辦啊。”
他眼眸低垂,朝著我的方向卻又沒有看我。“你知道我不怕弄丟東西,我會保護,也會搶。但這次來的人不一樣,我大概不能動手。”
“你就這麼一個,我明裡暗裡守了這麼多年,沒了該上哪兒去找?”
原來他怕我走。
白紙攤開在眼前,我卻握不住筆,拼命吞咽著喉嚨裡炙熱的疼痛,心中酸澀一陣陣上湧,突然感到有些話不必費力去講出來,對我想表達的東西似乎也沒什麼妨礙。
我抓住他的手腕,讓他的掌心貼向我的胸口,一下與心臟的位置有些偏離,又小心將它挪了幾寸,焐熱搏動之處,用口型緩慢而無聲地說,我是你的。
礙事的紙筆被我掃落了地,掉在柔軟的手織地毯上沒有發出響聲,我單膝跪在他面前,用氣聲拼湊出足可辨別的四個字。
“我是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