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伸手拂過木盒上面的積灰, 梅逐雨靜靜注視著懷中這個木盒。盒子非常好看, 上面的花紋繁複,雕工細緻, 像是長安那些富貴人家常用的, 他就常看見武禎櫃子箱子裡有這類似的大小木盒。
為了護住這樣一個木盒, 他的爹娘帶著他逃離了長安,逃到渠州,因為他的特殊, 也為了避開那怪物的追殺,爹娘不得不將他送進常羲觀, 後來,又是因為這個盒子,他的爹娘死在了那怪物的手裡。
只是可笑他直到如今,也不知道這盒子裡究竟是什麼, 不知道那怪物緊追不放到今日想要的,究竟是什麼。
“徒兒拜別師父。”梅逐雨將木盒子上陳舊的血痕和灰塵一一擦拭,背在了背上, 朝四清道長鄭重躬身。
他之前離開常羲觀去長安的時候,並沒有這樣鄭重的對四清道長行禮, 那時候他的態度就好像只是下山買個東西, 馬上就會回來一樣,隨意的讓四清道長咬牙怒駡沒良心的兔崽子。可現在, 被他這樣鄭重一拜, 四清道長卻忍不住閉了閉眼, 半晌才有些頹然的擺了擺手。
“我說你有一劫的,我叫你回來,是想為你避劫,你知道嗎?”除了這個,他這個做師父的,也幫不了他什麼了,他也是,自身難保啊。
梅逐雨沒回答,又朝他拜了拜,轉身離開了常羲觀。觀前的小徑樹木鬱鬱蔥蔥,生機勃勃,長得很茂盛,梅逐雨就漸漸的消失在了這一片綠意裡。
四清道長負手站在觀門口,忽然想起幾年前那一個雨夜,梅逐雨帶著那個木盒回來。他本是下山去探望爹娘的,最後卻帶回了爹娘的骨灰和這一個木盒。
這個在觀中長大的孩子和別的孩子不太一樣,痛了難過了都從來不哭,他小時候看著其他年紀小的徒孫們哭的傷心,就想著,小徒弟也是個小小的孩子,為什麼不愛哭呢?有一次小徒弟被他師兄偷帶下山,受了很重的傷,痛的那麼厲害,都沒有哭。四清道長好奇問他為什麼不哭,那個小傢伙就皺著眉說:“只是痛而已,忍忍就好了,為什麼要哭。”
而那天雨夜裡,已經長成少年的小徒弟帶著爹娘骨灰和這個木盒回來,即便滿身滿臉的雨水,四清道長還是看清楚了從他眼睛裡溢出的淚水,他終究是會哭了。
這個小徒弟當時其實並沒有表現的太過傷心,四清道長大喇喇慣了,最開始也以為他沒有多大事,只是後來他無意間發現,每當下起大雨的時候,小徒弟的左手就會抑制不住的輕顫,四清道長這才明白,徒弟的心裡究竟有多難過。
他是個不會主動向人提起自己痛苦的孩子,從小到大都是這樣。
——
嬰在一片黑暗裡睜開了眼睛。睜開眼睛的那一瞬間,他嗅到了一股腐爛的氣味,那是從他自己身上傳來的,這股味道已經伴隨了他很久了。
他的身體當年被梅家父子重傷,這麼多年始終不能變回人形,只能以這樣一個半腐爛的可怕模樣出現,重傷被困這麼多年,讓他變成這個樣子,這一次,他定要全部討回來。
還有那個被梅家人藏起來的東西,他也一定要得到。
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半腐爛的龐大身軀在黑暗裡收縮著,最後變成了兩人高大小,緩緩走出了這片黑暗。
嬰離開洞穴,來到自己一手製造的結界裡,獨屬於他的結界裡建造了華美的莊園,圈禁了一群妖怪僕從,但就算這裡生活著這麼多妖,始終都是安靜的,因為沒有人敢吵鬧打擾他,他們每一個都害怕他,怕他喜怒無常殺了他們,就像殺了先前那些妖僕一樣。
可是這次,嬰發現莊園裡不太一樣,他剛從閉關裡出來,就聽到了一陣樂聲,有琵琶,有箏,有琴,有笛,還有箜篌,混在一起,十分熱鬧,甚至還有好幾個嬌軟的女聲在唱著詩,唱的是詩經中的《鶴鳴》一篇。
“鶴鳴於九皋,聲聞於天……”
模樣怪異的怪物就那麼靜靜站在原地,聽著微風送來遠處的歌聲。
“魚在於渚,或潛於淵……”
嬰想起了那個人,她愛唱詩經中的詩,也曾給他唱過《鶴鳴》,但她常對他唱的,是另一篇《菁菁者莪》,最愛笑著反復對他唱那一句“菁菁者莪,在彼中沚。既見君子,我心則喜。”
武禎正悠閒的聽著歌,身邊的僕人遞上來一碟的雪白奶糕,這奶糕做的不錯,松鬆軟軟的,不知加了什麼,格外的香。
示意將碟子放在一旁的幾上,武禎吃了一塊,正準備去拿第二塊,忽然聽到一陣雷鳴般的吼聲傳來,那聲音沙啞可怕,帶著滔天的怒恨,像是什麼野獸被激怒了發出的。
這莊子裡還養了什麼大型的野獸不成?武禎想著,就見到剛才還笑呵呵的眾妖僕臉色一變,一個個腿軟的直接跪倒在地,瑟瑟發抖起來。剛才那個笑吟吟給她遞上碟子的小妖整個人幾乎趴在了地上,臉色煞白,汗出如漿,頭也不敢抬。
歌聲與樂聲停下後,更顯得那吼聲響亮可怕,武禎手頓了頓,還是把拿起來的那塊糕塞進了嘴裡,心裡暗暗猜測,這莫不是那個擄人的怪物喊出來的?能讓這些妖僕害怕成這樣,除了這裡的主人之外,也不做他想了。
武禎剛想著,只聽那吼聲停下,有一個身影朝著這邊奔過來。
離得近了,武禎嘶了一聲,心想這玩意兒白天看上去更可怕了,身子爛了一半,除了長鱗片的腿和長角的腦袋,基本上身體都是一團糊鼓囊的不明物,好些地方都能看得見骨頭。這幅尊榮也就罷了,味道還臭,她這邊熏的香都一瞬間被沖散了。
武禎眼看著那東西目露凶光沖過來,並且一張嘴,噴射出一道紫黑色的氣朝她這邊來了,她立即一手端起身前那盤奶糕往旁邊一躍,避開了這一下。她倒是避開了,但那個她躺著還挺舒服的榻連同周圍的幾和上面幾樣吃食,全都毀了,沾了那紫黑色的氣就被腐蝕融化,轉眼間變成一堆破爛。
“誒,這位……不妨冷靜一下,你帶我回來不是還有用嗎,這都還沒用上,怎麼就要殺人滅口了。”武禎開口說。
可惜這怪物不知道發的什麼瘋,看她笑嘻嘻的樣子似乎更加憤怒了,朝她接二連三的又噴出好幾股黑氣,武禎身手敏捷,躲了好幾下,一把將手裡的盤子飛射出去,幾乎直直砸在了那怪物蹄子底下,那傢伙才好像終於恢復了一些理智,停下了攻擊。
武禎輕飄飄落了地,頗有點心驚膽戰的瞄了一眼自己的肚子,心想這肚子裡的一團小東西該不會就這麼直接被跳出來吧?
這懷孩子真不是個人幹的活,左右都不自在,做點什麼都畏手畏腳的,跳一跳還要擔心這擔心那,酒也不敢多喝,武禎都想讓裴表兄再給他們換回去算了。
心裡漫無邊際的想著,武禎面上笑著看那怪物。
怪物——嬰恢復了理智,站在武禎對面盯著她看,似乎才認真看清了她的模樣。確實如此,之前將‘武禎’擄來這裡,不過是當個交換的東西,隨手就扔在莊子裡讓人看著,只要不死就沒事,嬰確實沒看清過她的樣子。
區區一個普通女子,沒有什麼好在意,如果她不是仇人的人,嬰也不會多看她一眼。
而且之前嬰將她帶回來的時候,只覺得是個沉默的婦人,和現在,似乎有些不同。
現在這個婦人,那副漫不經心笑嘻嘻的樣子,讓嬰想到那個人,眼睛裡又浮起一片凶光。
武禎敏銳的察覺到了對面那怪物對自己的厭惡,不由收斂了笑。雖然不知道這位在想些什麼,但她發現自己一笑這怪物就憤怒想殺人的樣子,無奈,是求生欲讓她變成了一個面無表情的人。
武禎斂了笑,默默觀察怪物的動作,一手在身後摩挲著自己的手指,她在考慮究竟怎麼辦。若是沒有肚子裡這個孩子,她其實是很想和眼前這怪物打一場試試的,哪怕不能贏,她乘隙逃跑總有可能。
可偏偏這肚子裡還有東西呢,要是一個不小心給弄沒了,郎君可不是要難過了。別看他冷冷靜靜的,其實不知道多喜歡這孩子。要真沒了,怎麼給家裡的小郎君交代啊。
算了,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武禎心寬的想著,後退了一步。
看著她的怪物這才緩緩動了,他不再看武禎,對那些趴在地上的妖僕說:“把她關起來,不許再出來。”
那些又驚又怕的妖僕傻眼了,特別是先前負責照顧武禎的那幾個田鼠妖婦,她們都以為武禎是主子好不容易帶回來的女主人,以為她是日後的夫人,才這麼殷勤照顧著,結果現在看情況,好像不太對?
幾個婦人都拿眼睛去瞟那個年紀最大的婦人,那婦人低頭暗暗叫苦,她也是聽自己娘說的,她娘是早在這莊子剛建成時候就被搜羅來這裡伺候的,說主子建這莊子,是要送給夫人的,可這麼多年這裡沒等來任何一個女人,這好不容易來了個女人,可不就叫人以為這是夫人了。
嬰吩咐完,龐大臃腫的身軀又慢慢消失了,而武禎則被請進了屋子裡。
武禎一轉身就翹腳坐在了榻上,得,歌沒得聽了。不過,這怪物總算出現了,該想個什麼法子逃出去再說,可恨她明裡觀察暗裡打聽的,卻發現這裡處處沒有空子可鑽,也不知道怎麼做出來的‘牢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