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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養忠犬不如養忠龍》第6章
第6章

   屋裡導演握著茶杯和製片人爭乾了嘴皮,鼓著胸膛想灌口水順一順,一抬眼就看到副導演帶一位青年走到門前。

   他毫無準備地對上那雙盛滿笑意的眼睛,捏著杯蓋的手頓時滯住。

   此時簷外依舊垂著延綿不休的雨幕,連庭院裡的綠植都浮著層灰色。

   然而就在這樣一片色調單乏的背景裡,那人的身形就跟光斑似的晃過來,距離一縮短,面孔一清晰,好傢伙,灌在耳朵裡的亂七八糟的雨聲交談聲都淡去不少。

   與其說導演是愣住,倒不如說是驚住,他再怎麼沒名氣沒口碑,好歹也在片場忙碌了近十年,面貌俊美的圈裡人沒少見過,不至於被對方長相震住。

   只是當下的這些明星,甭管是男是女,從娘胎裡帶出來的那張臉究竟是什麼模樣都屬於秘密,私下裡都得頂著堪比回爐重造的完美妝容,好看是好看,就是少了點貼近生活的真實感,一眼就知道是摻了假的。

   而對面那個人,臉上乾乾淨淨,五官卻又扎得人眼疼,再加上出現突然,換了誰都得驚一下。

   他把青年打量一遍,轉過頭才發現剛剛還圍在旁邊爭得言猶未盡的幾人都對著門口一臉訝然,收回目光後相互對視幾眼,神情有點難以捉摸的相似微妙。

   黎之清走到副導演面前時,對方臉上的每個毛孔都像便秘,最後光是問了名字就示意他跟自己去身後的房間。

   他沒走進門裡就被一屋子的人用力盯著,黎之清看清眾人的衣著打扮,大概明白過來自己被叫到這裡的原因,迅速揚笑道好。

   副導演向其他人介紹說:「這是今天來劇組送盒飯的,叫黎之清,我看體型合適就叫過來,你們看看……怎麼樣。」

   導演聞言和製片人交換一個眼神,面露猶豫。

   黎之清穿著件對襟設計的白色襯衫,透著輕微的復古風,袖口挽至小臂,露出線條恰到好處的纖薄肌肉,下身搭配一條深灰色的亞麻夏褲,雙腿雖瘦卻修長筆直,很是養眼。

   那頭長髮被一根髮繩整齊綁在腦後,不但沒將過份奪目的五官修飾得偏向柔弱女氣,反而把氣質襯托得更加超塵拔俗,整個人精緻又不媚世,看著只讓人舒服。

   除去別的不談,單是這張臉放在劇裡就很難不引起觀眾注意。

   因為長相太好不敢選用,這還真是……

   「讓他試試吧。」副導演對導演做了個口型。

   製作人收回貼在黎之清臉上的視線,也看過來,眼神裡流露出同樣的意思。

   叫都叫過來了,總該給個嘗試的機會。

   開拍前的試鏡現場不是沒有過讓後面排隊等待的人直接離開的情況,可今天被那樣一雙眼睛含笑看著,他總覺得有層隔膜黏在嗓子眼裡,沒法輕易說出拒絕的話來。

   幾個人看來看去,最後導演把杯底往掌心一砸:「你以前有過表演經驗嗎?」

   「沒有,」黎之清頓了一秒,眼神柔軟下來,嘴角弧度更深,「只在小時候和家人念過台詞取樂。」

   導演深吸一口氣,又用力吐出,指腹在杯壁反覆摩挲:「是這樣,我們現在缺個配角,戲份很少,今天就能拍完,工資日結,你願不願意試一試?」

   黎之清眼神閃了閃,攥了攥指尖,笑著點頭:「很榮幸。」

   副導演一看導演這時竟然還拿劇本到黎之清面前挑選片段讓他試演,就知道他也不好意思對那張臉直接拒絕,想藉口演技不行打發人走,不由暗歎一口氣,莫名對青年抱有愧疚。

   這是一部仙俠題材的作品,男主本是一方除妖世家的嫡長孫,天下動亂中世族慘遭屠門,只有他一人免遭死劫,四處流落間幸得恩師賞識,在劇情推進下開啟主角光環,不僅解開多年前的重重謎團,重振家業,還順帶愛情友情雙豐收。

   劇集不多,實打實的小製作,屬於觀眾挺受用的套路,不能多喜歡也不會多排斥,會火的可能性不大,同樣沒可能不回本。

   黎之清要飾演的是男主父親,雖貴為嫡長子,可惜體弱力薄,難繼家業,有幸娶了一位天下共譽的厲害夫人。男主向來看不起這個沒用的父親,包括後來流落在外,心心唸唸的只有臨死護他出逃的母親。

   然而當男主被困老宅命若懸絲時,偏偏是借助父親遺留的殘魂脫險。此後抽絲剝繭,男主逐漸意識到自己的父親不僅不是廢物,反而是被肉身拖累的大能者,自己的黃金外掛也是遺傳自他。

   可憐他的短命老爹儘管被親兒子蔑視到死,嗝屁前還是違天卜了一卦,預見男主日後身死道隕,寧願撕魂碎魄自毀輪迴也要為兒子留下一線生機。

   這個人物戲份很少,名字都沒標出,和護夫護子淒慘死去的夫人放在一起,處理得當絕對會是替男主賺足同情的淚點。

   副導演為黎之清挑選的是人物晨起的一段,由於只是試演,床鋪被籐椅代替,省去了起身的部分。

   黎之清歪頭琢磨了一下,解開髮繩後坐上籐椅,氣質驟然轉向內斂沉靜。

   他雙手覆在膝蓋,姿態隨性端正,眼睫低垂,唇角含著淡淡的笑,眉目間不顯絲毫病者的弱態。

   小角色的試鏡一直由副導演負責,他看過不少人對這段的演繹,大多都是皺眉含愁,一眼看去就知道是個病人,而黎之清卻笑得純粹輕淺,長髮伏在肩頭,乍看之下睏倦未消,哪有一點病態。

   他剛要搖頭,籐椅上的黎之清卻突然掀起眼睛,光影投入後折照出柔軟的潤澤,笑意被烘托得愈加融暖。他看向旁側,身體沒動,眼神微斂。

   明顯是在制止身旁人的動作。

   這個念頭自然而然地撞進腦海,這一回,導演是真的有點愣了。

   他只負責小劇集的製作,接觸的多是資歷淺不入流的演員,少有演技可談,只是簡單一瞥就讓旁觀者輕易看出意圖的,他還真沒機會見過幾個。

   這個叫黎什麼的青年毫無表演經驗,哪來這麼活的眼睛。

   「這是拒絕誰?」身後有人嘀咕問道。

   導演合起杯蓋,專注去看:「服侍起居的家奴。」

   果然,收回那一眼後,黎之清笑意不減地抬起手,代替家奴用髮繩綁起兩側遮住視線的頭髮,繫法繁複罕見,良久才打出一個結扣。

   定魂結!

   導演結結實實吃了一驚。

   定魂結在劇中的設定是定神穩魂、防止生魂離體,由男主族內創出外傳,而男主父親的病因就是肉身難承魂魄之重,族中人人束髮戴冠,只有他每天低綁頭髮,在髮帶上施用定魂結實在理所應當。

   導演組之前完全沒有留意過二者聯繫,實在是角色太小,劇本刻畫不多,情節相距又遠,沒人在這上面花過心思,現在被黎之清乍一點出,倒是讓人生出點小小的震撼來了。

   剛剛他在黎之清面前恰好翻過那張記有各類設定的匯總稿,估計被他碰巧掃進眼裡。

   導演沉默幾秒,輕聲感慨:「倒是心細。」

   施完法結,黎之清沒有急著站起來,依舊保持著端正的坐姿,單薄的胸膛略微加大起伏的幅度,氣息通過唇縫慢慢吸入吐出,幾個回合後漸漸平緩下來,而這個過程若不留心根本難察異樣。

   沒有任何皺眉輕咳,他始終掛著抹笑,隨後撐身起來,不疾不徐地邁步走近窗邊,短短的一小截路,卻直讓人看得心裡發揪。

   他舉步時身姿挺拔,清俊飄逸,活脫脫一位氣度不俗的世家公子,只是每一步似乎都踩在雲端上,沒有一次落到實地,脊背挺得再直、步調走得再穩都像是一桿細直薄脆的青竹,隨時都有可能折斷倒下。

   導演托著茶杯,眉毛慢慢皺了起來。

   在室內這群人裡,劇組場記是年齡最小的,年初才被師父帶進組裡,見識和其他人相比要短淺很多,這會兒看得一顆心都提著,等黎之清在窗前站定,直接長長舒了口氣。

   外面雨聲正盛,天空黑沉壓抑,窗前的一尾芭蕉被拍砸得震顫連連,實在不是什麼值得欣賞的光景。

   室內一時間除了雨聲再沒其他的聲響,剛要靜到壓抑,站在窗邊的青年突然輕笑一聲。

   柔和低緩的嗓音像是從山間石縫裡湧出的一彎甜泉,輕慢又不容抗拒地洗浸過四肢百骸,空氣裡的沉悶感覺霎時便如煙雲水霧般瀰散消去,身心只被那一股淡淡的輕鬆愉悅填充滿當。

   導演沒來得及回憶這時怎麼就突然笑出聲音,黎之清很快轉身過來,窗外的光亮將側臉剪裁出難挑瑕疵的輪廓,隨即目光從眼尾陡然溢出,投向導演組身後的那片空氣,纏綿得近乎實質的濃情蜜意裹捲著膩死人的溫存柔暖迎面拂來,墜在眉梢眼角的深深笑意毫不吝嗇地漸次綻開。

   ——他的心上人來了。

   所有人不約而同地產生這一想法。

   然而轉過視線,身後卻空空蕩蕩,只有一面古舊的牆壁,上面掛著一塊用作記錄的白板。

   導演把白板上的日期在腦子裡過了兩邊才恍然回神。

   他猛地把腦袋甩回來,黎之清已經收回眉目間所有的濃烈情緒,把頭髮紮回原來的樣子,迎上他的目光禮貌鞠身,在前方站定。

   導演暗暗把茶杯握緊,雖不至於被對方不顯生澀的演技震住,但一個普普通通的小角色能被演出這種滋味真讓他覺著驚愕了。

   沒錯,男主的父親絕對不是只會咳嗽、走路靠扶的尋常病人,正因為命不久矣諸事不便,所以他對任何能力範圍之內的事情都會親力親為。他比其他人更懂得活在當下,怎麼可能還會觸景生情愁哀纏身。

   睿敏隱忍的大能者,氣度不凡的嫡長子,就該是這樣。

   「這個好!」

   導演還在回憶黎之清的神態細節,門外突然響起一道驚喜的高呼。

   眾人紛紛循聲望過去,唯有黎之清陡然繃緊了肌肉。

   他隱約察覺到一陣微弱的寒意從腳心直竄頭皮,給他一種被人探尋徹底的強烈不適。

   那一瞬間,簡直透骨生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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