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我的後背離開了地鐵硬邦邦的座位,整個人睡意全失,耳邊鼓噪著人群的私語和騷動,仿佛置身於巨大的蜂巢中,一雙雙眼睛帶著潛臺詞往這邊招呼,那女孩背對著如針如芒的視線,畏縮的肩膀微微發著抖,頭髮都被眼淚沾在了臉上。
我用只有我們倆能聽見的聲音問她,剛才是不是這個人碰你?
小姑娘猛地抬頭看我,一雙眼睛大而驚恐,兩隻手反握住夏皆的衣袖,仿佛那是最後一根救命稻草,咬著嘴唇使勁點頭。
男人仍嘴硬的跟夏皆嗆聲:“你有什麼證據?啊?大著個肚子就不能老實點兒嗎,空口無憑誣賴人……”
“要是我誣賴了你,我會好好道歉的。但是在這之前,麻煩您先給大傢伙兒看看啊。”
夏皆是給氣笑了,口吻從激越改為冷嘲,促狹地眯起眼,“別拿包擋著你的褲子,這麼多人在,不會錯怪的。”
男人的臉色一下子難看到極點。
周圍人不滿的指責聲越來越盛,他拿起手裡的黑色皮包狠狠朝夏皆甩過去:“關你屁事……!”
我伸長了手把那個包打到地上,啪得一聲。
人群像螞蟻一樣窸窸窣窣地退避,我原先拎在手裡的紙袋掉在了地鐵足跡斑斑的地面上,裡面新買的絲巾和打折日用品都灑出來,還有夏皆猶豫了很久才買下的胸針,她想在後天去周靖陽家拜見父母的時候戴。
我說,敢動手是嗎。
我的帽子剛被碰掉了,站起來比那男人高了半頭,垂在身側的手緊握成拳,車廂裡冷白色的燈光照著我的臉,眼角餘光看到一個八九歲的小男孩跑過來,受一位像他母親模樣的女人指使,把胸針撿回來還給了夏皆。
“站遠點兒。”
我把沾了灰的皮包重重摔到他胸口,使著有棱角的一邊,頂住他往後推。
“一身人渣的味道。”
地鐵報站聲來得很及時。
側門一開,同車的乘客紛紛繞道而行,男人像條泥鰍似的鑽出人群,狼狽而慌張,很快不見了蹤影。
小姑娘坐在我原先的位置上,懷裡抱著擠變形的紙袋,不停地和夏皆道謝,不多時仰起臉來看我,掛在頰上的淚痕都被擦乾,聲音細若蚊蠅地說了句:“謝謝哥哥。”
我拿回自己的東西,在她身邊的空位坐下。
她跟我們是同一站下,路上還和夏皆閒聊了兩句,我沒注意內容,但聽得出是個非常懂禮貌的女孩兒。下了地鐵,她在臨走前又一次鄭重的說過謝謝,夏皆關照了一句“以後要注意安全”,她就背著書包從反方向出了站。
“好了,走吧。”
夏皆空著兩隻手甩來甩去,話語中也透著輕快:“做點好事也算給小寶寶積德了……”
她挽住我的手臂要拉我上扶梯,我站著沒動。
“媽。”
她收起笑容看我,好像不明白我為什麼這麼嚴肅,甚至還帶有一絲責備。
“你在開口前有沒有想過,如果當時我不在場,那個男的動粗你該怎麼辦。”
她不以為然:“我又不是死的,不會還手……”
“現在跟以前能一樣嗎?”
腦海裡一旦重播那個男人用手包砸向她的畫面,只覺得她神經大條得讓人痛恨,情緒一激動,我就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言辭,“你不是十年前還能跟人硬碰硬的歲數了!多少顧及一下肚子裡的孩子啊,萬一,我說萬一,那個男的是個瘋子,碰你一下推你一把的,我就算弄死他能頂用麼?”
她眼裡的光暗淡下來,還想同我爭辯:“那這件事我做錯了嗎?”
“這件事沒錯。”
我吸了一口氣,察覺到自己的失態,主動軟化了口吻,“……但你得分時機,事也有可行和不可行。”
——“你要真是一輩子都不能唱歌,拿他們的命也沒用處”,我總算能設身處地的理解宮雋夜這句話,有時謹慎不代表膽怯,不追究也不代表不在乎,而是因為並非任何犧牲都能做等價代換,有些人是賠不起的。
多少都賠不起。
我能感覺到我話說重了,事情或許嚴重不到那種地步,但經不起細想,凡事都有始料未及。我不是那種心大的人,遇上這種事能不後怕,我又沒有宮雋夜那樣的資本和手腕,足以對每一次失去負責。
其實連他都不能。
地鐵站的人流漸漸稀疏,就剩我和夏皆還留在月臺上,這一刻我們仿佛身份互換,她像個闖了禍的孩子一樣低著頭挨我的訓斥,出於理虧不能還口,而我則是那個兇悍霸蠻的家長,不去體諒她絲毫的委屈。
她突然笑了。眼角擠出一絲不易令人察覺的細紋,是那種大人上了年紀開始依賴子女、帶一點討好和求全的笑。
“我知道了,下次不會了……原諒我吧。”
風聲落定,我才聽見她說:“……寶寶真的長大了。”
我一時怔忡。
心臟就像一顆早熟的果實,榨出些許酸澀的汁水來。
我問宮雋夜,我是不是挺奇怪的。
我比任何人都希望她幸福,卻又害怕她不再需要我。過慣了相依為命的日子,我把她看作我必須強大起來的理由,只有成為她的堡壘,我的成長才有意義。
只有這樣才能償還她這些年撫育我的恩情。
可恩情又怎是能償還得清的。
我將自己置於這樣兩難的境地,一方面是早知未來會離她而去的坦然,讓我不必把她的夢想加之於身,放手去做自己想做的;另一方面是難以割捨的眷戀,像飛出巢穴的鳥振翅時也忍不住幾番回望。或許每個孩子都像我一樣矛盾的生活,但我又和他們不一樣。
宮雋夜說,所以人才需要一個伴兒啊。
——只是在周靖陽當著咖啡店裡所有人的面掏出一枚鑽戒的時候,歡呼和尖叫聲幾乎掀翻屋頂,夏皆還站在櫃檯裡,不小心弄灑了一杯牛奶。
她說,你傻了!幹什麼啊!不是說好先見你父母的嗎!?
他似乎完全沒經過事先準備,這樣莽撞不符合他的行事風格,講話磕磕絆絆,但依然堅持把它說清楚:“因為……再拖下去婚紗就不合身了。”
我突然覺得房間這麼小,我站在哪裡都多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