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常明瑾曾幾次約在同一家茶樓,黃玉良曾找人私下探查過這一家的底細,表面上的結果自然是清清白白一生沒有污點的樣子,但憑直覺來說,絕不可能只因為茶香而已。
此時此刻,常明瑾那隱匿多年的母親又將會面的地點定在此處,就更證明了這一點。
黃玉良走進茶樓中,簡略觀察了一下環境,在一層最角落穿著個中式長褂、略微發福的中年男人就是這家茶樓的老闆,待人和善且安分守己。黃玉良曾考慮過,若這老闆的家族是或曾是半妖一族,那也算洗得十分成功了。
門被推開,一陣冷香隨著風鑽進來。
“黃先生怎麼站在這?上樓說話吧。”
黃玉良偏過身,看著眼前溫婉打扮的胡二娘,之前在寒淨寺中那一席華飾紅帔如奪命厲鬼般的模樣……還真是挺難對得上的。
二人走到樓上坐定,幾乎是算準了時間,一壺清茶也由人備好。
黃玉良難以說明這股莫名的壓力從何而來,若從武力來判斷,常明瑾只會比其母更加危險,在面對常明瑾的時候,黃玉良也能有一個清晰的思路,眼下的情況,竟是不知如何開口。
胡二娘將眼神從窗外收回,對黃玉良微微一笑,“北京這天兒真是,你從屋裡看,陽光特足,但是一出門,又是冷得要命。”
是在暗示表面與實際的情況嗎?黃玉良很難不對胡二娘的話做閱讀理解。
“光是站著確實,但是走起來還好,畢竟出門了總會備好外套圍巾之類的。”
“是嗎?大概是男人和女人耐冷程度不同吧,”胡二娘點點頭,“而且人年紀大了,就更怕冷了。”
“您還年輕。”
胡二娘笑著擺手,“只是今天出門多抹了點粉。”
“我覺得這和您的妝容打扮無關,主要還是氣質問題。”
“真會說話。”胡二娘端起茶杯淺淺抿著,“我大概是知道明瑾為什麼願意與黃先生共事了,”胡二娘抬眼看了下黃玉良,又移開目光,“在這世上,一般來說,人總是習慣發揮優點、補正缺點,更是避免暴露自己的弱點,而黃先生是聰明人。”
“您過獎了。”
“據我的一點了解,您不僅善於發揮優勢,還懂得利用劣勢。”
“您……真的過獎了。”
“好吧,就當剛才是彼此的恭維。”胡二娘笑笑,從隨身的包裡拿出一張紙,“您和明瑾有合作關係,具體的約定我並不清楚,但我覺得黃先生是不介意續約的。”
黃玉良心中苦笑,這話的意思可以理解為是之前害她兒子被抓的代價。接過紙後,黃玉良打開看到的是一個漩渦,不知怎的眼神就移不開,盯住看後,那漩渦居然轉動起來,而後慢慢匯聚到一起,形成一個畫面。
無數顆血淋淋的眼珠被串在一起。
再一眨眼的瞬間,那紙片彷彿被火灼燒一般,眼珠不見了,連紙上的漩渦也不見了。
“這……”
“這是一個陰邪的法器,從表面就能看出來。”胡二娘略一停頓,“寒淨寺從內部腐壞了,這件事很可怕。之前一個和尚做了這個法器,雖然現在已經收回,但是黃先生應該也注意到了,這種陰邪的法器並不止一件。”
黃玉良心中了然,是那條一瞬間打散了胡二娘附咒殘魂的黑鞭。
“上次的事,您……還好嗎?據我淺薄的了解來說,那種直接的攻擊……”
“多謝關心,那束黑髮的確可以打散魂魄,但若是有憑體的依存,就不至於造成太大損傷。”
原來那條黑鞭是由頭髮織成。黃玉良迅速整理著胡二娘給出的信息,也算是解開了他之前的一個疑慮。李焱曾說,在寒淨寺救他的白衣男人是赤白玄中的五尾白狐,他的尾巴化成了五棵桃樹成為保護的屏障,這屏障不僅是迷陣,也有對惡念的阻攔;李焱曾注意到桃樹上有很多傷痕,加上五尾狐與李焱同行時虛弱的狀態來看,那作為憑體的桃樹就是被那黑鞭摧殘的。
“目前,從你我兩方掌握的情況來看,應該是還有一人躲在後面,對吧?”胡二娘觀察著黃玉良的神色,看他已準備接收下一個信息,才又繼續,“我雖傷了那小住持,但他也被人救走了,以他當時的狀況來說,已不足以再維持操控之術,但是,明瑾帶回的消息,是他們也不是被石像影響,因為在寒淨寺,石像中的殘魂同樣是被困縛的一方。”胡二娘頓了一下,“我倒不是要黃先生一定要幫忙出力解決這件事,只不過,這個人幾次三番有這樣的動作,今天找上甲,明天就會找上乙,歸根結底的事情,我還是願意相信黃先生能明白彼此的處境。”
真是一場苦口婆心的威脅。黃玉良竟忍不住笑出來,不過胡二娘的話並非危言聳聽,即便他黃家再沒落,也畢竟經由返祖禁咒取回了相當的妖力,成為這場野心裡的目標並非不可能。
但是黃玉良也是真的真的有更重要的、更一籌莫展的事情要解決。
“有一件事,您可能不知道,”黃玉良微微抬眼,“我的……愛人,被您外甥劫走了。”
“今天早上,有一隻麻雀告訴了我這件事。”胡二娘笑著點頭,“我還在考慮您什麼時候會提起。”
“原本是不想的,只是想和您說,眼下這件事是我首先要解決的。”
“黃先生有多了解樊華?”
“並不多。”黃玉良並沒有把握能從胡二娘那討得什麼直接的好處,但示弱示好多有一點信息總是好的。
“說實話,我也不多,尤其是長大後的孩子,願意跟長輩交流的就越來越少了。” 胡二娘思量了一番,“算是一個建議或方向吧。樊華在挺早就訂婚了,我倒是不清楚具體什麼原因,比較清楚的一件事,是薛家當時提出的聘禮要求。”胡二娘略作遲疑,“是一千張藥方。”
黃玉良心中一凜,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只要是略有薄名的半妖家族,必然善使藥物,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黃先生家在藥用方面算是個中翹楚了。”
果然。黃玉良推想不錯,黃家在妖力衰退的時代,為了延續氏族,曾與白家一樣考慮專項發展,白家將重點放在武術劍法,黃家則選了藥物;因為在某種方面來說,致幻的藥物並不罕有,在妖術上輔以藥物,是一種很穩妥的方式。在很長的時間裡黃家都在發展各類藥物,其中尤以致幻致命種類居多,直至遭到那一場大規模的屠殺才動用了禁咒。
薛氏家是古方藥香的世家,當時近二十年未曾露過真容的薛大小姐定親也著實轟動了一把,只不過消息傳播有誤,外人只道是薛氏與胡家聯姻了,樊姓被隱了去,以至於黃玉良一直沒有將兩方聯繫起來。結合胡二娘目前的說辭,以及時間上的推測,樊華當初接近他,是一場偶然的機率太低。
“黃先生似乎是想到什麼了,”胡二娘倒上一杯新茶,“但是別會錯意,據我所知,薛氏並未指名道姓,您當然也可以理解為,這是好事。”胡二娘笑著將添好的新茶推給黃玉良,“您看,明瑾就叮囑過我,跟黃先生聊天要小心,不知不覺就說多了。”
到底是故意還是無意,黃玉良倒是不在意,胡二娘言下之意,就是在暗示黃玉良用自家的藥方去動用薛氏的力量,這是他做不了主也不願意去做的,但換個方面考慮,能有一個隱藏的籌碼倒是不錯,怎麼用就是另外的事了。
“我倒是真的挺好奇常明瑾是怎麼評價我的,因為……我感覺自己從來沒有處於上風過。”
“是啊,鋒芒源於傷人的尖刃,這個道理黃先生明白得很,我之所以認為黃先生懂得利用劣勢,不正是因為您向來坦蕩盪地顯示出自己'毫無威脅'的一面嗎?”胡二娘臉上笑意依舊眼中卻已褪盡,“贏取信任就是一把棉中劍,黃先生作為商人,這把劍用得確實漂亮。”
黃玉良的手心有點冒汗。
“也正像我之前所說,人人都會有弱點,只看選擇是隱藏還是揭露。黃先生,恕我冒昧問一句:您剛才所說的愛人,是您的弱點嗎?”胡二娘沒等黃玉良回答,“依我看來,可能是,但如果這個弱點成為致命的,那即便是疼,您也會毫不猶豫地斬斷吧?”
“很不幸,沒錯。”
胡二娘的笑意又顯露出來,“當弱點不能再當做武器的時候,就不再是弱點了,我明白了。”說著,胡二娘從包裡拿出一隻口紅,遞給黃玉良,“當是這次的見面禮。”
黃玉良知道這口紅不是凡物,但仍不知該不該接,“這……”
“您的嘴唇上有樊華妖氣的殘留,還用我說得更詳細些嗎?”見黃玉良面露窘迫,胡二娘倒是顯得很高興,將口紅放在桌上,“這痕跡雖然也會隨時間散去,但儘早抹消沒有什麼壞處。”
“我等沒人的時候吧。”黃玉良收起口紅,胡二娘這一席話透露了相當多,但她也是不能再透露了,畢竟這是人家家傳的秘術。即樊華變化成他人的方式是通過親吻,那麼這種行為供以鏈接的媒介:唾液,必然是這樣。
“我相信還會有跟黃先生見面的機會的。”
黃玉良頜首,“您慢走,我有點捨不得這茶,再坐一會兒。”
“黃先生規矩真不錯,替我向您母親問好。”
半妖之間有這樣一個大家才會注意的規矩,就是兩方會面後不一起出門,意為自己不會跟踪對方,雖然說若真有此心會有諸多手段,此舉更多是為了表明態度。
待胡二娘走後,黃玉良回想起剛才的對話不禁泛起冷笑,有一件事很重要,胡二娘永遠都不會知道。
李焱是他的弱點沒錯,但是對方並不需要他的保護,他相信這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