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人渣!」
「畜生!」
「你瞎的嗎?他胃病那麼嚴重,身上那麼多傷疤,你沒看見嗎?他都瘦成那個樣了!簡直都能算三等殘廢了!你一個當老大的,這樣折騰一個弱雞,你要臉嗎?」
一直窩在身體裡的疼痛,好像一點點被抽走了。
柔軟的床墊,絲綢質料的床單面料,觸感很好。充斥在四肢的懶洋洋的感覺,也很好。
想舒舒服服地再睡一會,可總有一個聲音在耳邊揮之不去,聽起來遙遠,但又那麼熟悉。熟到讓人不得不努力睜開眼,去看看那傢伙的臉。
「你到底要怎樣才肯放了他?你說,你說啊!只要你肯放他走,我什麼條件都答應!你說啊!」
洪黎明坐在房間角落的一張長沙發上,翹著二郎腿,任由對方幾乎把手指點到他鼻子上,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對方也不敢真把手戳到他鼻子上,第一次這麼幹時,洪黎明就差點拗斷了他最珍貴的手指。
做他這一行,靈活的手指最為重要。
「放他走,也要等他先醒過來。」半天,洪黎明總算回了一句。
「哼!」對方冷冷說,「把他弄成這樣的,不就是你嗎?你個人渣!畜生!土狗……」
罵人的技巧看來還差了點,張平中途一滯,似乎一時想不到接下來的詞,隔了兩秒,才惡狠狠加了一個,「……壞蛋!」
「變態。」
「對!變態!」
「賤人。」
「對對!賤人!……嗯?」正學得有模有樣,忽然意識到,剛才虛弱的聲音是發自房間除了自己和洪黎明之外的第三人。
張平不敢置信地轉頭,看向身後的病床,渾身大震。
「哥你醒了!」
洪黎明瞳孔驀然緊縮,身不由己地一下站起來,正要走舉步,又不知為何努力地控制住,停下動作。
張平可沒功夫管洪黎明,一臉狂喜地撲到床邊。
「哥!」
激動得嗓子都走音了,乍一聽就像哭了。
「哥!你總算醒了。你這次真把我嚇壞了,算我求你,你不要再這樣行不行?我真的受不了啊哥,你這樣不把自己當回事……」
張恆看著趴在床邊,語無倫次的弟弟。
當了醫生後,張平就變得老成持重多了,說起話來拿腔拿調的。這次自己到底病到了什麼程度,能把他嚇得仿佛倒回去了十幾年,重露出小時候愛哭寶的本色來?
「我怎麼了?」剛醒過來,張恆的嗓子沙沙的。
「哥你免疫力太低,槍戰中擦傷的地方發炎了,空腹狀態中還承受激烈運動,胃血管破裂,導致嚴重的胃出血。」張平語速很快地說著,還不忘回頭,以仇恨值百分百的目光瞪了洪黎明一眼。
一見到張恆,他就親自為張恆檢查了一番。
嘴角,鎖骨,乳尖都殘留著咬痕,大腿兩側有大片淤青。那個地方更慘不忍睹,完全是腫了,還有明顯是被外物強行侵入擴張時產生的裂傷。
把張恆抓住的人,對張恆做了什麼,張平心裡有數。
人渣!畜生!
「吐出來的血回流,堵住氣管……哥,你差點就死了,知道嗎?幸虧搶救回來了,你昏迷了好幾天。」簡單說明了病情,張平又是一臉快哭出來的擔心,「哥你要撐住,我一定會保護你的。有我在,你的病很快會好起來的。」
「不就是胃出血嘛?這也能昏迷幾天?喂,你醫術有夠爛啊。」張恆伸出手,撥弄紮在手腕上連接著液態藥物吊瓶的針。
張平連忙阻止他。
「哥,哥,你老實點!吊著藥水呢。不光是胃出血,你高燒不退……哎呀,別動。昏了好幾天,醒過來還不聽話。哥,不許拔那根針,你聽聽醫生的話好不好?」
「這東西紮在手上煩死了。對了,剛才你說誰是三等殘廢?」
張平一呆,扶一下在鼻樑上微歪下來的眼鏡,充滿專業口吻地說,「病了想快點好,就安靜休息,不要豎著耳朵東聽西聽。」
「臭小子,你還敢教訓我啊?」張恆哼一聲,還在和那根吊針過不去。
張平又氣又急地攔住,不許他把針拆掉,忽然又發現張恆坐起來,企圖下床。
「哥你別動!再不聽話,我罵人啦!」
急得滿頭大汗時,忽然發現張恆不動了。
張平轉頭,順著張恆的視線看過去,發現洪黎明不知什麼時候從角落走了出來,就站在自己身後。
這男人氣勢太盛,稍一靠近,仿佛就把四周的空氣都凝固住了。
「回床上躺著。」洪黎明低沉地開口。
張恆微微眯起眼。
「你算老幾?」雪白的牙齒磨著,冷冷反問。
洪黎明微笑,溫和斯文地和他講道理,「當著你弟的面,沒必要把場面弄得太僵,你說對不對?」
張恆的臉色驟變。
洪黎明本來的意思,只是想著張恆會顧忌自己在弟弟面前的尊嚴,不願在弟弟面前被自己做出過於親密的動作。
可一看張恆像一隻快要炸毛的貓一樣,繃緊脊背,隨時會跳起全力反撲的模樣,洪黎明就知道另有文章了。
張恆很快地掃了站在眼前的弟弟一下,電光火石間,目光又跳回站在張平身後的洪黎明身上。視線來回得再迅速,也還是落入了洪黎明眼底。
洪黎明臉上笑得更溫和了,「我說了,要你回床上躺著。」
說話時,不動聲色的往前站一步。
看見洪黎明都快一伸手就能碰到張平了,張恆眼裡怒火一跳,下一秒又死死按捺住。
「躺就躺。」他聳聳肩,躺回床上。
張平一臉複雜。
真是沒救了,親弟苦口婆心地勸著求著,不聽!被那卑鄙無恥的強暴犯低聲細語吩咐一句,他倒老實了。
難道這世上,真是惡人自有惡人磨?
呸呸!
哥最多也就是逼於無奈,誤入歧途,算什麼惡人!現在還在別人掌握中,虛與委蛇,那叫識時務。
「別怕,哥。」張平幫他掖被子,低聲說,「我知道你心裡的感受,我會陪著你。」
張恆古怪的地看著張平。
說什麼呀笨蛋!你知道我怕的是什麼嗎?
「我寧死也不會再讓他碰你一根頭髮。」張平認真地說。
張恆翻個白眼。
就知道你這白癡永遠搞不清事實。
「別過來。」發覺洪黎明又靠近了,張平轉身擋在床前,對他質問,「你想幹什麼?我哥是重病號,他剛剛才從昏迷中醒來,稍受刺激就可能再度陷入昏迷。」
「眼睛瞪得這麼圓,很精神的樣子嘛。」洪黎明身型高大,視線微微下斜,掠過張平肩膀,正好落到病床上。
張平回頭一看,真的,他哥把眼睛瞪得老圓,隨時準備伸爪撓人的貓似的。
「眼睛圓就算有精神?到底你是醫生,還是我是醫生?」 張平一肚子沒好氣。
當著洪黎明的面,從褲兜裡拿出小手電筒,對著張恆臉上亂晃。
「看見沒有,眼睛都沒有焦距,他現在還處於神志未清醒狀態……」
話沒說完,手上拿著的小手電筒就被人輕輕巧巧地奪了。
洪黎明把手電筒隨手放到床頭櫃上,居高臨下地審視張恆的臉,發現張恆毫不畏縮地和自己對視,朝張恆露出一個微笑。
這笑容讓人看不透,像是高懸的心終於放下來的欣慰,又像是主宰者終於又確定了佔有權的得意,或者說……像洪黎明腦海裡靈光一閃,想到什麼算計人的妙趣橫生的遊戲。
久別重逢後,張恆就覺得,自己再也看不透洪黎明。
再認真一想,也許從前那些日子,也從沒真的看透過。
「聽醫生的話,把藥水好好吊完。」洪黎明溫柔地說著,指尖輕輕撫過張恆紮著針的手腕內側。
張平也知道身在敵營,要識時務,可瞧見他這個曖昧到甚至可以說是調戲的小動作,頓時氣急敗壞的沖上去,「別碰我哥!」
朝著洪黎明右肩,狠狠一掌推去。
結果,沒把身高腿長,絕對練家子的洪黎明推動半分,反而自己撐不住反作用力,身不由己地往後摔去。
洪黎明伸手扯了張平一把,免得他在張恆面前摔得頭破血流,回頭對躺在床上的張恆笑,「你弟的脾氣,和你還真的挺像。」
張恆臉上沒有笑容,連平日裡吊兒郎當的神氣也不見,異常嚴肅。
「放手!姓洪的!有本事沖我來,和一個病人過不去,你算什麼東西?」張平氣憤。
他是個醫生,被他親哥,還有古策那群彪悍的哥哥們從小護著,連街架沒打過一次。洪黎明一隻手就鉗住了他,不管怎麼憤怒掙扎,都掙不脫洪黎明的控制。
「仔細瞅瞅,他眉眼長得也和你挺像。」洪黎明抓著張平,輕鬆得像獵人提著一隻剛抓到的兔子,「對了,我都忘了,他比你小幾歲來著?」
仔細地觀察張恆,看著張恆瞳孔深處的擔憂不安迅速凝聚,幾乎快到爆發的臨界點,才不疾不徐地鬆開張平。
張平重獲自由,不僅沒吸取教訓,遠遠躲開,反而不怕死地硬擠到洪黎明面前,兩隻手張開,用身體隔開洪黎明和張恆。
「他身體狀況真的很差,受不起任何折騰了。我說的是真話,你可以讓其他幾個醫生來診斷,他們會告訴同樣的結果。」張平也不是笨蛋,硬來吃了虧,轉眼就拿出專業立場來了,「你打電話把我叫來,是因為我最清楚我哥的身體狀況,對吧?你也不想看著我哥死,對不對?不管你想對我哥做什麼,你對我做好了,你別……」
「張平,閉起你的臭嘴!」
張恆終於爆了。
吼得太激動,牽動胸腹,不知哪裡猛地揪著發疼。張恆眉尖皺出痛楚的紋路。
「哥,你別激動,你不能激動。」張平又撲到床頭,緊張地幫張恆檢查,覺得站在床邊的洪黎明礙事,不客氣地又是一推。
這次輕而易舉地推開了,洪黎明連退兩步,直退到絕對不會妨礙張恆動作的地方,深深地盯著床上的病人,仿佛怕只是眨一眨眼,張恆就不見了。
「哥你冷靜點,太激動對你不好……」
「冷靜個屁!」張恆把正往自己胸前塞聽診器的張平一把推開,「有你這混蛋在我眼前晃來晃去,我能冷靜嗎?快滾!」
「哥,你要聽話。」
「滾!老子不想看見你!」張恆表情罕見的嚴厲。
張平被吼得渾身一顫。
張恆的態度顯然傷了他,上一秒還是叮囑你要聽話的大醫生,下一秒臉上完全僵硬,面部曲線變化著,成了一張可憐兮兮的泫然若泣的臉。
「哥……」音調也完全變了。
張恆心裡一緊。
仿佛又看見當年。
在孤兒院黑暗的房間裡抽抽噎噎,牽著自己的衣角,小聲說,哥,我好餓。
在後巷的垃圾堆旁,發現了張恆打架後故意用破襯衣遮住的身上的傷,哇地就哭了,邊哭邊說,哥,我以後做醫生,我一定給你治。
多少年了,還是個沒用的愛哭包。
弱弱的,嫩嫩的,像禁不住一點風的幼苗,讓人恨不得豁出命去護著他。
「他媽的叫你滾出去啊!聾了嗎?」對著張平傷心的臉,張恆吼得更狠。
洪黎明生怕他過於激動,真的會身體受不住,走過來把張平往門外帶。
張平到了走廊,轉身把房門抵住,不讓洪黎明把房門關上,直直地看著洪黎明。
洪黎明歎了口氣。
「別碰你哥,你哥是病人,對嗎?」
張平點頭,執拗地盯著洪黎明。
「嗯,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