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這個權臣我罩了
受著傷還到處亂跑的小王爺到了太醫院,被德高望重的老太醫們點著腦袋教訓了半個時辰。
傷處抻得比原來更嚴重,又在外頭著了冷風,太醫們一邊數落一邊忙著配藥,煎出來的藥烏漆墨黑苦澀沖鼻,看著便叫人先自生出三分懼意。
顧藹被藥味沖得險些背過氣,卻愕然地看著陸澄如風平浪靜地端了藥碗,一口接一口慢慢喝淨了。
老太醫熬了這麼多年藥,頭一次被人肯定了熬出來的滋味,高興得白鬍子都要翹起來。不以為然地瞥了不識好貨的當朝首輔一眼,端著碗滿懷欣慰地從袖子裏摸出一包甘草糖,塞在了小王爺的懷裏。
這些老太醫都是杏林聖手,請回來在太醫院坐鎮養老的。顧藹曾經領教過甘草糖的味道,趁著老太醫顫巍巍去收拾東西,眼疾手快將小王爺手裏的糖摸了,將袖口落出兩顆牛乳糖換在他掌心。
陸燈眨眨眼睛,下意識抬頭。
“吃這個。”
顧藹握著他的手,壓低了聲音囑咐一句,回頭瞄著老太醫沒注意,朝他慎重地搖了搖頭:“那甘草糖——切不可吃,最好一口都不要碰……”
也不知那甘草糖是什麼味道,竟然能叫向來沉穩端肅的相爺忽然就露出頗有餘悸的神色。
……冷不防一望,倒依稀顯出幾分從前的熟悉影子。
陸燈怔怔望著他,唇角忍不住輕翹起來,攥了攥掌心圓滾滾的牛乳糖,笑意自眼底輕快綻開。
他時常板著臉,神色也少有緩和的時候。這次忽然笑了,倒像是春風拂冰一般,驀地撞進人眼裏,猝不及防地掀起了一池春波。
這一回輪到顧藹怔了神。
陸澄如低頭乖乖吃糖,安靜得近乎溫順。腮幫因為含著糖塊微鼓起來,在顧藹的注視下輕動著,一縷鬢髮在園中時被刮得亂了,順著耳畔垂下來。
顧藹忍不住探手,替他輕輕理在耳後。
小王爺年紀尚輕,耳朵尖上生著細小乾淨的短短絨毛,被他指尖無意輕碰,就迅速暈染開一片緋紅。
顧藹心裏一軟,朝他笑了:“王爺——”
才說了兩個字就被少年皇叔的目光提醒,顧藹從善如流,及時改口:“澄如。”
陸澄如吃著糖,眉眼滿意地重新彎起來。又把另一塊糖小心地塞進了荷包裏,玉佩也拿包傷剩下的棉布細細裹了,一塊兒仔仔細細藏著放好。
顧藹原本是想問問他的學問,至少先知道他讀了哪些書、正學什麼,才好應才施教。見他認真得幾乎鄭重的神色,心裏卻又驀地一軟,將要說的話咽回去,緩和著力道握住他的手腕。
“不必這樣藏著,喜歡就戴在身上,碰碎了我便再給你一塊。”
陸澄如在這種事上不聽他的,含著糖搖了搖頭:“碰壞了又要心疼。”
顧藹啞然,本想再寬慰他幾句,想起那些紈絝扔著他的書戲弄他時的樣子,卻又將話慢慢咽回去,只抬手替他細細理著衣領。
小王爺的臉上仍是渾不在意般的平靜,叫顧藹幾乎想起他方才喝藥時的樣子。
——大概是苦得習慣了,於是便也不覺得有多難熬。總歸也不剩什麼反抗的餘地,自己都覺得尋常了,也就這樣平平淡淡的過下去。
顧藹忽然慶倖起自己昨夜心血來潮,叫人去買的那幾顆糖。
藥都已這麼苦了,怎麼能不吃糖呢?
榻上坐著的少年專心致志地含著那塊糖,唇角翹著輕而緩的弧度,把荷包又墜在了腰間。
顧藹在他面前半蹲下去,微抬了頭望著他,語氣溫存:“澄如,想跟著我念書嗎?”
陸燈倏地抬頭,光芒從眼底安安靜靜地亮起來。
“你知道我的處境,我未必能教得了你多久。總歸有一日算一日,我所會的,你想學什麼都無妨”
顧藹一笑,繼續耐心道:“若是願意的話,明日起便暫住到相府去,國子監那種地方,便不必去了。”
能住到相府去!
陸燈心跳輕快,唇角忍不住抿了抿,欲言又止地抬頭,被時刻關注著他的顧藹恰好看在眼裏:“怎麼?可是有什麼難處——”
話音還未落,他的手腕已被勒令靜養不准亂動的小王爺一把扯住:“今日不行嗎?”
顧藹微愕,隨即啞然,失笑點頭:“行,那我遣人去王爺府上說……”
逸王府的那些下人才被自己嚇破了膽,只怕還不敢不盡心,今日就把人帶回去,王府說不定就要以為王爺丟了。
顧藹盤算著找人過去交代一句,又想著如何才能儘量護住陸澄如,不至於在自己被皇上清算時將他一併牽連進去。正準備再多囑咐些,剛才還老老實實坐在榻上的小王爺卻已分明坐不住,興沖沖跑下去找著老太醫想要回家了。
乖乖喝藥的小王爺收斂了在外頭的脾氣,幾句話就把老太醫哄得眉開眼笑,囑咐了叫他多加小心便欣然放行。
顧藹尚不及反應,已經被陸澄如興沖沖拉著出了太醫院,熟門熟路地往馬車車廂裏鑽進去。
“小心。”
太醫為了護著陸澄如的肩膀,特意給他上了夾板。眼看小王爺鑽得晃晃悠悠,顧藹及時抬手扶持,自己也跟上去,同他一起坐穩,迎著殷殷目光笑道:“不去逸王府了,回相府罷。”
淨鞭脆響,馬車緩緩起步,驚飛了一樹冬雀。
天要落雪了。
*
陸澄如就這樣在相府裏住了下來。
一個無權無勢的少年王爺,又不是皇上的晚輩,即便與當朝首輔湊在了一塊兒,也沒沒能引起多少人的在意。反倒是顧藹被不少政敵冷嘲熱諷,只說他大概是被世家彈劾嚇破了膽,才會將一個尚未及冠又不懂事的空頭王爺拉來當擋箭牌。
顧藹原本也只求世人誤解,對各方猜疑從不否認,除了日日依舊上朝下朝忙碌公務,便一心教導陸澄如學問,日子過得比誰都踏實滿足。
紛紛擾擾的傳言熱鬧了幾日,便也銷聲匿跡安靜下來。
外頭天寒地凍,陸燈自榻上醒來時,被窩裏兀是溫熱的。
小王爺是貴客,被安置在相府頂好的上房裏。地龍盤得暖烘烘的,顧藹每日臨上朝前還會來看看他,替他掖掖被子,換個熱乎的湯婆子悄悄塞進懷裏。
相府裏的人都知道,小王爺是相爺帶回來的學生,養的精心嬌慣,衣食用度更是無不親自過問。以至於屬官一度憂心忡忡,整日裏懷疑莫不是丞相真有過少年時不足為外人道的無知風流。
屋子裏暖和舒服得叫人憊懶,陸燈在柔軟的雪貂皮上躺了一陣,才終於打起精神起身。
相府本就是先皇下了大力氣修繕的,打定了注意叫顧藹香火綿延千年,處處都收拾得華貴尊榮,住起來更是遠比鬧鬼般的破敗王府舒服得多。
陸燈不習慣人伺候,自己收拾妥當換了衣服,用過早飯,披著件兔裘披風來到書房,趴著窗戶往外看了看。
年後的雪通常是下不大的,今年卻落得格外久。洋洋灑灑三日,宮內宮外都是一片銀裝素裹,一串馬蹄印已被雪覆得很淺。
顧藹去上朝了,大約還得過一會兒才能回來。
這幾日朝中狀況並不好。
皇上越發顯出無力掌控朝堂的弱勢,叫世家們野心傲氣一併甚囂塵上,盤列罪行當堂爭吵不休,一心要將顧藹從首輔托孤的位置上拖下來。
這些世家都霸道了幾十近百年,連皇上也不如何放在眼裏。個個都認為只要鬥倒了顧藹,便能穩住自家基業不受變法衝擊。卻不知道皇上原本就只是驅虎吞狼,等到他們將顧藹鬥垮,就也是這些世家遭殃的時候了。
“王爺,大人去上朝了,囑咐您自己先讀書,大人回來便與您講解……”
屬官站在門口恭敬開口,望著那小王爺被風吹得微微發白的臉色,連忙倒了杯熱茶給他送過去:“王爺留神著涼,大人該擔心了。”
陸燈回身,朝他道了句謝,捧著茶回到桌前坐下。
找到了OOC評測條的漏洞,日子就比之前過得好的多。
雖說眾人對陸澄如的印象依然都是那個囂張跋扈的王爺,可他如今已成了顧藹的徒弟,按照邏輯自然就是要被教得守禮懂事的,不然反而會影響顧藹的人設。
小王爺都已懂事,相府的人也沒那麼多的成見——尤其陸澄如被帶回來時,肩上帶著夾板,臉色蒼白得幾乎不顯血色,不問不說話,出門都要顧藹親手牽著,實在很難不叫人心軟。
相府下人們伺候了幾日,對這位有名無實的王爺瞭解的多了,知道他之前過得都是什麼樣的日子,心裏也都多多少少生出些不忍,對他的態度自然便好了不少。
陸澄如在見不到顧藹話會尤其少,有時還會獨自怔怔出神。屬官猶豫片刻,還是湊上去和聲同他說話。
“王爺莫要介懷——大人是記得今日是上元佳節的,還特意提了今晚陪王爺繞繞京城。只是朝會不可不去,又有事耽擱……等大人下朝回來,就能見王爺了。”
他說得周全,原本也聽不出什麼問題。陸燈卻本能覺出不對,微微蹙眉,將手中茶杯放下:“先生出了什麼事?”
屬官不料他敏銳到這個地步,心下一驚錯愕抬頭,又生硬撇開:“王爺不必擔心,只是朝中出了點事情,大人只怕要多耽擱一陣……”
若是只出了點事情,根本不必特意叫屬官回來照顧自己。
劇情裏顧藹出事是在入春後,卻難保自己住進相府會不會對劇情產生什麼影響。
陸燈神色微沉,起身就要往外走,被屬官慌忙攔了下來:“王爺——王爺切莫著急!只是今日朝堂上吵得太厲害了,皇上震怒,罰爭吵雙方在臺階上跪著,沒說叫什麼時候起來……”
朝上已經吵了好幾天了,誰也沒料到皇上竟會忽然發難。顧藹怕消息傳回王府,又怕陸澄如醒了不見他著急,才特意叫了屬官回來照顧。
若是現在安撫不住這位小王爺,等大人回來只怕又是一頓訓斥。
屬官既擔心宮中情形,又不敢違逆顧藹命令,只橫下心攔著他,說著不知是寬慰誰的話。
小王爺一隻胳膊還吊著,微白著臉色抬頭,目光卻依然黑澈平靜:“別人呢?”
屬官一怔:“什麼?”
“那些世家大族,都還跪著麼?”
陸燈語氣平靜,已在腦海裏讓系統幫自己開了轉播,調出了宮外的影像。
被罰的是爭吵雙方,也就是顧藹和那些世家大族。在這些日子皇上的刻意放縱下,那些世家早已狂妄而不自知,將皇權蔑視到了一定地步。今天的罰跪,這些人是絕不會給面子的。
可顧藹卻不同。
哪怕這世上任何一個人能蔑視法令規矩肆意妄為,顧藹都不能——哪怕有人要他的命,只要是合法理的,即便是惡意以權謀嫁禍抹黑,他也只能把這條命交出去。
若是連變法之人自身都破法不尊,變法就毫無意義了。
皇上並不昏庸,這些道理也一定清楚,今日這一場罰跪,原本就是沖著顧藹一個人去的。
屬官支支吾吾不敢言語,只一味低著頭攔他。陸燈望了一眼仍在上下浮動的OOC評測條,橫橫心深吸口氣,一板一眼地找回了原版的人設,抬手將他推開,朝門外大步走去。
“王爺!”
屬官心下一驚,匆忙追上去:“大人是守法定規的官員,不能帶頭蔑視皇權不尊聖諭,若是王爺貿然去了——”
“我知道。”
他的話音未落,已被走到門口的小王爺淡聲打斷。
在相府眾人眼中安靜溫順了這麼久的少年王爺肩背挺峻,隨手將門上掛著的一條馬鞭摘了,在手裏掂了掂,稍稍回身:“可我是放肆跋扈的王爺。”
屬官怔怔站在原地。
陸燈一路出了相府,挑了匹高頭駿馬,單手持韁飛身而上,雙腿用力一夾馬肚,朝宮城飛馳過去。
雪還在下。
*
三日的大雪,已在地上積得極厚。
陸燈一路縱馬疾馳,隨手將腰牌解了拋給守門衛士,馬下不停,飛掠過路障,往紫宸殿直趕過去。
他本就是住在宮內的王爺,要進宮誰也不能攔著他。想拿宮中縱馬不合規矩來說,偏偏有皇上著意放縱,大皇子都能在官道上縱馬疾馳,更沒道理一個比大皇子高了兩個輩分的皇叔偏偏不能。
衛士們面面相覷,誰也不知該不該上前,愣神一瞬,那道飛馳身影已只遠遠剩下了個影子。
紫宸殿外,雪被掃過又轉眼落滿,已積了不算薄的一層。
精雕細琢的白玉階上,一道孤零零的身影仍筆挺跪著。
宮內安靜,少有能聽到這樣響亮馬蹄聲的時候。侍衛太監盡皆慌亂,本能就要喊人防備,卻已被馬上之人一聲淨鞭嚇得身栗腿軟。
顧藹心頭微動,回身望去,目光驟然凝實。
陸澄如一身白緞束口錦袍,層層銀線壓出分明華貴氣度,雖然吊著條胳膊,卻絲毫不顯狼狽羸弱,單手馭馬踏上玉階。
“澄如!”
顧藹心頭一緊,急聲開口:“你來這裏做什麼?沒有你的事,快回去!”
陸澄如卻已單手狠狠一勒,偏身下馬,朝他走了過來。
邊上的侍衛太監是皇上特意留下羞辱顧藹的,見狀忙上去攔阻:“王爺,相爺這是在受罰,王爺不可打擾……”
“只罰了相爺一個麼?”
馬上下來的小王爺沒了這幾日被精細養著暖下來的柔和,眉眼間重新顯出隱約涼薄戾氣,單手拿鞭子擋開一個太監,依然朝顧藹走過去。
那侍衛被他問得一怔,不由心虛道:“不,不是……”
“逸王爺,不肯受罰的那些人目無尊長、狂妄無忌,連皇上都不放在眼裏。”
太監總管知道皇上心思,半笑不笑地上來,俯身朝他開口:“顧大人這是以身為眾官員之表率楷模,知道王爺同顧大人交好,卻也請王爺三思,不要壞了大人名節……”
“誰說我同顧大人交好了?”
陸澄如抬眸望他,冷笑一聲,回手一鞭抽在顧藹身邊雪地上。
絨雪細冰濺起,輕飄飄落了當朝首輔一身。
顧藹忽然猜到了他要做什麼。
看著眉目冷厲的少年王爺,顧藹心下愈沉,厲聲開口呵斥:“澄如!此間不是你放肆的地方,教你的東西你記住了多少,怎麼還這般行止無狀?還不快回去——”
“先生,澄如頑劣,素來最不喜讀書。”
他的話音未落,陸澄如已在他面前半蹲下來,替他拂去鬢角雪花。
顧藹心頭一跳,正要開口,陸澄如的手卻已順著滑落下去,像是無意碰上他穴位,一股暗勁湧入,竟已點了他的啞穴。
“我在街頭受人挑唆縱馬,不是多大的錯處,叫他罰了我千金賠償,面壁十日,還要打我的板子。”
陸澄如落下視線,語氣已徹底回到那個乖戾跋扈的王爺,撐著膝慢慢起身:“公公您說,我該不該報復?”
太監都已把話說滿,此時不由有些支吾:“逸,逸王,此事——”
“皇上罰他跪著,我覺得不過癮,還想落井下石,是不是也算幫皇上出氣?”
陸澄如慢慢說著,將手中馬鞭隨手掰彎,抵在顧藹肩上:“在這兒替皇上出氣,髒了這一地好雪。我那王府僻靜,誰也礙不著,我把人帶回去好好拾掇,公公說行不行?”
他是皇上的親叔叔,縱然沒什麼實權,卻沒人敢越過這一道長幼之序。更何況如今皇上著意韜光養晦,只為叫人覺得好欺負擺弄,更不能在這時候為難這個長了一輩的王爺。
公公急得臉色漲紅,不知該說是還是不是,大雪天竟已憋出了一身的汗。
陸澄如挑挑唇角,將自己那匹馬牽過來。也不知是不是怕顧藹不配合,居然憑空將人攔腰扛起拋在馬上,上馬揚鞭躍下玉階,朝自家王府揚長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