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我想起我七八歲的時候,從他人口中聽到關於我媽的傳言,多數圍繞著生活不檢點、以品行低劣為主題的發散式評判,有些根本就是斷章取義的腦補,聽上去假得荒唐,那些人說起來卻好像親眼見過似的,常讓我發一通徒勞的火,以至於憤世嫉俗。
然而在那個幼稚無知的年紀,我不懂成人世界的運轉規則,用忍辱負重換取生活的平靜,她不許我打架,對種種言論也從不爭辯,不反駁,能做的只有牽著我一走置之,留下那些奚落的冷笑或沉默。
現在想想,不把時間花在無意義的辯駁上,人會活得輕鬆一點。
她總說沒用,爭那個沒用,人家才不是想跟你分出個是非曲直來,因為不是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因為生活缺少樂趣和談資,因為喜歡看笑話——他們根本不關心真正的你是怎樣的。
所以就讓他們說去吧。
而她確實為我承受了這麼多。
“回家嗎?”
把車從費娜家樓下開走,目送何胖子橫穿馬路往酒吧街的方向走,宮雋夜調了個頭,在後視鏡裡與我眼神相觸,應聲道,“好。”
剩下我們兩個人了。
我把車窗全降下來,見他頭髮被吹亂了,又升起一半,聽他說,“突然出櫃嚇壞你了吧。”
音響裡沒放歌,我們倆也沒像平時似的扯淡,氣氛安靜得讓我有幾分不適應,訥訥地說:“……還行,有點兒心理建設。”
忽然提及這個話題,我不明緣由的緊張起來,察覺到自己語氣的時候深思起原因,是懼怕聽到什麼糟糕的話吧。
我在怕什麼?
大概在瞭解到外人的想法之前,我都心存一種盲目的自負和樂觀,覺得不管是生存還是感情問題,堅持到底總能迎刃而解,只要兩個人有始有終的相互陪伴下去,沒有什麼坎兒是過不去的。
果然我還是太想當然了。前些年的經歷教會我不服氣和抗爭,堅信再爛的一手牌都有翻盤的機會,主觀能動性改變世界,可有時候單憑一腔熱血,並不足以號令全宇宙都為你讓路。
總有些東西我改變不了。
我從反光的玻璃上望著他的臉,心中模糊而偏執的想,反正不能不明不白的分開。
尤其是為了那種窩囊的理由。
所以是我不夠強大嗎?假如我能夠從經濟到人格都真正的獨立,不用絞盡腦汁顧慮現實,不再事事依附他人,做關於自己的決定的時候,是否也能比現在更有分量?
這個念頭將我打擊到了極點。
“……”
離夏皆的店只有一條街了,他把車停在交叉路口的一排白楊樹下面,拉了手刹,卻沒有讓我下去和離開的意思。
我大腦放空,看到車窗外持續喧囂著的店鋪,走走停停、面目不清的過路人,他手指輕柔地撥過了我的下巴,讓我把臉轉向他。
“你的……媽媽,”我咬字有點吃力,“阿姨她介意你是同性戀嗎。”
“她——”
他眨了眨眼,好像在猜測我這樣問的目的,而這件事對他來說也沒有回避的必要,於是一隻手搭在車座椅背上,一貫漫不經心的談起來:“我念高中的時候,第一次被一個學弟告白,出於好奇加上那些年比較混帳,我把人家給睡了。”
“睡完又琢磨著,不想跟男的談戀愛,想撒手不管。由於我當年在學校屬於橫著走都沒人敢擋道兒的類型,那小男孩兒明知道不能把我怎麼樣,就找到我家裡去了,有點兒報復的意味,想把這事兒捅給我爸媽,好要個說法。”
“我記得很清楚,那天週末我剛好不在家,跟司峻打桌球去了,我媽請人家進了屋,那孩子就哭哭啼啼的跟她說了。一字不漏的,全都說了。”
“我該怎麼跟你形容呢。”
他隨手轉動著左手上的戒指,回憶起往事時眼尾仿佛沁著一抹笑。
“我媽是那種活在象牙塔里的女人,在我都知道童話是騙人的年紀,她還跟我說平安夜真的會有聖誕老人給她送禮物,其實那是我爸買的,我親手給她包裝好藏在床頭,她就是個被我們爺兒倆寵壞的小女孩兒。”
“她跟那孩子說,你們太小啦,下次可不要做傻事了。是你情我願的嗎?他沒有欺負你威脅你吧?那就好了,我一定好好教訓他讓他跟你道歉……什麼?喜歡男的?有什麼問題嗎?你不也喜歡男的嘛,我們一起等他回來吧,你餓不餓,阿姨給你煮碗面吃?”
我頓時失笑,又顧及氣氛勉強咳嗽了聲,心情有點複雜。
“我大概是遺傳她了。”他斂起狹長的眼睛,在狹小的空間裡微微側了頭,連同肩膀也抵著鬆軟的靠墊,這是個任性的坐姿,他斜斜地翹了嘴角,“我猜也能猜到何故跟你說了什麼,你全寫在臉上了。但是這次,就許我反對他的意見吧。”
“這件事在有的人眼裡是違背人倫的,有的人卻不把它當回事兒,這和愛不愛你沒關係。”他說,“先別急著去改變別人的想法,做你認為對的事。”
“我倒是主張無為而治,大不了我問問丈母娘,給多少錢才能不離開她兒子?”
我看著他那副吊兒郎當的樣子就知道,跟這種無賴沒什麼好說的。
“那你認為什麼是對的事?”
“我愛你。”
前一個話題剛讓我解脫,這上下文沒有任何銜接和過渡,迎頭一擊完全讓我反應不過來。
“我愛你,”他的嘴唇貼上了我直線升溫的耳朵,說,“這就是對的事。”
我猛地往後躲,後背撞在車門上,被他雙手飛快地環抱住,護著我的後腦勺,把我朝他拉近了,在我舒展開的眉心親了一口。
“你不要囂張。”我清了清嗓子,說,“你還沒跟我‘一字不漏’的講過你的羅曼史,宮先生。”
他故作驚訝,“你確定要聽這麼勁爆的故事麼,想車震?這麼有情調。”
“……”
要不是報警對這傢伙沒用,我現在都撥了號了。
“下次我們換個故事講吧,”他深情地說,“給你講我是從你幾歲的時候開始預謀、接近、試探,最後引誘你主動跟我告白的。”
“……你走吧早點回家多喝熱水。”這一定比上個故事還勁爆。
他看著我下車,探出半隻手臂抓著車門,說,“明天你要是去費娜那裡,我就把你的背包帶過去,明天週五,我沒什麼事兒。”
“好,我等你。”
——千夫所指也好,蜚短流長也罷,既然我能做的都是有限的,與其為那些還未到來的事情惴惴不安,不如享受當下,結局好壞都接受。
因為他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