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第 14 章
初夏這日,連燕子親自下廚做了迎接夏季的新菜餅子,這人灶上的手藝這些天來是越發的好了,老三巷的婆媽飯,人家已經完全掌握了個溜透。
人聰慧,那是看什麼都一遍會。
只一樣不好。
原本不愁吃穿,常年替古人擔憂青山綠水一樣的人物,如今卻成了挎著菜籃子,帶著一幫婆婆媽媽,征伐菜市場的鬼見愁。
連燕子烙好菜餅與江鴿子捧著碗正在吃的時候,家中忽來了客人。
給來客帶路的是街道那邊的小於幹事,而在他身後的,卻是一位俐落幹練的二十四五歲的女子。
這位女子笑眯眯的上來與江鴿子施禮,自稱自己是於氏接待處的主任,她姓墨。
墨水的墨。
墨女士是帶著禮品上門的,除了五十貫慰問金之外,人家還帶來了四封上等的門禮。
兩瓶中州國名酒莊出的紅酒,六包本地老點心鋪子的上等糕點,十米駝色的高級毛料,還有一雙牌子很硬的皮鞋。
在過去,請杆子爺挪窩,就是得給紅封,給做衣裳給做新鞋穿。
這樣杆子爺才能挪窩兒。
誰能想到自己也有呢?
江鴿子一時間有些啼笑皆非的。
到了家裏,這位墨女士態度親切而尊重的通知,這大後天就要動土了,如杆子爺家裏願意用於氏的工程隊施工,於氏願意給最大的五折優惠。
墨女士客客氣氣的離開,在一天之內,李氏,端氏都派了代表上門慰問,都給了差不離的門禮,還放下了十數張對老宅改建的圖紙。
江鴿子接了地圖一看,這些圖紙果然是精心繪製,人家是真的給用了大心思的。
再一看價格,恩!自己果然就是個放羊賣肉乾的窮人……
而就在這晚,對面的段四哥,還有段四太太悄悄的又來了家裏,因心有所求,就沒有了往日的爽朗勁兒。
夫婦彆彆扭扭的進了門,也不說話,段四哥是面目漲紅的蹲在牆角抱頭。
四太太是坐在他附近的馬紮上一直上手掐他。
掐了他兩把,見他終難開貴口,無奈,四太太就只好自己上了真身,帶著一絲不好意思的語調小心翼翼的與江鴿子商議:“那個啥,鴿子啊,那啥~我跟你四哥,是……瞞著家裏老掌櫃來的。”
這老三巷的規矩,喊家裏的當家人,為老掌櫃。
江鴿子接過連燕子遞給自己的茶杯,又看看連燕子夾在胳肢窩下面的一本地質書,他有些困惑的眨巴了一下眼睛。
這個人最近不是看氣象書,就是地質書……
他喝了一口水之後,這才抬臉問:“嫂子?你倆這是有什麼事兒?”
怎麼大半夜的來。
四太太小心翼翼的看看門外。
連燕子放下茶壺,將地質書順手往胳肢窩下面一夾,走到門口,放下門簾,他還坐在了門口的小板凳上,十分警惕的往外看著給放哨。
這個上心的待遇,就隻身後這對夫婦有。人倆口子對江鴿子跟他,那是實打實的好。
江鴿子憋笑,心想,這破街,小老百姓能有啥事兒啊!
這人真是……
可他還真的想錯了。
對於四嫂子跟四哥老說,人家就需要這樣的保護。
有一層隔離,這人心理上就安全了一些。
如此,四太太到底是鬆了一口氣的壓低聲音說:“鴿子,你四哥就是不來,你是知道他的,嗨!丟人就丟人吧……不瞞你,有兩件事兒,我先說第一件,您先聽聽~那,那您要是不願意,第二件那就不用提了……”
江鴿子一臉困惑的點點頭。
四太太看看丈夫,使了個眼色。
段四哥腦袋壓的更加低了。
哎呦!咋就這麼沒出息呢!
四太太無奈又憋屈,磕磕巴巴帶羞臊的說了來意:“鴿子,你說我命可真苦!咋就攤上了一頭這樣的傻驢子!哎,實話跟你說哈,那啥~是那啥!前幾天我們就想跟你說了,那會不是亂麼……其實吧,我跟你哥吧……嗨!我們就想買下趙淑那三間鋪面房子!你看成麼?”
江鴿子困惑的眨巴下眼睛。
趙淑?這名兒略微熟悉。
哦!想起來了,她呀……
江鴿子噗哧一聲樂了:“你倆可真有意思!買就買唄!幹嘛問我啊?”
四太太驚喜的抬頭:“您允了?”
江鴿子也納悶呢:“你家買房子,我幹嘛不允?”
其實,真的還就必須他開口。
話說自從趙淑打了小算盤,算計了一個虧本買賣之後,江鴿子他血緣上的小舅舅邢旭卓也就走失了。
他走那天,趙淑覺著人是回了自己家了,且她算計失敗,也不準備再把人接回來,反正也沒啥手續,儀式也沒辦完,她就當自己沒事兒人一般的繼續她的生活。
誰能想到呢,第二天她就開始幹啥,啥不成,又開始一系列的倒楣,最後都出不成工了。
她原本想著,收了活計,在家躲避一段時間,等著杆子爺收了怒氣,再找個長輩去賠個情道個歉,結果邢家的老夫妻就找上門了。
說是好些天了,兒子怎麼不回家呢?
趙淑自然實話實說,說人早走了!
這都七天了!
老夫妻一臉的蒙。
就問,為什麼要走啊?
不問這個還好,一問,趙淑當下甩了門,直接給了人家一個閉門羹。
轉天兒,不知道誰在後面遞了閒話,許是那話有些膈應人,這老夫妻就來趙淑家鬧著要人。
你說,沒有就沒有吧,大不了一起警署衙門報案去。
偏趙淑心情不好,她人缺德,嘴巴也不好,就說了很多刺人心肝的難聽話。
其中最難聽的一句話就是:“……嘿!跟我要人?怎麼才來?沒人!他早死了,我都把他埋了好多天兒了!這會子啊,怕是肉都臭了……埋那兒了?南門口老亂墳塋子,哪臭往哪挖去……”
說完,又大力掛上門,把人家老夫婦關門口。
前面不是說,江鴿子他血緣上的姥爺精神有些不太對麼。
這幾日正好趕上他清醒,來找小兒子,又聽到不好聽的話語,這老頭一時犯糊塗,晚上回去的時候他就上了吊。
老頭兒人沒了,老太太算是徹底沒了牽掛。
轉天,這老太太竟然尋到了老城區的警署衙門,直接拿著一把菜刀,在衙門口劃了脖子,那血噴了三尺長,老太太當下就沒了。
其實,要是不出何,鄧,林這三家被人騙了千貫錢兒的事情,邢家的事情還是很驚悚的。
兩條人命,一人失蹤呢,又是在警署衙門口的出的事情,這事兒無論如何也瞞不過江鴿子去。
可,偏偏江鴿子這邊跟趙淑那邊是冤家,加之這禍事又是從閒話來的,這再沒人敢來江鴿子面前多說一個字兒。
老太太自盡沒一天的功夫,趙淑作為案件的關鍵人物,就被帶走了。
雖然趙淑一直說自己冤枉,然而邢旭卓至今失蹤,又因為她的胡言亂語,引出兩條無辜人命這樣的事情,也著實是觸犯了相關的刑法,她就這樣倒楣到了頂點,吃了敗家的官司。
那趙淑倒了大黴,她家裏的長兄看孩子們可憐,也是實在不像話,就問了羈押所裏趙淑的意見,那邊已經知道,雖無重刑,卻因為嘴賤的緣故,給本地治安辦公室添了麻煩,毀了人家主官的政績。
她官司是背定了,加之邢旭卓依舊失蹤,她到底……是一時半會沒辦法翻身了。
就這樣,趙淑委託長兄,賣了自己家祖宅,錢分兩份兒,一份兒賠償邢家,一份兒給兩個孩子在外郡找個好的寄宿學校,無論如何,孩子不要斷了學業要緊。
趙淑在看守所裏想的是美,可她是得罪過杆子爺的人,她的房子一二般人還真是不敢入手。
就這樣,轉了幾個彎兒的,那趙淑的長兄到底是帶著兩個孩子去了跟江鴿子關係最好的段家。
其實,趙淑那事兒也好,何鄧林這三家也罷,江鴿子著實無辜,也真沒有想怎麼折騰。
可他卻不知道,沒有這兩件事,那李氏,於氏,端氏以前何曾有過給杆子爺送門禮的規矩。
大概的事情就是這樣。
段四哥段四嫂子兩人也是想了一整夜的,段四哥在碼頭如今倒還好說,三五貫的現錢,養家糊口沒問題。
可碼頭實在人也給了內部消息,說是中州那邊要過來更大的財閥,要在他們不遠處起更大的卸貨碼頭。
要是人家起來了,他們這種小打小鬧的公司,這眼見的前途就不會太好了。
加之以後家裏沒有門面了,賺不到現錢了,依靠沒了,這兩口子最近心情那真算不得好。
四太太自然是想買趙淑家裏的鋪子的。
那是正開正臉的敞亮大三間兒!
因為東家有禍事,這中間立著一個杆子爺,趙淑她長兄便來家裏求情,還把鋪子主動降到了兩百貫,四太太這才動了心思。
她兩口子省吃儉用,也存夠了這些錢,可這錢兒卻不是那麼好拿出來的。
兄弟幾個一個大鍋子裏攪和,家裏的長孫因為沒錢上私立,這都愁成啥樣子了。
然後他們忽然拿出來兩百多貫買房子?
這就不太好了。
四太太說完,小心翼翼的看了一下江鴿子的臉色,最後才說:“趙家如今有禍事,你四哥說也不能趁人之危,就一間給漲了二十貫,我跟你四哥吧……別人不知道,鴿子你是知道的,我們真是沒想趁人之危討便宜,而且,你也別覺著嫂子私心,我們……也真是沒辦法了,你侄兒他們以後可咋辦?偏我又尋了個木樁子結契,哎……我這輩子……”
四太太一肚子家長里短的怨氣,坐在哪兒絮絮叨叨。
江鴿子卻臉色木呆呆的。
死了?
誰死了?
哦,蔣楠他姥爺,姥姥死了。
那對老人的死訊傳來,他的心臟是真實的疼了幾下的。
不是為那對老的,卻是為那個小的心疼。
有些奇怪的記憶忽然被一幕一幕的拉到腦海當中。
江鴿子看到一個小孩子坐在童車裏大哭,有個老頭兒拿著小勺一邊喂他果泥吃,一邊說:“楠楠,你不吃,姥爺給鴿子吃了……”
他說完,舉著勺子對著屋頂的鴿子比劃了一下。
有個清秀少年趴在屋頂哈哈大笑的譏諷他:“楠楠啊楠楠,你看你這個破名字起的,吃個飯都沒我的鴿子啄食兒快,你可真難!!明兒,我看你也長不大了,不好好吃飯,指定還沒鴿子重呢,看明兒老鷹來了,一爪子不給你抓去了丟河裏去……”
那孩子大哭起來,有一個極厲害,又被他全心依賴的女人從屋子裏跑出來,她一邊跑,一邊脫了鞋往屋頂丟,一邊大罵:“老四,你就作吧,看你姐一會回來不收拾你!!”
她跑到那孩子面前,慈愛的抱起他哄著:“哦哦,我們楠楠才不理那個壞舅舅阿,一會你媽回來,姥姥給她大棒子打那個壞蛋……”
小小的孩子指著屋頂氣惱的大喊:“打西他!給老鷹抓著,就就,丟……丟河裏!”
“對!丟河裏!”
……
轉眼,還是那個女人,一頭白髮的沖進那件狹小的屋子,對他吼著:“你個喪門星!喪門星!自打生了你,我家就開始倒楣……你滾……你滾!!”
大雪天,瘦弱的孩子滿懷悲憤的走在雪地裏。
他一直到死,都是怨恨的……
不,與其說是怨恨,不如說他困惑,他只是不明白,為什麼那些人又不愛了……
“鴿子……”
恍惚間,江鴿子忽然聽到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他眼神逐漸清亮,看看一臉焦急的連燕子,又看看堂屋……
“嫂子呢?四哥?”
連燕子有些擔心的看看他說:“沒什麼事兒,我幫你應了?”
江鴿子有些迷糊的看著他:“你應什麼了?”
連賜耐心解釋:“四太太說,她有這筆錢,只是不能給家裏知道,明兒街坊問起錢的來歷,就說跟你借的,你可別給說錯了……”
哦,就這事兒啊!
江鴿子失笑的搖搖頭,又點點頭。
連燕子很是擔心,就問:“鴿子?你沒事兒吧?”
江鴿子捂著心口搖搖頭:“沒事兒,我出去散散心,一個人走走……”
許是……想起以前許多事兒了,到底心有不甘……卻也不知道是自己的不甘心,還是那個孩子的不甘心。
老實話,四年了,江鴿子壓根沒把這邊的事情當真,他沒有歸屬感,又總有一種妄念,想著萬一哪天早起,一睜眼……
哎?
我又回來了!
可,還能回去麼?
他慢慢站起來,撩起簾子,一頭紮到夜幕當中。
連燕子見他離開,站在哪兒想了半天兒之後,他先是猛的給了自己一巴掌,接著掀起門簾對著對面喊了一句:“嫂子!四哥!!”
段四哥那個大悶葫蘆腦袋沒片刻就掛在了他家二樓上。
連燕子指指江鴿子的背影,剛要說點什麼,隔壁的窗戶卻被推開了。
段老太太奇怪的探出頭,一瞧是對門的小貴人先生,她便特別慈祥親切的打招呼:“呦,小貴人呢,您老還沒歇息呢?”
連燕子跟老太太見了禮之後,這才笑著大聲說:“沒呢,您老也沒休息呢?鴿子今兒買了幾個香瓜,我喊四哥拿回去給品立他們嘗嘗……”
老太太一聽他這麼說,頓時高興了,她提著嗓子大聲宣佈一般的喊著說:“哎呦!!你倆咋總掛著他們?你們過日子也不易,不是我說你們倆……這手忒鬆了一些!”
說完,她又做出不在意的樣子壓低嗓子說:“嘖,這幾天,天氣不好!暗火,我也是嘴巴特別苦……這人老了吧……”
這話音還沒落呢,裏屋老爺子的大嗓門便傳來出來:“苦你娘個蛋!牙都沒了,你有點樣兒成不成……”
那對老夫婦頓時每天三掐起來。
連燕子站在門口,真是哭不得笑不得的,最後他只能一放門簾子,在屋裏轉了有二十個圈子,實在想不出辦法,他便只好跑到二樓,搬下許多書本來挑燈夜讀。
江鴿子背著手,慢慢走在老三巷上。
舉著一條大鯉魚的胖小子從他面前跑過……還有預備搬家,把傢俱零碎抬到正街整理的街坊也在他眼前不斷閃過。
有人問好,有人沖他施禮,還有小姑娘悄悄用眼角瞄他。
一切似乎正常,又不正常。
江鴿子走的似夢似幻,他以為前身的一切他都不在意,可是心為什麼會疼呢?
他走到老巷子犄角的紙紮店門口才停下腳步,一伸手他從口袋裏取了一貫錢遞給坐在門口聽洋匣子的老甄頭。
老甄頭看看他:“呦,是您呀,這大晚上的,您這是?”
江鴿子笑笑:“勞煩您,買兩身寒衣,再買幾刀黃紙,哦,再把那精緻的好屋子給我來一套,車也要,恩……再要個電視,要帶彩兒的牌子貨……”
“哦……那您等著,我去給您拿去。”
老甄頭接了錢,進了屋,沒多久他便取了兩堆東西拿繩子紮好,出了門遞給江鴿子。
從頭到尾,他都沒問,是誰死了。
江鴿子遠去的時候,他倒是嘮叨了一句。
“哎,到底是仁義孩子!可惜呀,命苦!”
離老三巷三四裏處,有個叫蓮池的地方。
此地過去有個府學。後,府學化為飛灰,就留下個破水塘子。
挨著這破水塘的地界,有一處貿易市場,還有一處自然生長的小樹林……
江鴿子左手提著紙糊的一套房,右手提著一大包紙錢香燭的住了腳。
在他面前的是推平了的一大片空地,還有一塊告示牌子立在空地邊緣,幾盞看上去比較高級的照明燈在告示牌眉頭亮著。
咿?
小樹林呢?
沒了?
什麼時候沒了的呢?
江鴿子四處看看,又倒著走到告示牌子面前仰臉一看,卻見那牌子上面寫著幾個大字“裕盛地產”。
那下面是畫好了的一大片古色古香的園林建築圖紙,可見,未來這裏將會起一座古色古香的,叫鳳鳴會館的高級場所。
江鴿子歪著腦袋思考,端氏,于氏,李氏這三家算是常輝的大戶,基本幹點啥,都有他們的影子。
可這個裕盛哪兒來的?他抬頭又看了一遍施工單位,全部沒有姓氏抬頭呢!
外地來的過江龍,一揮手買了這麼大一片兒地方,還準備投資這麼大的項目,坐地虎竟然沒擠進來?
竟然有人這麼看好常輝?
這就有些意思了。
看著遠處看不見的常青山,江鴿子安靜的凝視了一會,忽噗哧樂了。
想什麼呢?
自己孑然一身,無兒無女,就是現在有個連燕子做伴兒,誰知道人家能跟自己呆幾天兒?
興家,發財這樣的平民幸福,跟自己又有什麼關係呢?
這裏又不是地球老家。
想到這裏,他一伸手,在紙紮袋子裏摸了幾下,摸出一袋子白灰,便在地上畫了一個大的圈兒之後,他盤腿兒一坐,給自己點了一支香煙,便開始燒起紙錢來了。
他說:“小阿弟,對不住了,哥哥今天才想起,給你置辦一套家業……”
不遠處的國家公路上,一輛奢華的磐能大房車穩穩重重的開著。
俞東池盤膝坐在會客室的沙發上,正在看電視新聞。
“……昨天,中州皇室正式對外開放了位於闕眉山的避暑夏宮,這是近幾年來,東大陸皇室對外開放的第十二座宮室,闕眉山夏宮原屬皇位順位第八位繼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