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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屑》第184章
第一百八十四章

三年之後,李焱和黃玉良應常明瑾之邀,前往雍和宮。

這一天,便是當年眾人在秦嶺深處大戰之日,不說驚天地泣鬼神,也是凶險一役,當中死傷不少。按照正常規律,靈魂最遲三年便會入六道輪迴,此次前來,也是為留在當時的死者上香祈福。

黃玉良從車上下來,拄著一根拐杖,李焱上前扶了他,二人慢慢走著。

當年黃玉良有幸撿回一條命,回京之後便著手治療,頗為頻繁地飛往德國。手的手術還好,只是不太能提重物,陰雨天氣時會隱隱作痛,但腳傷卻是實在難以恢復以往。

接受手術的第一年,黃玉良表現得比誰都要樂觀,積極配合治療、積極復健,這種情況持續了長達八個月之久。當他發現到自己彆扭的走姿已經成為習慣,時間稍長便支撐不住時,就知道了這已經是最好的結果。

在此期間,母親黃穎決定真正平和的接受自然的休息,也讓黃玉良受到了打擊,他當然知道母親受不了往日痛苦回憶的折磨,讓她再自欺欺人一次也是殘酷,便尊重了她的意願。

越是心中痛苦難忍,黃玉良在李焱面前就表現得越不在意,但他又是何等的善於看人。當黃玉良意識到李焱已經發現自己的狀況已成定局,並且毫無嫌棄,甚至願意配合他表面的開朗時,黃玉良心中就積攢了一種難以名狀的怨氣。

他自己也沒有意識到,這是對最親近的人,專有的殘酷。

他開始沒來由的發脾氣,看什麼都不順眼,一掃往日的冷靜從容,治療復健一概不去,甚至於有一段時間為了不看到自己的走姿,自暴自棄的整日坐在輪椅上。

李焱一句怨言都沒有。

但也正因如此,反而引起了黃玉良更大的怒意,他開始更加自厭,數次想要逼走李焱。

“我什麼都沒有了。”

李焱的腳邊是黃玉良摔碎的茶杯,拉緊窗簾也不開燈的房內,黃玉良幾乎看不清李焱的身影,但是他知道,也一輩子都會記得這全力收緊的哀傷。

這兩年之中,李焱沒有表露過一次軟弱,也沒有流過一次眼淚,甚至於送爺爺走過飄滿白芒的街,也是昂首挺胸帶著自豪與驕傲。他眼見一個又一個親人離開,也不會可憐自己,但是內心深處是真的毫無傷痛嗎?

他就那樣默默地守在黃玉良身旁,等著他用自己的雙腳從抑鬱的泥沼中走出,一如當時他在火牆之外的信任。

黃玉良認定這是照亮他的光,他在那天離開輪椅,撲向這團永不熄滅的火,再次振作起來。

雍和宮內香火繚繞,偶有鐘聲佛念,敲在人心,驅走煩擾喧囂,黃玉良想起過往,覺心境平和,甚至能笑顏以對。走上台階,到了平穩地方,李焱就放開了黃玉良,讓他自己走。

“我上殿裡看看常明瑾到了沒。”

李焱剛走到大殿門前,就見常明瑾和林紫從裡面走了出來。

“你們倒挺準時。”此時人不多,常明瑾順著李焱過來方向,就看到了黃玉良倚在欄杆處。

“李哥好~”林紫笑著,朝李焱輕輕點頭致意。

“你也來啦?”李焱也笑著,將二人引到黃玉良邊上。

常明瑾看著黃玉良,黃玉良則看著常明瑾身後。注意到黃玉良視線,常明瑾不由得露出個輕笑。“別看了,他不是為你來的,”隨即下巴指了指旁邊的林紫,“她才是。”

黃玉良發覺失禮,趕忙朝林紫問了好,隨即又不自覺看向常明瑾身後,這一舉動甚為明顯,李焱也順著看過去,就見一年輕人露出個淺淺的笑容。

“哎?咱們……是不是在哪兒見過?”

“可能是見過。”那年輕人笑著微微欠身致意,他身形長相甚為普通,似乎與街上每一個行人無異,但細看之下又覺面容俊秀,氣質清絕。

“別裝了,”常明瑾翻了個白眼,“說正事吧。”

“三年之前,我受……”林紫上前來,手向常明瑾擺了一下,“所託,所以沒能及時趕去幫忙,以至於有些事……很遺憾。”林紫看向李焱,對於祁紅偉的身故表示遺憾,“而且由於我實在人微言輕,實在是……求不下來一隻桃子。”

“一隻桃子?”

“你不記得了,”常明瑾接下話頭,對黃玉良,“當時你我在夢中商議設計那百骨妖魔,我是聽那計謀實在凶險,不管是你還是樊華誰被抓了都是非死即傷,樊華還好說,大不了我協助他用描骨畫皮恢復,但是也像那妖怪說的,你一個人類是使不出那法術的,所以就得找一個保你周全的東西,”看著黃玉良不可思議的表情,常明瑾甚為不爽,“雖然你不記得了,但我說了保你平安無事。”

李焱一聽常明瑾話中意思,不由得大喜,“那他……他的腳……”

“說起來,這也是李哥積下的福報,”林紫說道,“本來,我求了三天,也求不來一隻桃子……”

“桃子到底是什麼意思啊?哪兩個字啊?”

黃玉良早已聽出林紫話中端倪,拍拍李焱示意他不要打斷林紫,讓她繼續。

“然後就在這時候吧,有人給了我一隻梨。”林紫手上一翻,一隻梨就從掌中出現,她將這梨遞給黃玉良,“好在黃哥性命無虞,這梨就能讓你好起來。”

黃玉良接過來,定神看了許久,又抬起頭看向李焱,只見他眼神亮晶晶充滿喜悅,自己心中也是無限歡喜。在這第三年的時間裡,他已經全然接受了殘腳的事實,只想李焱在身邊就什麼都不怕,此時此刻不想竟然真能恢復康健,這是怎麼也意料不到的。

“是……那位……”

“是她……是……”李焱瘋狂點頭,他當然也沒想到,當年將他從無盡噩夢中解救出來的梨婆婆,又在此時幫助了黃玉良。李焱不禁拉住林紫瘋狂感謝,“幫我謝謝奶奶,幫我謝謝她……”

“我們都要謝謝你。”林紫笑著穩住李焱,又轉頭催促黃玉良,“黃哥快吃吧,我還等著你完好如初的跟我進去上香呢。”

黃玉良點點頭,拿起梨放到嘴邊,那水靈靈的梨子就“倏”地化成一股氣流,飄向了他喉中,黃玉良只感覺一股清甜直達丹田,隨後蔓延至周身上下,久久不散。

“感覺怎麼樣?”

“沒有什麼……太明顯的感覺……”說著,黃玉良從欄杆上直起身子,當身體重心轉移到雙腳之時,他已察覺到這種改變,這感覺既陌生又熟悉,甚至於他想了半天,只憋出一句話,“我覺得……很好。”

常明瑾輕笑,“居然從你嘴裡冒出這麼個沒水平的形容詞。”

黃玉良也不禁輕笑,“常老師,我還想吃桃子。”

“好啊,那我現在就把你打成眉毛以下需要截肢的程度,再讓林紫幫你找桃子。”

“別別別別別……”李焱深知跟常明瑾說話得順著來,“謝謝常老師,謝謝林紫……”忽的,李焱意識到他們說了半天,把跟在常明瑾後面的年輕人晾在一邊許久,有點過意不去,“啊……也謝謝這位,您應該是跟林紫一起的吧……您……”

李焱看著這位一直微笑的年輕人,忽然就想起了他是誰。

“啊……您……您是……”

“您的腳雖然好了,但由於是突然恢復,可能還需要再習慣一下,我建議您多走動走動。”

常明瑾聽到此,又轉頭對林紫,“你帶黃玉良上殿裡上香祈福吧。”

黃玉良跟林紫朝大殿走去,路過那年輕人身邊,微微欠身,“非常感謝。”

待二人走遠,常明瑾還以正色,面對那年輕人,“他已猜出來了,但是猜得也不對,你是否願意告訴他?”

李焱看著二人,他想起這一位年輕人就是當年帶走林紫的人,而且早前他曾向常明瑾道明,他已猜到這位的真正身份是化作蓮花的九尾狐,皈依之後的他面貌從來都讓人記不住,也可謂是佛法眾生百相而無相了。

“這倒是沒有什麼必要,我也不是專為澄清來的。”疑似九尾狐的年輕人伸出手來,讓李焱意外的是,他手中拿著的竟是寒淨寺那件至寶蓮花,當時李焱再去洞窟查看時並沒見到此物,還以為是被三昧真火燒掉了。“我當年在李先生面前現身,除了他意外沾染邪念之外,更因身內有一脈正元金炁之故,這純淨的先天之氣乃仙聖之礎,所以我不得不來瞧瞧。 ”

“明白了嗎?”

李焱一臉茫然,“明白什麼?”

“你身上那一縷金炁是別人給你的,都能引他出來,更別提真正擁有的人。”常明瑾指著蓮花,“看看這裡面。”

李焱順勢看過去,只覺在光照之下,那蓮花內部七色光華流動。

“莊嚴悲憫,明鏡台遍聽百態,又怎麼能忍心使之消散於世?”

隨著那年輕人所說,李焱就見蓮花中現出一人面容,雖雙眼緊閉,與他並無交流,但神色平和舒緩,全不似當日最後一面,受三昧真火無盡灼燒之苦。

李焱鼻尖一酸,絕想不到能再見生父祁紅偉,原本以為他已被真火燒至魂飛魄散,沒想竟被保存於這蓮花之內,忽然間就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年輕人將蓮花交給李焱,轉而對常明瑾,“此情此景你也是心無掛礙了,是不是?”

“我沒心沒肺慣了,不會把這種事放心上。”

“嘴硬,不可愛。”

常明瑾打開年輕人戳在他臉上的手,“你這次沒因為擅自插手被關禁閉嗎?”

“我上次是因為對人施咒之故,”年輕人看向捧著蓮花的李焱,“這一次只做拾金不昧之人,並不踰矩。”

常明瑾轉頭又對李焱,“這蓮花之中盡是得道高僧,也或許有和你父親一樣的,因為機緣又解救萬千生靈的人,他不會和你交流,也不會永遠困在其中,或許得到成佛也或許會轉世,但是眼下你可以時常看到他。”

李焱一臉難以置信,“你要把這蓮花給我?!”

“想得美,”常明瑾翻了個白眼,“你可以拿一段時間,但總歸是要還回去,你有的是時間看,先說正事吧。”

李焱驚訝居然還有事找他,能再見祁紅偉已使他萬分欣喜,這時恐怕常明瑾說出什麼都是會答應的了。

“寒淨寺現在只有常行一個人,既保不住蓮花也傳不得那破魔法咒。”常明瑾嘆了口氣,“這和尚起了這麼個法號,就意味著是個沒閒著功夫的人,他在滿世界尋找適合的靈童,林紫當然也在幫忙,今天就是來問問你,是不是也願意幫這個忙。”

“可以啊!當然可以啊!”李焱說著,又忽然頓住,“但是我怎麼知道誰是靈童?”

那年輕人笑著,“佛法因緣際會彈指剎那間,順其自然即好。”

佛法無邊,常明瑾的白眼也是無邊,“說完了,他也答應了,你走吧。”

那年輕人又伸出手來在常明瑾臉上戳了一下,笑著往大殿而去。

李焱也是沒想到有人能跟常明瑾動手動腳,“他……就是那個……九尾狐吧?”

常明瑾看著李焱,半晌,伸手點在他手中蓮花之上,“蓮花八瓣,早就沒有九尾狐了。”

李焱似懂非懂,依稀記得有個傳說,大約是這九尾狐自斷了一尾,如此說來,那的確是沒有九尾狐了。

“我其實很好奇你們怎麼認識的,他也是讓你幫忙了嗎?”

常明瑾沉默一會,“沒有九尾狐了,也就不應有他留下的東西。”

九尾狐留下的東西。李焱看著常明瑾,除了神秘的傳說之外,就只有三個徒弟和逆方玄經,那三隻靈狐的傳說比九尾狐本身還要虛無縹緲,黃玉良早年幾乎查不到任何相關的記載,常明瑾如此說,更像是在暗示,他們的存在被人刻意地抹去了。

七尾狐被夢貘吞噬,五尾狐的靈魂被送入輪迴,只有三尾狐的半妖一脈尚存,但胡家幾乎不對外聲張祖宗過往,甚至於隨著未來的延續,這一血脈也會被稀釋乾淨。這三隻靈狐,的確是再難有人知曉了。

除此之外,三年前胡家的一場變動幾乎無人不知,就是在他們消滅百妖骸骨回京途中,胡家本家的玄經殘卷被火焰焚盡,誰也撲不滅那火焰。樊華曾目睹三昧真火,所以判斷殘卷上火焰亦是如此,間接證明了那玄經上的毒咒並非常明瑾所做,胡家人痛惜之餘,也是萬般無可奈何。

如今說來,當真如此嗎?

“如果……”李焱忽然就想起了一個非常殘酷的假設,“我是說,如果你找玄經不是為了自己,那……我大概也了解他為什麼允許你學了。”他已從黃玉良那聽說,混血半妖死後魂魄直接消散於天地,沒有入輪迴轉世的資格。所以即使常明瑾學了玄經,只要他不傳授給別人,那麼在他死後,這一卷就意味著與他一同消失。

常明瑾為救化為白蛇的前世兄長,與九尾狐達成了兩個協議,第一件事是在取得描骨畫皮之後,化解七尾狐的怨魂,第二件事,便是盡力搜尋世間遺落的玄經殘卷,並將之銷毀。

銷毀玄經殘卷一事,千年來一直由罕見的混血半妖代行,最主要的原因,便是李焱所想那般。常明瑾當然明白這是亮在明面的利用,混血半妖心智天生有異,若是沉迷於玄經咒法,難免走火入魔自取滅亡,若是一生足夠克制,最終結果也與目的一致。

“怎麼?看你的表情,似乎還有點可惜。”

李焱搖搖頭,“也沒有,就是覺得,你居然會甘心,有點不可思議。”

“不甘心的,活了上千年也是不甘心,也就苦了上千年。”常明瑾輕笑,“早點想明白這點,就早點盡興。”

“你倒還好了,有個明確的目標,”李焱看著手中的蓮花,真是一籌莫展,“找靈童的事,他說……什麼順其自然,我要怎麼幫忙啊?”

“佛法最常說在又不在,有也沒有,你問我,我怎麼給你解釋?那意思就是你幫,就是不幫,不幫就是幫,不用刻意去找,也不用刻意的不找。 ”

李焱整個人都懵逼了。

“總歸是,”常明瑾又從上到下看了李焱一遍,“他相信你跟佛法有緣吧。”

“我可是不可能出家當和尚的啊。”

“這我還不知道?”常明瑾坏笑著,“沖你和黃玉良上床那個模樣,下地獄浸油鍋都不多。”

“你!”李焱耳根子都紅了,手上不由自主摀住了蓮花,似乎是怕被誰聽見,“你……說什麼呢,在這種地兒說這種話,說什麼呢你… …”

常明瑾看著李焱手中的蓮花,說他與佛法有緣那是好話,陰暗了想,也無非是因得他捨不下與祁紅偉見面的機會,說到底,皈依佛門的狐狸也仍舊是狐狸,慈悲心腸裡也少不得精明心計。常明瑾已上了這賊船,難道會嫌多一個伴兒嗎?

他著實不需要描骨畫皮永生往復,這一世就足夠盡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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