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赤壁

　　次日上午。

　　天色大明，遠望天空盡頭，深色宇宙能瞥見各色星球運轉。

　　琳琅星依舊是百業興旺的樣子，星球上公屏播放系統迴圈播放著文明建模展覽的消息——

　　身穿墨綠色制服的夏蟲人，以及身穿銀灰色制服的星海人群像交替出現在宣傳片中，水墨山水奔湧大河在他們站立的身影後閃現。

　　民眾們生活工作之餘，偶爾會停下來仰望一番屏顯，點評兩句展覽。

　　“是圖書館那邊的人啊，來頭挺大啊。”

　　“我們琳琅星可是背靠落雁呢，無論是理論還是實操都是夏蟲最拿得出手的星球之一啊。“

　　“大傢伙兒，文明館這次籌備的項目是什麼誰知道啊？”

　　“好像是，華夏文明…的什麼紅壁賦？”

　　“【赤壁賦】啦，走啊，去看看？”

　　“行啊！走著。”

　　琳琅文明館，朱紅色的內館展覽館大門緊閉。

　　工作人員們忙著准待星海人的最後接洽事宜，人聲熙攘。

　　老秦在那頭招呼兒子去左邊幫著佈置東西，秦漠飛沒回應，跑過去幫著搬了搬東西，看著父親又在那頭招手讓他過來，撇撇嘴，朝另一邊跑過去。

　　“…”

　　小李在一旁核對赤壁賦建模的順序，就看到小秦同志面無表情走過來，拍拍他肩膀道：

　　“怎麼了，大飛？“

　　秦漠飛：“…”

　　秦漠飛：“李哥，別叫我這個名字成不？”

　　“…”

　　小李笑道：“怎麼了，我覺得秦大飛挺好聽的呀，你非要改成漠飛，”

　　他看了看隔著老遠的老秦，心道這又是家庭矛盾，便說道：

　　“你要是真的不想跟著你爸晃悠，去找我們組那幾個兼職的吧，裡面還有個你校友呢。”

　　“…”

　　秦漠飛豎起耳朵：“校友？”

　　小李點頭：“是啊，你落雁大幾來著？”

　　秦漠飛從兜裡摸出校徽，上面一雙大雁環繞的落雁二字雋永古樸。

　　是大二還沒擇系的小萌新。

　　小李摸摸下巴上的胡茬，“噢，那個兼職實習生是你學姐。”

　　說完，小李露出一個興味的笑容，拍拍秦漠飛手臂道：

　　“你小子可以啊，正好趕上明年好時候。”

　　“百年校典，你正好可以參加啊。”

　　“百年？”

　　小秦同志抬起一隻眼皮，口吻興趣淡淡。

　　小李見是上司家的兒子，也沒什麼禁忌，便透露道：

　　“咱們江南域的落雁百歲生日，其他三域肯定要給點面子。”

　　小秦：“比如？”

　　小李：“漠北域荒西域不敢說，但是老大盛東域的羞花兒是肯定要來觀禮的。”

　　小秦：“噢。”

　　小李：“…”

　　這小子真討嫌。

　　秦漠飛撓了撓頭，望望四周，問道：“李哥，你剛才說的那個我學姐，是哪個系的啊？”

　　小李沒好氣道：“赤壁賦專案實習，你說那個系的？”

　　“建模系啊。”秦漠飛口吻懨懨道，“叫啥啊？”

　　“叫瑞亞。”

　　“…誰？你說誰？”秦漠飛刷的轉過頭來。

　　“沒錯，就是那個99屆的啊。”小李笑道。

　　“…”

　　華天鳴徹夜未眠，正在一旁哈欠連天，驚歎比自己勞作時間還長的師妹怎麼跟沒事兒人似的。

　　瑞亞帶著黑眼圈，卻依舊眼神明亮，抱臂盯著文明館會典現場。

　　星海人從飛船裡走了下來。

　　他們身著銀灰色長袍，個個都帶著一種長久浸淫書海的感覺。

　　“…”

　　像文化人，瑞亞思忖。

　　“欸，”華天鳴戳戳瑞亞，好心道：“沒必要這麼上心啊，你只是個兼職。”

　　“文明館不會讓你湊到最前面的。”

　　“你做的早已遠超你該做你能做的了。”

　　“不累啊你，一夜熬夜貓子。”華天鳴看著師妹有些血絲的眼瞳，心疼的歎口氣。

　　不遠處夏蟲人和星海人言笑晏晏，客套寒暄，老秦笑容熱情謙遜，對著星海人做出了請走這邊的手勢——

　　瑞亞盯著兩行人走近，離展覽館朱紅色的大門越來越近。

　　華天鳴的話猶在耳邊，瑞亞點頭道：

　　“師兄說的是。”

　　“我只是有點在意而已。”

　　華天鳴：“…”

　　噫，你這叫有點在意？

　　半夜不睡改建摸，還溜門撬鎖，這叫【有點】在意？

　　瞧瑞亞在意又嘴硬的樣子，華天鳴搖頭，理解她面對自己第一份大型建模的期待和興奮，有心分散她的注意力，道：

　　“你這個樣子啊，最好是不要讓趙老師看到。”

　　“..”瑞亞不解，轉頭望向華天鳴。

　　“師傅很討厭商業化建模，他是個純戰道人，認為建模應當純粹。”

　　華天鳴道，神色淡淡。

　　“這不算是商業建模。”不存在獲利，瑞亞道。

　　“..“

　　重點不是前半句啊，華天鳴揉著眼睛一笑，答非所問道：”你知道大五戚建國學長是咱倆同門師兄吧？“

　　瑞亞點頭。

　　“戚師兄天賦很好，校典你倆正面剛過你肯定知道。”華天鳴逗趣一句。

　　瑞亞：“…”

　　短暫的照面，被摁在地上揍。

　　瑞亞再次點頭：“天賦極其出眾。”

　　“但他是個百用人才，師道齊主任也很喜歡他，好像是大四的時候吧，齊主任主持論語講道建模的時候，不知道怎麼回事戚師兄也參與了，嗯——”

　　華天鳴停頓了一下，瑞亞偏頭，接話道：

　　“——效果很好？”

　　“…”

　　華天鳴感歎：“特別好，那一套論語建模當初展示的時候萬人空巷，後來直接被挪移到盛東域聯盟館去了。”

　　“…”

　　瑞亞明悟，“所以，戰道戚師兄出名了，卻是因為…師道建模作品？”

　　怪不得趙老師不爽，要我估計也會有點膈應。

　　華天鳴含糊道：“也許吧，趙老師和齊主任關係本來就時好時不好，這事兒搞得肯定倆人心梗。”

　　瑞亞皺眉，難以理解道：“也許確實有些不合適，但這應該發展不到要把戚師兄逐出師門的地步？”

　　“…”

　　華天鳴噓了口氣，“這才是我剛才說那句話的重點。”

　　“趙老師討厭商業建模，更討厭不專注於一道的建模師。”

　　瑞亞：“…”

　　原來如此。

　　不遠處的老秦客套話講的差不多了，打個響指，會場內開始公放赤壁賦的朗誦。

　　“…”

　　華天鳴聽了幾句，道：“所以啊，師妹，我說你要小心。”

　　瑞亞點點頭，還是說：“可是，師兄，這赤壁賦不算是教化性質的建模——“不待她說完，華天鳴打斷道：

　　“——可它也不算是戰道用途，對吧？”

　　“…”

　　瑞亞無話可說，灌入耳中的聲音是赤壁賦的經典語句：

　　[浩浩乎如馮虛禦風，而不知其所止；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

　　朗誦的男聲朗潤又雄渾，仿佛喉間帶著江上的回聲。

　　“…”

　　華天鳴噓聲：“嘖，大二建模基礎填空題，哈哈，人生何處不相逢啊。”

　　“總之，你放寬心，我不會漏嘴的。”畢竟是好不容易盼來的嬌軟師妹…當然軟不軟另說，好歹是師妹啊。

　　“至於趙老師——”金髮師兄嘬嘴唇發出輕響，“你就當體諒一些老年人奇特而固執的毛病吧。”

　　瑞亞：“…”

　　瑞亞沒忍住笑了起來：“謝謝師兄啦。”

　　星海團移步再靠前，訊者準備攝像拍照。

　　“…”

　　圖書館的尚清華被老秦引著，走到了展覽館前面，大棚式的建築，能感受到內裡磅礴的精神力。

　　身後他弟尚復旦低語：“我怎麼覺得這逸散出來的精神力不太像秦主管的精神力標記呢？”

　　“…“

　　尚清華看了尚復旦一眼，二十一歲的小年輕復旦同志一滯，撇撇嘴沒再吐槽。

　　“…”

　　老秦並沒有注意到身後兩位貴賓的交流，他將鑰匙插進鎖孔，笑容熱情道：

　　“各位，也許在星海圖書館面前展示建模是班門弄斧。”

　　“不過，我們夏蟲也確實是精心準備了。”

　　“接下來，就請各位欣賞夏蟲琳琅的[赤壁賦]吧。”

　　話落，老秦雙手用力，將朱色大門推開！

　　側道上，瑞亞握緊了拳頭。

　　華天鳴臉上的笑意胸有成竹。

　　推開門，一攏淡薄霧氣首先飄了出來。

　　江水的腥氣帶著河草的鹹腥和蘆葦的清甜。

　　未見全景，先‘聲’奪人。

　　尚清華眼睛發亮，忍不住快走幾步，忽略了老秦驟變的臉色。

　　老秦：“…”

　　團隊沒有進行嗅覺建模…吧？

　　老秦握緊了手裡的鑰匙，覺得整個人都不好了。

　　館內，水霧散去，黛青峭壁分立兩旁，雄渾的黑影遮住了昏沉日光，光線昏暗——

　　大江從山中穿過，翻起波濤，江水色澤多樣，時而澄澈時而泛黃。

　　叢叢淡色蘆葦隨著江風擺動，立在全境畫布偏側，構圖完美。

　　空氣潮濕冰涼，呼吸一口，好似滿飲江水。

　　尚清華深深，深深的呼吸。

　　身後的星海團鴉雀無聲。

　　一旁負責接待的老秦臉色煞白——

　　這，這。

　　這山還是山，水還是水，卻細看不是山細看不是水。

　　是誰，有人對赤壁賦的基模進行了全盤修改！

　　那山的顏色不對！

　　我們團隊原來模的山！

　　什麼時候暈染成這樣了？

　　老秦瞪著兩側的高山，心中暗叫。

　　走近江邊，尚復旦眼尖的發現江水中有幾線紅色，呦吼一聲喊道：

　　“大哥，你看，有魚！”

　　說著，蹲下來用手撈水。

　　紅色的錦鯉在他手指間竄遊，細密冰涼的鱗片貼著指尖穿過。

　　尚復旦心中一驚。

　　難以想像…夏蟲的建模水準…不容小視啊。

　　“…”

　　身後的星海團不少人點頭，尚清華望著弟弟手中的游魚，心中讚美——

　　連魚選擇的都是華夏特色的紅色錦鯉。

　　瞧瞧那密匝匝的魚鱗，比小指甲蓋還要小許多。

　　可以，細節做的足夠到位。

　　“…“

　　老秦在一旁忐忑不安的注視著尚家兩兄弟，心中一會自豪一會焦灼。

　　打臉這事自己不說星海團不會知道，但是文明館被人盜入確實讓人心中隱憂。

　　半晌，尚清華點頭，道：

　　“秦主管真是太謙虛了。”

　　“這赤壁賦的靜景建模足夠上乘。”

　　“…”

　　青年人停頓了一下，朗聲道：

　　“並不單指細節處的刻畫——”

　　“當然，細節處的刻畫幾近完美。”

　　“然而，我更看重的則是整體的建模意境。”

　　尚清華停下來，再次掃視峭壁山水，心中長長，長長歎息一聲——

　　很久沒有這種感覺了。

　　仿佛有幾分，當初第一次進星海圖書館看見［赤壁賦］時的感覺。

　　“空靈，簡潔，留白，韻味。“

　　“建模物不多，構圖不雜，點到為止。“

　　“貴團隊的主建模者一定是一位資深華夏文明建模師。“

　　尚清華道。

　　“…”

　　老秦震撼的聽著，難以想像這是尚清華給出的評價。

　　側道的瑞亞聽到評語，無聲一笑。

　　以為這樣就完了嗎？

　　早呢。瑞亞心中難得豪邁。

　　“…”

　　老秦舔舔嘴巴，尋思著接什麼話既不損星海又能抬高夏蟲的建模水準，誰知他剛張開嘴，就被尚清華抬手阻止——

　　青年人看了他一眼，心道小弟說這可能不是秦主管的手筆，這話可能不是虛的——

　　建模者的精神力依舊動態綿延在空間內。

　　這說明，建模作品的後續，還沒有展示完成。

　　但是這秦主管剛才卻一副打算結語的表情——

　　夏蟲啊夏蟲，看不透啊。

　　最終，尚清華留面子道：“秦主管真是客氣，好景是需要靜賞。”

　　他抬手指了指江水盡頭，那裡光線正在逐漸灰暗，道：

　　“還是給個機會，讓我們自己感悟吧。“

　　老秦：“…“

　　他順著尚清華的手，望向建模盡頭的江源。

　　只見昏沉的白日天光被吞噬殆盡，館內夜色降臨，所有的建模物似被蒙上了黑紗。

　　銀光初綻，如曇花盛放在視野盡頭——

　　老秦忍不住屏息。

　　一輪皓月，在江源緩緩升起。

　　白露橫江，水光接天。

　　月亮的清輝在江面上滾動，綿延漫長，粼粼江水青光。