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把讓我頭痛的一家老小都各自安頓好了,我背著一個塞得鼓鼓囊囊的單肩包,脖子上挎了副常用的耳機,同一群年紀相仿的傢伙們擠上了火車。
去臨市的慢車要三個小時,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的時間,開始還頗有遊興,後來就成了一行人悶在匣子似的車廂裡聽空調殘喘,好在我們隊伍龐大,路上靠聊天來打發時間。
我就算性格比以前親人,在這種場合依然找不到那麼多話說,習慣性的當了一陣旁聽者,幫同社團的女生擰開了幾個汽水瓶子,影星八卦和量子力學我都插不上話,最後連附和也放棄,獨坐了靠窗的位置,聽著歌發呆。
宮雋夜愛說我悶騷並不是空口無憑。有些人外向,擅長交際,受矚目也不慌亂,有些人內向,怕引人注意,沉默而怯場。可我兩者都不屬於,對外形象固定,漠然難以接近,但說社交也無障礙,明明喜歡唱歌,表現欲卻奇特的為零,只是怠於應酬,在他或者夏皆、李謙藍何胖子這樣信賴的人跟前才會嬉笑怒駡,脫去自認為好看的包裝。
給他的,也比給其他人的要多那麼一點。
一點點?
我看向窗外。
一旦回歸了舒適的獨處狀態,我便頭腦放空,看綿延的景色被前行的軌道不斷拋向身後,時而有細微變化,視野倏地拉遠,光線似有棱角一般,碾開大片遼闊的平原和青色山丘,夏日的樹林繁茂而寂靜,我摸出背包外側夾層裡的筆記本,圓珠筆夾在指間,太陽照得面皮發紅,眼睛畏光的眯成縫。
這又是個有海的城市。
我們合宿的地點就定在海邊,設計別致的青年旅社,房間內的設施條件不見得高檔,要的是那個文藝的腔調。男女生分別住兩個八人間,衛浴是公用的,和在學校的環境沒什麼差別,但出遊本身叫人快樂,大家紛紛扔了東西往外跑,分頭去採購晚上聚餐用的食材。
好像都忘記說好了是來這裡做“社會實踐”的。
“夏息!”社長把重物指派給閑著的人,伸長了手臂遞給我一張列的滿滿當當的紙條:“負責買中間這個、這個、和這幾樣東西,再跟旅社老闆借個電加熱鍋。”
“好。”
我領命離去,剛下火車時還叫囂的疲憊似乎已經消散。市場要步行去,路上很曬,脖子上的耳機線都被汗水沾濕,我在預算允許的範疇內,買了些新鮮的食材,用它們替換掉過多的垃圾食品。
人多的地方,做飯就是浩大工程——如我所料,這裡的人近半數沒下過廚,女生有三五個手巧的,剩下的人都是圖個新鮮,對食物的要求僅停留在“能下嘴”的程度。我廚藝雖不精進,好歹上得了檯面,給宮雋夜煮個泡面能煮出十八種花樣,歸根結底,還是我爸好養活。
對方社團卻殺出一匹黑馬。
就是那個真人不露相的學長。
他做飯的時候,女生們都像見了偶像似的,把簡陋的廚房圍得水泄不通,走動轉身都困難。他掌勺,我給他幫忙碼菜,或開窗放一放油煙,等人都散了,在他起鍋裝盤的間隙裡同他聊上幾句。
“還不知道你的名字。”
他挽了乾淨袖口,平攤手掌在鍋子高處試著油溫。我一分心,忽然忘了下一步該做什麼,提著菜刀在砧板上停了停,切了把芹菜。
“夏息。”
我洗手時菜剛下鍋,嗤啦一聲,他仰著身體往後躲避著迸濺的油水,聳著眉頭微笑。
“我姓童,童年的童,保佑的佑,茗茶的茗。童佑茗。”
他比我大兩、三歲,談吐淡定慎重,和學校裡那些浮躁張狂的同齡人有本質上的區別,內涵折射成舉止,展露在氣場上。
“學外語的?”
我背靠在流理臺上吃棒棒糖,點頭。
“開學就大二了。”
站在這個位置正好能看到他頭頂的發旋,不燙不染的天然黑髮,沒有耳釘和項鍊一類的裝飾品,白襯衣也是簡約的基本款,站立的時候肩背筆直,會有撅起嘴唇的小動作,跟男人女人站在一起好像都沒什麼違和感。
“我比你大兩級。”
他取了張廚房用紙擦手,探身朝門外看了去,跟我一樣都不想出去湊熱鬧,“學弟。”
我笑笑不說話。
晚上我們去沙灘上擺放桌椅,在亭子里拉起四面的小燈泡,圍坐在一起吃東西。下午我們佔用了廚房,社長和幾個女生便用了庭院裡的灶台,把吃燒烤用的肉和蔬菜都洗淨串好,之前幹活兒的人現在可以休息,等著吃就行。
我坐在童佑茗左手邊,看他胳膊肘撐著桌子安靜地發短信,把天黑前拍的照片發給了誰,還拍了旅社的庭院和我的耳機,但是不為自己拍照,跟右手邊喝飲料的女生搖著頭笑,說不上相。
飯後我沿著海岸線散步,把雙腳浸泡在鹹澀的海水中,感覺沙礫從指縫裡滲透,滑落,或是整個包裹住腳面,長久的站在那裡不動。海面隨著夕陽的淪沒漸漸成深藍色,他走過來,影子像被風吹走了,站在我身邊。
我指指剛才要給他拍照的女生,說,“那個學姐喜歡你。”
我們在靜處,與岸上的亢熱絕緣,他被話堵住,卻不以為這是冒犯,反問,“你怎麼知道?”
“看出來的。”
我遞給他一片薄荷味的口香糖。
“善於觀察是好習慣。”
他抬手摸我的頭髮,沒有故作老成的意思,“可我不喜歡,也不必讓人難堪。”
“學長不喜歡女的吧。”
他動作頓住,髮絲全攏在手指間,又輕輕一揉。
“嗯。”
“這麼巧,我也是。”
他咬破了嘴裡的泡泡,像是在笑。
第四天晚上,他和社長請假說要在外面留宿一晚,去見個朋友。
我那時在門廊裡乘涼,躺在躺椅上搖搖晃晃就快要睡熟,被窗下的說話聲驚醒。
“去約會啊?”
“嘛……算是……”
他笑得有點難為情。
其實來的那個人就站在馬路對面,隔得老遠跟我打過招呼,我沒聲張。車禍後又一次見他,氣色恢復得甚於以前,不知道是不是愛情的力量。
耳機裡的歌播放到舒緩的一首,我把疊起的腿交換了位置,也沒打算再往後竊聽,搭在扶手上的手臂垂下來,給宮雋夜撥了個電話。
眼睛睜開又閉上。
電話卻沒有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